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下的清白全凭葛爷一句话,葛爷若认为在下是存心伤害何兄弟,那么任在下再如何解释也是无用。」
「啧啧啧,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云七啊!这张嘴可真够厉害的……何兄弟之事暂且按下,葛某想请您先认认上头的笔迹。」命人解去云七的束缚,葛东慎扬唇一笑伸手邀云七同坐。
云七拍拍身上的灰尘,对葛东慎手里的信纸看都不看一眼嗤了声道:「不劳费事了,在下自担下苍云寨寨主之名起,从不屑干这种勾当。葛爷可以去问问,这十几年来苍云寨可曾做过一件违背良心道义的买卖?」
「哎,正因为云先生以廉洁好施闻名,所以葛某才怀疑这些通敌信件会不会是有心人蓄意嫁祸……嗯--既然此事干系到云先生一生清誉,非常时期请容葛某祭出非常手段,关于稍早之前提到的仇阳一案,葛某已差人前往安南集将他拘提至此,相信再过不久便能还云先生一个清白了。」
云七戒备地留意着葛东慎的一举一动,心想这男人可真够磨蹭的,不过兵来降挡水来土掩,他倒也不担心跟仇阳对质。他与仇阳虽同是段春雨的眼线,可彼此都不清楚对方的真实身份。他露馅的事,还是前几天才从风疾厉口中得知的。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乌洛儿匆匆忙忙走进大寨在葛东慎耳边低语了几句。
云七看见向来波澜不惊的葛东慎紧紧拧起了眉,顿时也料到了大半。
「交代下去,善加抚恤他的遗族,还有后事,也得好好办。」
葛东慎的声音不大,但经过仔细辨识云七多少还是可以确定出内容。心头的大石一落了地,他不由得感到窃喜,只是这些情绪依然没有从那张陈年冰封的脸孔底下流露出丝毫。
乌洛儿离去过后不久,守卫传达了风疾厉等一行人抵寨的消息。
云七从容不迫等候仇阳现身,怎知对方才一露面,劈头第一句话竟打乱了他整个如意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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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东慎兴味盎然挑高了眉毛,支着下颐倒也不急着加入话题。
「云先生,怎么您也在这儿?您这时候不是应该在--」
「我不在这儿又该在哪儿?你少信口雌黄--」云七拍案而立,却见仇阳吃惊也似的退了一步。
「风兄弟,你答应过只要我指认出同伙葛爷便会对我从轻发落对吧?」
风疾厉下巴微微一抬,表明他若有所质疑可以直接请示葛东慎的意思。
倚在大座上的青年浅浅一笑喷了口烟道:「仇寨主,把你在路上跟风兄弟说的话一字不漏再重复一次,因为咱们凡事讲求真凭实据的云先生很疑惑啊!」
「葛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听出他话中有话,云七脸色发青道。
「也没什么意思,只是仇寨主已经招认他确实跟段春雨有私,而这件事掺和的可不止他一人……葛某请他供出同伙,这样一来就算其身难免,至少还可以保全他家人太平。」
「哼,我还以为你是多了不起的人物,要胁之下的指认能采信吗?要是他仇阳学疯狗乱咬,我不也得摸摸鼻子认栽?」
「哎,此言差矣,葛某再怎么不入流好歹也还讲几分道理,若非掌握了十足的证据,又岂敢如此『盛情款待』云先生呢?」
「呃?」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乌洛儿推着虚弱的何超然走了进来。眼见轮椅一步步接近自己,云七感觉到自己的脊梁冷冷湿成了一片。
见何超然负伤到来,葛东慎赶上前去满是歉意道:「何寨主,情非得已,劳驾您在此做个见证,还挺得住吗?」
「谢葛爷关心,我还行。」何超然打从进门之后再也没看过云七一眼,想必是偷袭的那一刀让他心灰意冷了。
没让云七有喘息的空间,葛东慎再一次拿起案上的信纸逼问道:「云先生,请您再认一认信上的字迹,究竟是不是出自您手笔呢?」
「这……」云七退无可退,身后的兵勇一把架住了早已站不住脚的他。
「别说葛某含血喷人,这一本是日前葛某央求你代为抄写的佛经,这里头有些惯用字的笔法可是跟这几封信所写的如出一辙啊!」
「葛东慎,你这是摆好了局故意坑我!」云七欲做困兽之斗只可惜葛东慎并不给他任何机会。
「好说好说,若不做好万全的准备又怎么能钓你这条大蛇出洞呢?」
云七在被拖出去之前绝望地望向案上那一堆散置的信,弃子…他不过就是一颗弃子…他怎会愚蠢到去相信用利益交换得来的承诺?
