「我倒觉得这是个惩罚。」项伯伟把水寒天勒得更紧了些。「就因为我有愧天地,所以才惹来这种麻烦!」
倘若他早点说清自己喜欢水寒天的事,或许皇上也不会赐此婚事了吧!
「别这么想。」水寒天拍了拍项伯伟的背,要他放下心来面对眼前的状况。「老实说,如果我一开始没拉着你玩,你也不会受我吸引,落到如此为难的窘境,现在只是让一切回复平静罢了。」
回到项伯伟只爱女人,却对男人无意的状态,而他水寒天依旧是离阳山上的高人,与这些烦人的俗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对不起,是我太不谨慎了。」水寒天发自心底的道歉,想为自己无心引起的麻烦画下句点。
「什么叫不谨慎?我喝醉了搂着你、亲你,那也是不谨慎?倘若真的无心,就算喝到烂醉如泥,我也不会碰你!」
虽说勾起他兴致的确实是水寒天,但项伯伟可不觉得这只能以玩笑来论。
「不管最初的起因是什么,既然喜欢上你、对你承诺过,我就不会改变心意!」既已爱上,要收回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他根本没打算收回自己的心情。
「你的心意,我收下了。」水寒天将手掌贴上了项伯伟的胸口。「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情意,你就带着我的心意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过自己该过的生活吧,也算给这段姻缘有个平静而恰当的结果。」
知足、洒脱、凡事不强求,便是水寒天在这三百多年间学会的事。
所以他得了项伯伟的真心与情意,对他来说已然足够,而他也确实恋上了这个铁铮铮的硬汉子,这份心、这份情将永远留在他心中,也伴着远在京城的项伯伟。
「你是指我们缘尽于此?」项伯伟笑了,只是笑得很苦,看起来像在掩饰心里的痛楚。「你明知道的,一旦爱上了就很难忘怀的。」
若说感情是如此容易淡忘的回忆,那么水寒天又怎么会带着孤寂的感觉活了这几百年?
就因为水寒天有过妻、有过子,所以更应该明白爱上了却被强硬拆散的痛苦才是哪!
「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洒脱地保护着你,只要你能笑、能开心,我可以少点介意、多些退让,只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倘若我不能伴着你、不能瞧着你,那么痛苦将是必然,而且……」
失去水寒天,那感觉足以啃心蚀肺。
项伯伟让脸颊轻轻地磨蹭着水寒天的发丝,沉默了好半晌,他松开了水寒天,然后取走了他搁在桌上的圣旨塞入衣袖里。
「我不会娶她的,寒天。」项伯伟露出一脸认真的神情,仔仔细细地瞧着这个在短短时间内进驻他内心的情人。
也许打从半年前初见起,水寒天就在他心口烙下了一个痕迹,只是当初他笨到没能早些察觉。
而今他是该为自己的迟钝与固执付出一点代价,但是绝不是处罚他与水寒天分离作为代价!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水寒天笑了开来,比花艳丽的唇色像初春的彩花瞬间绽放,仿佛要拥住世上的一切那般,他笑得心满而意足。
跨步上前,水寒天抱住项伯伟的颈子,踮起脚尖给了情人一吻。
这个亲吻又甜又腻,包含了水寒天对项伯伟的所有情意,像是要将一辈子的热情在此时道尽一般。
第八章
盛夏,京城的炎热感比起边疆硬是闷上许多,项伯伟拖着沉重的负荷回到了京里,带着那令他烦忧的圣旨,他连休息都没有便转向皇宫,亲自面圣,想婉拒这门亲事。
当然他不可能坦诚自己爱上了男人,所以他只言自己心有所属,再加上长年驻守边境无法给礼部尚书之女幸福,而且两人年龄的差距太大,日后相处恐有距离,因此希望皇上收回成命。
这些算起来都是绝佳的拒绝说辞,可是没想到……事与愿违啊!
