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书山看看他,“风起,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你说过的话那么多,我怎么记得?”张风起避开他的眼神。
韩书山微微扬起了嘴角,“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是好孩子。”
张风起没有承认他的话,但也没有反驳。
服务小姐来送现烤的糕点,撤了残茶,换上新的,说声“请慢用”,出去了。
“韩书山。”
“嗯?”
“我从那边回来,还能见到你吗?”
韩书山笑了,“只要你想见。”
出了机场,向北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这是他工作以后第一次回国。
读书时,他回来过三次,都是放暑假的时候。
毕业后,他在美国一家资信机构工作已有一年,薪水待遇还可以。
因为他外形受欢迎,到美国第二年就开始边读书边做兼职平面模特,所以境况在同辈的留学生中算好的。
出租车一直往城内开去,城市比上次回来又有很大的变化,楼更多更高,路拓宽了不少。
似乎每个角落都在搞基建,拆旧盖新,随处可见围起来施工的地方。
经过一个工地旁边,他下了车,付完钱,回头寻找,并不是他。
他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几乎已经记不清他的长相,但是不知怎的,每次回来,他的目光经常不由自主的停驻在那些衣衫褴褛的工人身上,他总是无意间就会经过那些建筑工地,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其实,就算他与他擦肩而过,他多半也不会再认识他,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小孩子早就长大了。
回家的第五天,中学同学搞聚会,他们班有不少出国的,不是读博就是工作,反正说起来都好像混得人模人样的。
时间略早了一点,不少人还没到,先来的在饭店门庭里谈话。
快到吃饭的时间,门前的车越停越多。
从一辆车里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经过向北身边的时候,回头又望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你是风起的朋友吧?”
向北的心一跳,原来这两个字依然会让他心悸。
然而他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你是……”
“你大概不记得了,我们见过面,在医院里,风起的舅舅受伤做手术,我是韩书山,你想起来了吗?”韩书山提醒道。
向北想起来了,他是叫韩书山,韩书山是成人,所以容貌变化不大。
向北那时不过是个孩子,身高长相与当年都有很大差别,韩书山之所以还能认出来,是因为当时他特别孩子气的举动,给韩书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且他的名字简单好记,韩书山的记性又比较好。
“是你啊,”向北笑道,“你也来吃饭?”
韩书山点头,“你长大了,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犹豫了一下,向北问,“风起……他好吗?”
韩书山有些诧异,“怎么,你不知道吗?”
“什么?”向北愣道。
“几年前,风起就不在国内了。”韩书山道。
“不在国内?”向北有点蒙。
“看来你真不知道,”韩书山笑道,“几年前,风起就参加了去中东的建筑队。”
“中东?”向北问,“哪里?”
“开始是去以色列,后来,又去阿联酋,中间听说要到科威特,最近海建内部高层波动,这一年多,我始终没有他的消息。你怎么了?”韩书山看向北神色呆滞,问道。
“没什么,”向北笑得有点勉强。
韩书山笑道,“放心,他应该没什么事,因为那边实行全封闭管理,没什么消息也就是说在闷头干活呢。”
“是吗?”向北道。
“是这样的,”韩书山肯定道,“我先进去,有什么事,你再找我,名片你拿着。”
向北接过名片,韩书山走了进去。
已经快到深秋,风越来越凉。
一片枯叶在空中翻转着,无声的从眼前经过,消失不见。
向北静静的在风口站了一会儿,回过了身。
原来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
两手空空
以为一缕清风
尚存袖中
伸手处
却不见影踪
如果泪水也变冷
该用什么
来温暖世间的寒冷
四海建设派驻以色列的建筑队在完成头期工程后,由于劳资纠纷,公司盛怒之下,没有续签二期合同。