视线涣散之前何超然的目光淡淡拋在了他身上,看见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容,他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眼泪。
第六十一章
原来权倾天下不过是种假象,他始终…都任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见过那个人之后,他已经不晓得究竟该相信谁,就算血浓于水,一旦遇上利害冲突,那层关系仍淡薄得足以使人遗忘它的存在。
是心寒吗?
不…打从额娘抑郁而终之后他再也没在他身上冀望过点滴的温情,他很了解他,他虽然是个失败的父亲但却不失为一名英明的君主,他能为了部族的将来毫不皱眉牺牲任何东西,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他这个儿子。
从回城到进宫,宇文琛几乎是马不停蹄。
心想着恨不得紧紧拥住那个人,让自己的呼吸轻贴着那副清瘦的背脊,惟有如此他才能感到平静。
到头来他仍然什么都不想要,除了这份感情…他很想好好跟他过一辈子。
「回来能见到你真好……」他的师父沉默地让他搂着,那彷佛早已厌弃了抗拒的消极让他突然有股流泪的冲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对他最好,如果把这条命都给他的话,能不能在最后博得他一个真心的微笑?
他有时觉得自己莫名贪婪有时却又十分容易满足,他搂着他坐看边城之月阴晴圆缺,盘桓心头不变的是亘古的苍凉,试掬一掌寂寞,竟冰寒刺骨。
楚曦倚着他的怀抱不闪不躲,纳闷的凝望教他不由得多了几分心慌。偎着他的发,他淡淡言道:「我后天就要出征了,能不能陪陪我?」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那双望着自己的眼像是有千言万语,可那唇依然紧闭着。
「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你想听什么?」
似笑非笑的表情总努力迎合着自己的喜好,他伸手抚着那张冰冷的脸颊,浅浅笑了。「比方说路上保重、或者是早去早回之类的……」
「琛儿……」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轻轻覆去他的眼,他并不希望被他瞧见他意外脆弱的模样。「我已经同叔父说好了,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接下陇云川三万大军,他就要出征去了。这一役的成败将决定他的去留,他的父亲,并不会宽容到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相信楚曦会乐意见到他离开,但他还是想赌一赌他会不会心软。
他的师父仅仅拉下他的手,唇边是无止尽的叹息。
他没有开口挽留他,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离情依依的伤悲,他想他在他心中只意味着一种束缚,毕竟他并不爱他……
强迫的爱情永远只会带来痛苦,所以他现在决定让他解脱了。
忍不住再次将他拥进了怀中,何以他的双手至今仍无可自拔地贪恋着杀父仇人的体温?尽管他的父王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可他还是狠不下心恨他……兴许他在他心中的地位是远胜至亲血脉的独一无二,他无法忘却那张陪伴自己走过孤寂童年的温柔笑颜--
「对不起……琛儿……」
他怀里的人轻轻哭了起来,他多希望自己没听见这句话。为什么要对他感到抱歉?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伤害他啊!
不让楚曦把话说完,他伸指拭去了那脸上的泪痕。「该说对不住的人是我才对,未经你的同意限制了你的自由……倘若你愿意留下来我会很开心的,当然…如果你想马上离开,我也绝对不会阻拦--」
「我不会走的,我跟琅琊同生共死。」
他难忍地埋进他发里带了点哭腔似的乞求着,「师父--记着我好吗?就算日后分开了也请你记着我……」
楚曦深深换了口气,口气是异常的平静。「琛儿…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不敢看他的脸,宇文琛只是紧紧搂着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爱你……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爱你才能让你觉得幸福……师父……我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不管今后情势作何变化,都请你不要忘了我……」
楚曦摇摇头,轻握住自己拂着脸颊的手。嘴角搁浅的笑容似曾相识就好象又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他在陇云川对他说,他永远都是他的好徒儿,如果能够回头把当年的好时光留住,他还会不会错得这么离谱呢?