在项伯伟向皇上提起这些理由时,他早有心理准备会受到皇上的怒气波及,只不过他没想到这回发火的不只皇上,还有礼部尚书。但怎么说这也还算正常,毕竟要嫁女儿的人是礼部尚书,可是与这件事完全无关的宰相都跟着上前凑热闹,那就诡异了。
随着朝臣们有的劝、有的骂,也有人为他说话,慢慢地将一件单纯的婚事闹成了国家大事之后,项伯伟才赫然发现朝廷在他不在宫内的这段日子里,已逐渐分崩离析,形成两派。
当初他接了皇命奉旨镇守东岭关时,仅是个对朝廷无关痛痒的将军,没靠山又没人撑腰,所以大家自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身边也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更不会被卷入风波之中。可是在他连退敌兵立下大功升了官位之后,他瞬间成了两派人马急欲拉拢的对象,就连他的婚事也是这班朝廷大臣们操弄之下的结果。
不过比起这些烦人的杂事,更糟的是因为臣子们吵得皇上怒火难降,索性令他关在家中闭门思过,而当身边的一切都静了下来,他才从旁人口中探知,原来他的婚事不只影响到朝廷大臣们的权势倾颓,还影响到东岭关将士们的生死去向。
因为以宰相为首的礼部尚书一干人等,想拉拢他这个震北将军以巩固在朝廷里的权势,才建议让他和礼部尚书的女儿成亲,可偏偏他不想娶,这对宰相来说自然少了份助力,于是他暗中施压,阻挠把军粮与兵马送往边境,让东岭关更加无法取得任何来自朝廷的援助。
不过另一派人马正与宰相的立场相反;他们赞同项伯伟的作法,更想击退蛮族,算来项伯伟等于是这一派的势力,所以倘若再让东岭关传回捷报,那宰相等人就会在朝廷里失去优势。
为了站稳脚步,宰相决定将项伯伟拉拢过来,否则就打压项伯伟和东岭关,让他们无法再立功。东岭关对京城的朝廷官员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什么百姓困苦的问题他们早已视而不见,在这些养尊处优的官员看来,重点只有震北将军想不想站在他们这一边,好帮他们巩固势力。
因此若是项伯伟想要让边关将士过些好日子,并得到支持的话,就只有成亲一途。
「该死!」项伯伟难得动怒地在庭院里大吼。
听过探听来的情报后,他几乎要疯了。
他只不过是想为国为民尽一份心力,并保护好他所疼爱的水寒天,为什么却要被卷进这种无谓的风波?
所谓身不由己,指的就是他现在的状况吧!
不答应成亲,东岭关十万大军即将不保,当边境被攻下,也就代表那边的百姓将遭到战火茶毒,而水寒天所居住的离阳山更将化为一片焦土;可若他点了头,那无疑是对水寒天做出最大的背叛!
三百多年前,水寒天已受过一次椎心泣血的伤害,他又怎能再重伤水寒天一次?
瞪着手里的长剑,有生以来项伯伟头一次对自己过度严谨的脾性感到憎恶。
倘若他不是满腔热血,只想着与水寒天厮守,那么他便能弃宫遁世,与水寒天相伴到老,可是……
想起曾在他身旁倒下的士兵和将领们,他却犹豫了。
毕竟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他有今日的成就、能够遇上水寒天,甚至是与水寒天相恋,都是脚底下那血汗与泪堆迭起来的成果。
如果不是麾下士兵们的浴血征战,听着他的命令在战火中化为一具又一具的尸首,他又怎么可能连连晋升,甚至上山寻访军师?
「寒天!」项伯伟丢开长剑,狠狠地对着一片无云的朗空发出嘶哑的呐喊:「我丢不下、丢不开啊!寒天!」
如果可以,他想抛弃这些换来水寒天的一个笑容,只是……若水寒天知道他做出这般选择与牺牲,表情只怕也是如水遇冬霜寒不退吧!
屈膝一跪,项伯伟甩手撑住了泥地,他跪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吐出最后的一丝爱语——
「我是爱你的,寒天!」
只是这话恐怕是无缘传到水寒天的心坎里了。
他早该承认自己深爱水寒天的,那样至少他不会徒留遗憾,起码在他们相处的那段日子里,他还能带给水寒天一份十足十的爱。
只不过……一切为时已晚!