施工队直接调往阿联酋,后来也去过科威特。这番周折使得海建比原计划延期逗留中东一年多。
不管在哪个国家,工人们与外界都没什么接触,加上气候严酷,生活比国内更枯燥,只是工资高得多。
张风起去海外的头年,家里用他的工钱还清高利贷后承包了几亩果园以维持生计。
传说,阿富汗军阀割据时期,两大军阀头子为争夺一个少年曾经发动过一场死伤无数的战争。
确凿与否尚待考究,但开价买张风起的是有不少,若非与当地人来往较疏,他早被遣送回国了。
尽管这样,仍有不死心的见缝插针,苦苦纠缠。完全听不懂他们咕咕哝哝的张风起“只好用拳头答复”。
多数人挨打之后不敢再来,但也有人到工程队索要赔偿,真正赔的共两次,不用说是从张风起工资里扣。
每次处理“涉外纠纷”,负责人总要絮叨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那意思,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的张风起,理所当然会惹麻烦的这个茬自己早该预见才对。
无论如何,“包身工”张风起总算平平安安,没引发惊动大使馆的“某某事件”,也没成为让生灵涂炭的战争导火索,完完整整归国了。
回到家,父母高兴之至。
当年的县委书记早已因经济问题遭撤职查办,自然没人再追究他挨打的陈年旧帐。
家里一切安好,只是果园不比种田,一年仅收一季,不过勉强度日,碰上雨水多的年份,就难以支撑。
张风起挣的钱,在普通人家,可能会有相当的改善,但对于一贫如洗的张家,却不然。
张老五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性情豪爽,三天不招一回面。上头的哥哥精神受过刺激,照顾不了家。全靠十三岁的张老五边种田边做工养活弟妹。
为了给弟妹成家,张老五多年积欠亲戚们的各种债款,理所当然要先还。
其次紧要的是房子。张风起家住大湖附近,年年汛期挨淹,因此想批块地势高的宅基地建房。
鉴于手续问题,必须等明年才能申报,所以这房最快也得一年后动工,当然还得看国土所的脸色,如果孝敬不到位,那还有的等。
新房盖好后种种开销也需预先考虑在内,总不能还用因年年遇水早已烂得面目全非的桌凳。
此外张风起妈妈一直拖着的病,也要靠这钱治疗。
前前后后合计下来,这笔“巨款”不过将将就就填补几十年贫困的亏空,要想真正实现温饱,尚待努力。
但既然亏空能填平,那便有了希望,可算是张家光景最好的年头。
话虽如此,俗语说坐吃山空,何况张风起还没有坐吃的资本,总得找个营生才是。
乡下没什么活,他又是白丁,记不了帐,摆地摊做生意赔多赚少。果园也小,平常有父母照料就足够,因此一直无所事事。
按他的年龄,在农村也可以成家了。
论经济状况,人家不乐意把闺女嫁给他这个穷小子,可家境和他相当甚至更差的,姑娘自身条件也攀不上高枝的比比皆是。
根据村里人的看法,这小犊子顽皮起来让人牙痒痒的直跳脚,可人一等一的正,在时下的娃里打着灯笼难找,过日子没有比他靠得住的。他长相又俊,所以上门说合的没断过。
但他是独生子,父母舍不得这般草率,想着等房子盖好后,给他挑个好一点的媳妇,就都推了。
农历十五,庙集。
张风起妈妈攒了一篮鸡蛋叫他拿去卖。
集市上声若鼎沸,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方圆百里的农民和做买卖的都来赶集,农具家具,日用百货,衣帽鞋袜,锅碗瓢盆,盗版影像,彩电冰箱,以及猪马牛羊应有尽有,好一番热闹喧哗。
特别招眼的是那些拜庙进香的女人,穿一身青竹布衣,提着小巧的紫藤篮,别有风情。
张风起正张望可以落脚的地方,听见人喊他。
循声望去,是刘二的儿子,小名贵喜。他比张风起大几岁,和他父亲一样为人忠厚老实。刘二出事后,他辍的学。
贵喜在卖自家编的柳条筐子,他赶得早,占着了地方。
安顿好,张风起问,“不是在县里做生意的吗?”
贵喜道,“做不下去,就回来了。”
贵喜农闲时在县农贸市场卖蔬菜,他读过中学,记帐什么的没问题。
农贸市场上面有两头,一头工商,一头税务,只管收钱,并不管事。结果弄得整条路面都被无照经营的人堵占,守法的反倒做不成生意。加上抢菜偷菜扒钱造假的无人过问,市场混乱,规规矩矩经营的小贩受损严重。
还有许多到所里开条子有门路的,他们的钱免交了,自然又摊到别人头上。
当然也少不了订报费,环保费,清洁费,文化传播费等等,名目繁多,数不胜数。反正叫你交,你就得交。至于“上面说”的报纸书籍环保设施只能是“上面说”而已,谁也没见过。
像贵喜这种老实人,能赚到的钱越来越少,要交的钱越来越多,最近两个月逐渐撑不下去了。
工商所的所长和副所长因贪污被查,上面给的处理意见,只要退钱,就当事情没发生。
所长惧内,太太眼皮浅,坚决不肯吐出到手的钱,被免了职。副所长退了八万块,恰好补所长的缺。