这个问题没有人可以代他回答,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再说出口不过徒伤人心罢了。
无言将他的身子揉进怀中,过往再激烈的交缠都比不上此刻单纯的拥抱,他好想这样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幻梦破灭的那一日到来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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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细云七被明正典刑的消息一传出,让本想伺机拿下段春雨的司城维叶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尔今安南集整合十三寨兵力大张旗鼓整军叫战,双方俨然已成水火之势。
怎知还等不到司城惊雷前来会合,就在冰雪彻底封死河道的这一天晚上,令人措手不及的冲突爆发了--
冷冬的夜袭在粮营着火的那一剎揭开了序幕,灿烂的红光将无定河映照得宛如白昼,乍才自睡梦中醒来的司城维叶惶惶披上战甲赶去了解情况,那时众人已在帅营内集合完毕等待段春雨的指挥调度。
「照本帅的话先下去准备,本帅还有事要跟雷侯世子商量--」
「遵命。」
待众人鱼贯而出之后,段春雨噙着一丝苦笑迎前道:「世子也来了?」
司城维叶一进帐见段春雨神色凝重便自知事态不妙,他单刀直入道:「抱歉我来迟了,请问现在外头情况如何了?」
「糟糕至极……我军粮草几乎烧毁殆尽,在琅琊的救援抵达之前,估计勉强只能再维持十天左右……这段期间安南集若倾巢而出,我军势必凶险。」
「这、好端端的粮营怎就让人放火给烧了呢?当晚巡逻的哨兵未免有渎职之嫌?堂堂军机重镇结果门户大开,这事儿要传出去岂不叫敌人笑话?」
「此言差矣,怪只怪对方高手无孔不入……据报,值夜哨兵的尸体已被发现丢弃在壕沟内,看来是意在报复段某于十三寨安插卧底一事啊!」
司城维叶咋舌道:「云七被杀倒也十足教人意外,是说从云七口中,段侯爷手上可掌握了安南集任何珍贵情报?」
段春雨忖思了会儿眉头皱得死紧,「据我所知,安南集的精锐似乎全集结在清风寨二十里后的莽龙峡内,所以前线的零星冲突只是意在消耗我军战力及士气,琅琊若不打算坐以待毙,就必须速战速决直捣十三寨,唯有彻底粉碎其门户才有跟安南集正面交锋的可能。」
「段侯爷言之有理,可十三寨同气连枝也不是三两下便能轻取的家伙啊!我以为各个击破或许可行--」司城维叶搓着下颚提出了他的看法。
此话一出,只见段春雨双眸隐约闪过一抹精光。从容掩饰了下,但听他沉吟道:「不错,可这还需相当充裕的兵力才有办法这么做……然我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险中求险斧底抽薪……日前我派人勘查过地形,如今河道不行要上安南集非得通过莽龙峡不可,我在此冒昧请求世子能从旁协助牵制十三寨人马助我顺利进到莽龙峡。」
司城维叶闻言不假思索道:「就我跟十三寨的交战经验看来,他们的战法散漫无章又惯用突袭,这种小人路数的确会对士兵体力造成相当程度的耗损……嗯嗯嗯,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吧!不过是清理外围的杂鱼小意思啦!话说,段侯爷此行打算带上多少人马?」
「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我段军早已做下决一死战的觉悟,二万兵员即刻启程。我以为首战司城军先锋不妨以清风寨为目标,混战之际我段军便可藉声东击西逐步朝莽龙峡推进。」
「如此听来甚妙。」
「那好,就这样约定下了。时候不早了,我得赶赴校场点兵就少陪了,世子这边也请火速着手进行吧!」
见段春雨手臂挟上头盔离意急切,司城维叶连忙唤住他道:「慢--王这次派我出使无定河正是为了襄助侯爷而来,请容我再拨三万人马一并带上,这样一来即便对上安南集大军也有恃无恐了。」