为了东岭关的将士与水寒天的安危,项伯伟还是屈服了。
依着宰相的话娶了礼部尚书之女成为宰相的势力后,宰相依然没放项伯伟回东岭关,而是指派新守将过去镇守,却将项伯伟留在京里当他们的靠山,让项伯伟感到有苦难言。
在这样的生活里,唯一的安慰就是自东岭关传来的捷报。
由于成了宰相一派的势力,他得以运送粮草兵马到东岭关,不必再担心将士们冷着或饿到,再加上水寒天鼎力相助,因此东岭关几乎每年都捷报连连,稍微安抚了他异样的思念之情。
至于家中的结发妻,虽说是在半强迫的情况下成亲,而岳父礼部尚书更是个彻底的势力鬼,但意外的是他的女儿却聪慧贤淑,让项伯伟无法狠心离弃她或是迁怒于她,反倒让她安慰了自己失去水寒天的相思之苦,更令他兴起好好照顾妻子的念头,使这桩被迫的姻缘真正成了喜事,也为项伯伟添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时光匆匆春去又冬来,两派朝臣依旧争执不休,妻女每日伴着项伯伟,让他得享天伦之乐。
原本以为这一辈子他将度过这样的人生,而自己与水寒天的缘分则终结在那一日的亲吻,以及他回京后的仰天咆哮,但是……
只能说是人算不如天算吧!本已死心的项伯伟,却没想到多年之后有了一个再与水寒天见面的机会。
由于东岭关自从来了水寒天这个能干军师后,不但让靖武国的兵马成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常胜军,甚至打退蛮族敦敌人投降,也愿意签订盟约,从此不再侵扰靖武国,所以宰相便将这份功勋归到项伯伟身上,要他代表靖武国前去签订盟约。
所以,在远离边境五年后,项伯伟以风光之姿踏上了令他怀念不已的东岭关。
「将军!」
即使时序不留情,却抹不去人们的深刻印象,士兵们依然记得项伯伟,所以在见到打从京里来的使者后,大伙儿立刻一拥而上,一声声的将军叫得项伯伟心暖也心疼。
在他被闷在京里空盼消息的时候,这些士兵们却在东岭关为百姓奋战,没能与他们并肩作战算来是他的遗憾之一,所以在看见熟悉的面孔时,他终于露出了略带酸涩的笑意。
若非男儿有泪不轻弹,也许他已经与大家相拥而泣了。
「将军!好久不见,看您气色这样好,大伙儿就可以放心了!」
「将军,为何您不回东岭关?我们一直盼着您再回来带领我们啊!」
「听说您生了女儿是吗?真是恭喜将军了!」
有问候,有疑惑、有祝贺,共通的特色是他听惯的呼唤,以及午夜梦回时惦挂的声调,尘埃充斥在空气里让他忆起当年奋勇杀敌的情境。望着身边挤满的人群,他的思绪慢慢地回到了五年前——
「水……军师呢?」
瞧着四周的士兵将领,却寻不到梦里低声唤他的娇艳脸孔,项伯伟有些茫然地吐出询问,只是声调竟多了分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心虚。
就连「水寒天」这三个字,他都快要叫不出口了。
不是不想,而是觉得自己狡猾,甚至是歉疚,因为在承诺过水寒天的同时,他却背叛了水寒天,也许水寒天并不乐意见到他也说不定。
可是他想见见水寒天!
那副纤细的身躯、似笑非笑的嗓音,以及灿亮的眸光……
水寒天曾是他的梦,一个被他强压在心里,埋藏在血与泪之后的梦!
他在迫不得已的逼婚下,才发觉自己爱水寒天爱得有多深,只是当年他无法亲口对水寒天诉说,而今——
他能说吗?他该说吗?他又要怎么告诉水寒天?
原以为两人的缘分早已告罄,却没料到那只是一时的分离、一个刻划在回忆里的伤痕,如今他有妻有女,该如何又有何面目去对水寒天倾诉那个被他珍藏多年的记忆?
但是……他想念水寒天,那是毋庸置疑的。
那个让他日夜数着、惦着的承诺,因为他始终未能实现自己的诺言,反倒让他烙进了心、覆上了情,埋在以爱为名的洞穴里,而此刻……
他该开封吗?将那份被蒙上一层尘埃的爱意血淋淋的自心口揭开来?