新所长损失的八万块当然要由小商小贩给他补上,于是以下岗工人的增加导致市场里个体经营者增多,急需加大管理投入为由将费用提了一成。
贵喜再也剩不下什么钱,就没再干下去。
天近晌午,两人东西卖得差不多,在面摊吃了中饭,转回村。
刚到庄口,就听见吵嚷声。
一打听,才知道县里又来征地,挖土机已经开到田里。
毋庸置疑,现任县委书记也得为自己的政绩工程费心劳力,圈地是最简单快捷并且有效的办法。血脉相承的土地是国之根本,但卖给开发商的价格低廉得不可思议,无需担忧销路。
同样的事前任也干过,留下了一座规模庞大,内容空洞的工业园,若是重整旗鼓,收拾收拾,也不失为一棵招凤引凰的梧桐树,可再怎么说是前任盖的楼,到时候功劳算谁的?审时度势之后,县里决定顺应潮流,打造一个气象万千的高新开发区。
一向很会办事的乡党委书记特别挑选农历十五村民赶集的这天进行征地,因为这天,村里人少,青壮年也少。
等贵喜和张风起赶到田头,地已被铲平了,支离破碎的秧苗随处可见。
村里人围在田边,有的哭有的骂,可是也仅此而已。
望着黝黑的田,贵喜蹲下身,深深叹了一口气。
多年前,刘二带着张风起离开小同庄前往大都市的工地,多年后,张风起和刘二的儿子以同样的方式离开家乡前往那座城市。
大冬后,刘二终于同意儿子出去打工。
他一直怕贵喜走自己的老路,不许他到城市去,可害怕无济于事,没了田,一大家的人也得吃饭。
张风起父母也不愿儿子再去工地,但不去工地又能去哪里呢。贵喜厚道稳重,有他跟张风起彼此照应,他们总算放心些。
张风起待过的所有工程队中,最宽厚的就是四海建设,至少他在那里几年,公司没有随意找茬扣钱,所以他和贵喜去了海建在县里的招工处。
赴过中东的建筑队回国后,大部分人都解散了。数目可观的工钱足够他们回家做小买卖开门市什么的,不必再到工地受苦。
海建需要补充些人手,来这个县招工的认识张风起。虽然张风起惹的麻烦不少,但说心里话,上上下下都挺喜欢他,所以当场就收了他们两个。
临行,父母掉了泪,千叮万嘱地基批下来,就让他回家,以后盖了房子,屋前屋后种点菜,养些鸡鸭,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
四海建设和韩氏的华通三建总公司设在同一个城市,其实不仅他们两家,这里是国内建筑公司的集中所在,素有“建都”之称。
张风起还在中东的时候,海建已经与北方一建合并,组成北海建设集团。北一建的前身是综合型建筑公司,几年前进行了私有化重组,所以比其他的公司有更深的背景,工程多,不愁没活干。
一晃,贵喜和张风起在城市已经半年,换了新工地,基本上还过得去。
晚上十点收工,屋里有人提议去小酒馆凑份子,得到了一致响应,只有张风起和贵喜不喝酒,没去。
两人冲完澡,贵喜说,“我去买挂面,你先烧水。”
张风起点头,贵喜出去了。
提了趟水,放好锅,张风起躺床上闭目养神,一会儿睡着了。
有人推门进来,见屋里空空的愣了一下。
环顾四周后,他悄悄走近张风起床前,屏气凝神观察他熟睡的脸。
约莫过了几秒钟,他伸出手。
紧闭的长睫好像动了动,他一吓,收回了手。
定了定神,张风起安稳的睡颜并没有改变。
他试着轻轻在床沿坐下,张风起睡得很熟,看不出有醒的迹象。
犹犹豫豫的,他把手伸向他略敞的衣襟。
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意识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手腕剧痛,“啊”的叫了一声,然后惊恐的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眸。
放了他的手腕,张风起道,“滚。”
失去桎梏的人腿一软,打了个趔趄,连跌带爬向门外跑,和正走进来的贵喜撞个满怀,几根面条掉到地上。
“你这是……”贵喜的话,他像没听见,低着头蹿了出去。
贵喜看向张风起,见他坐床上没说话,回头望了一眼夜幕中仓惶的背影,连忙到张风起身边,“没事吧?”
“没事。”张风起站起来说。
这种事在前一个工地就发生过几次,贵喜再没经过世面也明白了。
外形上乘的张风起处于这种环境,成为觊觎对象是自然的。虽然没人得手过,也都知道张风起不好惹,但总有人碰着机会还是企图钻空子。
贵喜一边抽取面条下锅,一边说,“我和你换个床,再叫田祥掉到小宋这,我们俩睡你外面,保险些。”
张风起道,“怕什么。”
贵喜道,“防一步终归好一步。”
张风起没坚持反对,递油壶给贵喜。
春暖花开,风也起了。
柳絮漫天的飞舞,虽不失一番诗情,却影响了路人的视野。
这里并不是城市的主干道,弯多车少,成就了它的清净雅致。
只是风太大,如画的青石碧柳,倒生出满眼的绒絮,让人嫌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