「多谢世子如此明理。」几乎是感激涕零,段春雨双手抱拳道。
按下他的手,维叶挠挠头显然有点难为情。「谢什么呢?大伙儿都是自己人,预祝段侯爷一战奏捷!这里就交给我吧!」
「嗯,倘若我三日内未归,怕是莽龙峡内战况生变,届时还请世子及时做出应对以免延误军机。」
「嗯,若三日后不见侯爷,我会率军前往驰援!咱们这就分头行事。」
目送段春雨挺拔的背影离去,司城维叶当下对自己也兴起一份莫名的期许,但愿有朝一日他也能够像他这样被岁月磨练成一名临危不乱的铮铮铁汉。
握紧的双拳是对大战在即的跃跃欲试,然而年轻热血的心却不知前方横陈的现实正残酷地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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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坚固的戎甲都抵挡不了他对现实的彻悟,纷纷严雪掠去草原最后一丝生气,少年王者临风立马举目远眺,双方的旌旗正在空中舞动着肃杀之气。
遥遥可见,对手勒马横刀,意气风发的姿态简直不可一世。
宇文琛默默看在眼底,想起促成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楚曦,他只是嗟叹到头来所谓的家国利益还是远远胜过他在他心中的份量。
当真…连一点后悔的余裕也没留下吗?是不是只要琅琊消失,他就可以坦然接受自己了?
听不进司城惊雷的劝,他最后还是决定披挂上阵。一来是为顺前朝遗臣的心意,二来也是替自己的一意孤行负起责任。
他当然知道他的父王暴跳如雷,但那又如何?
他不留恋任何权势名利,尤其是当他的心已经彻底死去的这个时候。
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臭小子,没想到你还真长几分胆色,就不怕来有路回头无门?」
「既来之则安之,这不正是国丈的期望?或许应该说…你们--?」
别有所指的话语教叔孙谷鹰紧紧抿起了唇,只见他眼色微微一凛,「料想你已经听到风声了,不过就算你有命回去,也只是去替你父亲一手创立的霸业送终罢了。琅琊终究还是会成为历史名词,这是你必须替你的愚昧所付出的代价。」
「愚昧?请恕本王不解其意……究竟是本王励志图强之心愚昧了还是剥夺狼子野心之举做得不对了?」
「黄口小儿!死到临头还贫嘴,咱们之间的帐早该好好清算了!」
「国丈所言甚是,没想到堂堂王侯万金之躯居然自甘堕落跟汉人贼子联手谋国,光是听闻,连本王都感到汗颜不已--」
「呿,试问是谁把我逼到这绝路上的?想当初我把朔月嫁给你也曾想着好生助你一臂之力,怎知你无情无义竟过河拆桥,这口气教我怎生吞忍得下?」
宇文琛闻言不以为然笑道:「这无情无义的罪名国丈可扣得冤枉了,本王自认对你们父女一本初衷敬重有加,这如今过河拆桥、无情无义的人岂是本王?敢问国丈,倘若您对琅琊真是赤胆忠诚,那么眼前这阵仗您又作何解释?哼,为了满足自我的杀戮野心你们可真是找足了借口啊!」
「废话少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子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宠幸汉臣搞得朝廷乌烟瘴气,咱们鲜卑人的脸都比他那张面皮还不值钱!你知道老子为什么坚持把朔月带回来吗?就因为你这臭小子对不起她!害老子好好一个水灵娃儿成天以泪洗面,你说你该不该杀!」
不意听见朔月的名字,宇文琛心头莫名一揪,不管怎么说都曾经是自己疼爱过的人儿,知道她过得并不好他又怎可能丝毫无动于衷?
张阖的双唇像是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猜想她兴许知道了他跟楚曦之间的事,毕竟同处宫闱流言蜚语总是防不胜防……然而比起这个更教他在意的是,当她决定陪同叔孙谷鹰出关之时,又是否已知晓她的父亲要叛国弒君?若是这样的话,昔日夫妻恩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