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等不了的是工人,几乎一文不名的他们居无定所,工钱是他们全部的指望。
刘二和张风起他们几个好一点,因为他们是后面才来的,上半年在别的工地拿到了钱,省吃俭用,还有几百块钱带回家过年。
而其他一直在这个工地的人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
城市里有法律援助中心,可即使打赢了官司,也是一纸空文,因为,包工头没拿到钱,他还得向市政府要钱,法大不过权,哪个法院有胆量,有本事对政府强制执行判决书呢?
工人们等不到法庭开庭,春节一天天逼近,钱一天天减少,他们必须筹措路费回家了。
张风起不回家,刘二把他托付给工头老福,到了新工地。
张风起存在刘二那里的六百三十块钱,除了用掉的,还剩五百块钱,借了一百给同乡做路费。
刘二自己剩的钱也不多,但他还是又留了两百块给张风起,城市里花销太大,万一有个什么事,总得有点应急的钱。
他百般嘱咐张风起,不能乱花钱,不能乱跑,凡事要忍让,别打架。不要理会那些坑蒙拐骗的人,更不能跟街上流浪的孩子混。
都交待好了,他才上的车。
他没有跟张风起说,他买的年货里有一半是给张风起父母的,只说是张风起挣钱买的,托他带回去。
张风起干活的工地是在市中心,修建大商场。
向北已经放了寒假,一家三口去海南三亚玩了一圈。
本来还要多玩两天,可是向北吵吵着要回家,只得提前回来了。
向北家也在市中心,虽然市中心挺大,但相对而言,离张风起不远。
每天中午张风起休息的时候,向北和他约在附近的免费公园见面,好教他读书写字。
大年三十下午,工地放了假,到正月初二再开工。
宾馆那个工地干过的几个没能回家的工人,打听到工程队老板一家三十晚上在某酒店吃团圆饭,叫上所有还留在本城的人,当然包括张风起,从下午就在那个酒店门口等。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一家三口出现,领头的几个人忙上前拜年。
老板满面笑容,说同喜同喜。可一提到钱,立刻变了脸,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成心找我的难看是吧。
工人们道,看您老说哪儿的话,您吃顿年夜饭还得三千五千的,够给好几个人开工资了不是,也不求您全给,能给个回家的路费就成。
老板的太太不乐意了,说,快走,跟这些乡下人磨磨齑齑个什么,丢不丢脸。
他们一家三口进门,工人们被酒店的保安拦住,只好继续在门口等。
大雪无声无息的从天而降。
街上热闹非常,今天是普天同庆的除夕夜,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流光异彩,溢满繁华,瑞雪的不期而至加深了人们欢乐的气氛。
酒楼里挂着喜气洋洋的红灯笼,饭菜飘香,高朋满座,一群群打扮入时的都市人进来出去,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几个人在墙角缩成一团,等待着老板一家吃完年夜饭出来。
张风起嘴唇冻得发紫,要不是其他人拉着他,他早闯进门去了。
直等了三个钟头,不见他们出来,问从里面出来招呼客人的服务生,说是那家三口已经从后门走了。
往回走,已经快晚上九点。
雪总算停了。
和张风起同个工地的阿明去老乡那儿吃饺子。
张风起一个人顶着北风回工棚,因为是除夕夜,一路上都有灯。
风呼呼的在耳边吹,空心的棉衣抵挡不住寒气从领口侵入。
张风起抱着手,低头进大门。
“风起。”
顺声音一看,向北正站在路边的树下。
“你怎么在这里?”张风起跳过小花台,到他面前。
“等你啊。”向北说,去握张风起冻僵的手,“我给你焐焐。”
他的手很暖,张风起指尖的疼痛瞬间减弱了。“你们家不吃年夜饭?”
“他们一大帮子还在吃着呢,我是溜出来的,看门人说你出去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向北把他的手放到大衣里,“你也去吃年夜饭了?”
“没有,去要工资了,可是没要到。”张风起闷闷的说。
“你是黄世仁啊,哪有大年三十上门讨债的。”向北笑道。
“平时又没空,”张风起不满的道,“他们说只有今天能找到人。”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向北忙道,“那你还没吃饭?”