「将军?」一个轻柔的呼声,由不远处的营帐传来。
「水寒天?」项伯伟反射性地回头,方才的顾忌则早已被他抛到脑后。
水寒天的声调一如以往、一如梦境依然轻柔,像是山林里的涧溪碰上了玉石,轻轻敲动着他心里封存的爱意。
「你们来早了,我本来以为京城的使者会在日落之后才到东岭关。」
水寒天笑吟吟的朝他走来,优雅的举止和清丽的容貌依旧,甚至比项伯伟记忆中的更加美丽,足以吸引他所有的目光。
「我赶着见你……见你们,所以快马前来。」项伯伟轻咳了几声,想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可微颤的唇办却怎么也不听他的使唤,硬生生地将他强压在心底的感情有如掏心掏肺似的吐露出来。
虽然身旁还站着一大群将领士兵,可项伯伟却忍不住举步往水寒天走去。
无意识地探出了手,项伯伟发现自己的脑袋在水寒天的身影映进眼帘的瞬间,已经是一片空白,现在他只想亲手碰触那个宛如梦境的温暖身躯。
「将军,真是好久不见了。」水寒天的嘴角勾起柔笑,与手指些微颤抖的项伯伟相较,他自然大方了许多。伸手一勾,他抱住了久违的震北将军。
虽然这个拥抱仅是个招呼,但对项伯伟来说,却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体温相碰的刹那间,项伯伟以为自己的指尖进出了火花,刺得他手疼、心痛。
不顾旁边的士兵们投射过来的纳闷眼光,他只是死命地搂紧那副纤柔身子,彷佛要将水寒天给揉进自己的身躯里,再也不分开。
五年!他骗了自己五年啊!骗自己与水寒天缘尽于此,骗自己说再也见不到水寒天,可是……放不下的感情又岂容他忘却?
水寒天也没挣扎,只是任由项伯伟搂着他,半晌他才拍了拍项伯伟的背,状似安抚。与其说这画面是久别的情人相会,倒不如说是水寒天在哄个大孩子。
「镇关将军忙着替你们张罗接风酒筵的事,所以现在恐怕没空闲招呼你,震北将军不如先到我的营帐小叙吧。」
推开了项伯伟,水寒天吩咐士兵们招待其它与项伯伟一同来到东岭关的侍从,自己则领了项伯伟往营帐而去。
项伯伟跟着水寒天踏入熟悉的营帐,里头陈设依旧,与他离去时并无太大相异,一样有桌有床,可却多了烧着木炭的小火盆与厚实的暖被和毯子。虽然在京城里,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可是与五年前相比,东岭关将士的生活却着实舒适许多。
「幸好我多少有帮到你们一点。」摸着床边的毯子,项伯伟有些欣慰地轻抚着。想到水寒天便是睡在这床上,他忍不住将五指伸展开来,像是想抓住些逝去的感觉。
「你给大伙儿的帮助可大了。」水寒天一边替项伯伟温酒,一边代东岭关将士向他道谢。「因为朝廷里的斗争让这里的将士们想做什么都难,不过有你为他们说话,让朝廷少些对东岭关的禁令和限制,要攻要守都能配合战况做变动,所以救了不少士兵,让他们不用白死啊!」
听见水寒天的回答,项伯伟感觉心里像是暖和了点,一想到自己对这些患难与共的将士小兵们依然有着帮助,他失落的心情总算拾回了一点。
「你也知道朝廷分派相争的事?」连这边境之地都听闻得到消息,可见那些官差有多么糟。
「你告诉我的。」水寒天嫣然一笑,将手掌贴上了项伯伟的心口。
经过这些年的历练,项伯伟学会了坦然,所以很自然的,他听见了项伯伟的心里话,就如同当年在离阳山上初见的时候一样。
「我……你听得见了?」项伯伟按住水寒天的手背,柔细的触感依旧,让他惦念再三,不忍松手。
原以为水寒天会怪他,但他不但没有任何一句怪罪,反倒温柔的接纳了他,是因为经过了这些年,他的心境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