“去的路上吃了。”张风起说。
“你把手往上。”向北说。
张风起的手在他大衣里向上摸了摸,有一包东西放在内侧的口袋里。
打开一看,是米糕,还很热。
“你上次不是说喜欢吃香米糕吗?”向北说,“我们家今天到奶奶家聚餐,她买了好多,我拿了几块出来。”
张风起咬了一口,“不是香米糕。”
向北就着他的手也咬了一口,“是这个味道啊。”
“不是香米做的。”张风起道。
向北叹道,“这可是城里最有名的‘香香米糕店’的香米糕,大家都说那儿香米糕正宗味好,每天买的人都排到店门外面呢,不少人都要提前预订的,怎么会不是香米啊。”
“城里人就会骗人。”张风起哼道。
向北笑道,“反正味道还可以,今天你就将就一下。”
张风起吃了几口,忽然停住了手,轻声道,“不知道我妈他们会不会舂米糕?”
“你妈妈会做米糕啊?”向北问。
“我们家那里每年除夕都要舂米糕,一边舂,一边守岁,可是今年我家没有田,种不了香稻,不知道我妈妈还能不能舂。”张风起看了看路的尽头,虽然到处都亮着灯,但前方还是消失在茫茫的黑色里。
“你想妈妈了?”向北低声道。
“我才没有!”张风起立刻反驳。
向北笑了,“守岁的时候,你都做什么?”
张风起一边吃,一边道,“我把红枣和石榴放在供奉祖先的堂几上,然后就开始等线香烧完,烧完了鸡就叫了,可是每次我都中间就睡着了。我醒来,天都亮了,米糕也舂好了,我一摸衣服口袋,里面有切糕和糖,还有一块钱,是崭新的。他们说,去玩吧,我就到村里和别的小孩玩。”
向北伸手指擦去他脸上的米糕屑,“一块钱,你用来买什么?”
“什么也不买。”张风起把剩下的包好,放在自己怀中。
“什么也不买,那你用它做什么?”向北笑道。
“收到坛子里。”张风起说。
“什么坛子?”向北问。
“我自己的坛子,重要的东西都存在里面。”张风起道。
“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向北问。
张风起想想道,“有小鼓,铃铛,小起子,还有锤子,反正有用的东西都在里面。”
向北大大的笑了出来。
“你在笑我!”张风起狠狠的瞪他。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真可爱。”向北笑道。
“你就是在笑我!”张风起不懂他说的可爱是什么意思,以为向北在讽刺他。
向北忙收敛笑容,认真的问道,“真没有,你存它们做什么用?”
张风起见他真没笑话自己,才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好。”向北道,“你想到了,一定要告诉我。”
“对了,我差点忘了。”向北把旁边的纸带递给张风起。
张风起拿过来,里面是件灰色的高领毛衣。
“你回去就穿上,只穿棉衣不保暖。”向北说。
“干嘛给我?”张风起问。
“新年礼物啊,你也要送我。”向北说。
“我又没有东西送你。”张风起看着袋子道。
“嗯……这倒也是。”向北道。
路灯从侧面照在张风起的脸上,勾勒着他清俊的轮廓。
向北的心忽然怦怦的跳起来,喉咙有些干涩,他低声道,“风起。”
“嗯?”张风起抬起头。
“我想要你……要你闭上眼。”向北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干嘛?”
“你……闭上眼。”向北看着他道。
张风起依言闭上眼睛。
向北俯身,唇擦过他的。
只有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直看不清的东西豁然被照亮了。
“要做什么?”张风起睁开眼问道。
“什么?”向北无意识的道。
“你到底要我闭上眼睛干嘛?”张风起问。
向北愣住了,“我刚才……”
张风起等他半天,不见他说下去,问,“你刚才什么?”
“我刚才……不是……碰到你的……”向北忐忑不安的断断续续道。
“对了,你的脸干嘛碰到我,风太大,你站不稳吗?”张风起问。
原来他不懂!
向北一下子抱住头蹲到地上。
“你怎么了?”张风起奇怪的问。
“我想我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向北闷闷的说。
“你生病了?感冒了吗?”张风起去摸他的头。
向北道,“不是。你别管我。”
张风起拿开他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四目相对,张风起清澈的眼睛里不见半点浑浊。
向北别开脸,“我没怎么。”
“那你干嘛不自在?”张风起问。
“我没有不自在。”向北不敢看他的脸。
“你有。”张风起扳过他的脸。
看着他的脸,向北觉得浑身燥热难当,天明明冷得很。
他转过头,“我要回去了。”语调几乎凑不齐整。
转身就向前跑。
跑了几步,停下回头道,“明天我要去姥姥家拜年,后天中午你要准时到,别忘了。”
张风起点头,困惑不解的看着他奔跑的背影。
张风起出生之前,就已实行计划生育,所以他是独生子。
刚刚懵懂记事的时候,别的小孩子开始上幼儿园,他一个人在田里田外伸展还不稳当的小胳膊腿。
他的玩伴是花草树木,田地庄稼,还有家养野生的小动物。
他吓唬小猪小羊,捉弄鸡鸭鹅兔。
在人家的场院上烤山芋,烧光过冬的稻草。
觉得自己受了欺负,不管打不打得过,也要拼到底。
张风起没读过书,没看过电视,只有十五岁。
世间的男欢女爱,嗔情痴欲,他一无所觉。
他不知道这个男孩子和他交换了初吻,如果那算是一个吻的话。
他在禀性耿直淳朴的家庭生长,不是欺软怕硬的小地痞,没使过坏心眼,村里人对他的顽皮从来是又气又爱。
他没上过学,不了解集体的概念,未曾沾染一丝一毫的寂寞和孤独。
他是丘陵平原上一只无拘无束的小兽,独来独往,自由自在。
然而高高在上,不切实际,好大喜功的官老爷们蛮横的剥夺了他的生活。
并且恬不知耻的声称是为了真抓实干,带领所有人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从来就没有共同富裕的道路,资源只有那么多,有人享用的多,就有人得到的少。
富国掠夺穷国,富人掠夺穷人,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这个国家没有真正发展过资本主义经济,没有经历工业革命和新技术革命,技术落后,国力不足,而人口却多得不可思议。
所以目前占主导地位,大力提倡发展的只能是劳动力密集产业。先天的不足已经注定了后天的畸形发展。
民族如此众多,地域诧异如此之大,让国家安定的唯一手段,只能是集权专制,只有安定了,才能发展经济,才能解决大多数人的温饱问题。
然而绝对的专制,必将产生绝对的腐败。
一个解不开的套。
要想实现以法制国,而不是以权治国,制度管人,而不是人管制度,是看不见尽头的长路。
许多人不愿意走这条长路。
花了大笔税金培养起来的人才,成批的流失到欧美和日本去。
一流的本科生,二流的研究生,三流的博士生,何其尴尬。
去留学的没有带着先进的技术和知识回来。
花着自己国家的钱,替美国人,西欧人和日本人做嫁衣裳,到最后却没有钱给无数读不起书的自己的孩子上学。
一个解不开的套。
那条看不见尽头的路太长,让别人走吧,有条件的都要一步跨越这一百年的时间。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不做,还有别人,因为人很多很多,可是读书的人其实很少很少。
年轻人“热爱”着祖国,思慕着国外。
这是国家的无可奈何,也是民族的无可奈何。
有了钱,就举家移民海外,把在国内赚的自己人的钱送给人家建设国家的,只怕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而那些东窗事发的巨贪,一个一个的都能逃往国外,带走了数以亿记的国有资金。
是真的抓不到呢,还是不想抓呢?
呼喊着建设资金不足,渴望着外国人来投资,却又将数不清的国内资金带到国外去。
这是一个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了的矛盾,这个矛盾似乎也注定了富民强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最后,才发现支撑着这个只解决了温饱的庞大贫穷的国家的,还是占总人口几近百分之八十的农民。
然而这是城市人的时代,不是农民的时代,从来也不曾有过农民的时代。
没有一个城里人不是从乡下人来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城市人已经习惯了欺压盘剥乡下人。
高楼大厦是乡下人盖的,可是他们从来没有住过。
粮食是乡下人种的,可是他们吃得远远没有不种地的人好。
城市建在乡下人的背上,他们却不是城市的主人。
每当他们感到吃了亏的时候,城里人总有一大堆的道理证明他们吃亏是应该的。
张风起不懂国家与民族的大道理,他不知道城市人需要的那种自以为是的虚荣和势利,他只用自己简单直接的立场来看待是非对错,他知道他们“很坏”。
他才十五岁,刚刚要开始感受像他这样的出身将承担的苦。
然而他的肩膀还太稚嫩,他只有一双虽已满是伤痕,却还没长大的手。
在他清澈透明的眼睛开始沾染和他父辈祖辈同样的愁苦和灰暗之前,谁来救救孩子?
当我第一次发现
已经来不及
我只希望
不会伤害你
风起在乡下没见过汉堡,他把它当作馒头。
正月初五,刘二就回来了,给张风起带了他妈妈做的衣服和鞋。
刘二的儿子在县里中学读书,学费生活费对于乡下人都是不小的数目,他得多挣些钱。
干了没几天,他从铰环松脱的铰架摔下,折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