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半年之后,刑封偶尔会接到左常的来电,多半都是告诉他有关左央的事。
例如,左央渐渐的恢复规律的生活,渐渐的开始按时吃东西,大约两个月的努力之后,左央将自己的生活开始有系统的排定时间。
又过两个月之后,所谓的脱序行为都已经不复见了,甚至再也没有听到他讲过任何有关刑封的一切。
当医生判定左央已经恢复了之后,同时也宣告左央可以回归往日的生活。
他可以上班、回家,当然,最重要的是左央似乎已经忘记刑封的一切了。
「小央已经不再提起你的事了,所以我想……他已经好了。」
左常在最后一次的电话中这么告诉他,然后不再多说什么,便挂掉了电话。
但是,左常的这些话却无意的透露出一些残忍的事实。
「什么叫做『他已经好了』?我与他的这些事情,就是让他生病的事实吗?」左常这些话实在太过分了,让他气愤的对着已经挂掉的电话狂吼。
「你太过分了!你居然这么恶质的斩断我与他的一切!」刑封隐忍已久的怒气,几乎快把手机给捏碎了。
「你真的太过分了!」刑封已经气得全身发抖,但是却无济于事。
因为这一切,代表着结束。
他与左家的一切,真真正正的全部毫无关联了。
这天,失魂落魄的刑封,杜绝了公司的联络,拒绝上班,连随身秘书在屋外几乎快把门敲坏的声音,都不予响应。
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旁有好几罐已经见底的啤酒,有些醉意但是不至于醉得很深。
现在的他,就好像负伤的猛兽一般,有着慑人的气势但是全身的伤痛却让他动弹不得,他受的都是些情伤。
打从他有记忆以来,举凡与恋爱有关的,都是以伤痕累累作为收场。
当然,这次他也伤得很深,心头淌着血,胸口发闷、发疼,比起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还要来得痛。
「可恶!」因为醉意而有些意识模糊的他,渐渐的陷入睡梦之中。
这似乎是个沉静的梦,有着规律的节奏与冷冷的色调。
天空正下着雨,没错!一场好大好大的雨。
接着,在梦里他又想起了那同样一段伤痕累累的恋情之下,一个失望透顶的阴暗的下雨天。
那天,他像个垃圾一般,倒在路旁与一堆垃圾为伍。
他依稀记得,自己还有醉意,有着刚被一群人围殴的痕迹,一个身与心都是伤痕累累的记忆,但是为什么被打,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有一个少年,穿着学生制服撑着一把深蓝色的大雨伞,然后站在他面前好一会儿。
当时,他以为这家伙在看好戏,有些不高兴的睁开被打得红肿、瘀青的双眼,正当他想使尽最后一丝气力开骂时,没想到脸颊上一个小小的伤口,会突然的被贴上一张小小的OK绷。
一个根本于事无补、微不足道的OK绷。
「你受伤了。」当时,这个少年这么告诉他,然后又撑起伞不再搭理他缓缓离去。
但是,那个声音却意外的熟悉。
非常的熟悉,那道身影、那道几乎不带感情的声调……
「啊!小央。」刑封突然从这个梦境醒了过来,同时也获得了解答。
那个声音,是小央的声音!
「原来是小央……」躺在沙发上的他,一手掩着脸苦笑地说着。
小央的出现,的确是替他治好了不少伤,但是却同样给予他不小的伤害。
原来小央的声音听起来是这么的悦耳。
然后,他又突然想起,之前手机里有好几通的未接来电,以及几乎快爆满的语音信箱,他慌忙的掏出手机按了按键。
都是从左家的家用电话打来的。
之前,他一直避着不听,却也不敢删掉这些语音信箱,现下他却鼓足了勇气点了这些语音信箱的内容。
「刑、刑封在不在?」这是第一通留言,是小央充满不安与恐惧的声音。
「请、请你不要讨厌我……」接下来好几通,都是重复这句话,充满了悲伤与恳求。
「请你不要讨厌我……」
左央依然稚嫩的声音不绝于耳,在刑封的耳底不断的回荡。
这会儿,他终于承受不住这些了,泪水很不争气的从眼角涌出。
「我在啊!」他对着语音信箱里的声音回答着。
「我不讨厌你啊……」他哽咽的说着,虽然流泪是很丢脸的事。
「我一点都不讨厌你啊!我很喜欢你的、我很爱你的……」
在最后一通留言结束之前,他不断的这么说着,直至醉意侵袭而再次昏睡。
其实,我并没有忘记你。
因为哥哥不喜欢我提起你,所以我不能让哥哥知道,其实我还记得你。
因为你说你讨厌我,我怕你会以为我还记得你,所以才会一直努力假装忘记。
可是,假装忘记好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因为,每次努力假装的时候,胸口还是会好痛、好痛。
我想,是那个包了好几千枝针的咒语的关系。
我不讨厌你,我很喜欢你,所以也请你不要讨厌我……
「老板,好久不见。」左央一个深深的鞠躬,向久违的花店老板敬礼。
「小央总算可以回来工作了。」站在里头的花店老板开心的向前抱了抱左央。
出院后的左央,第二天就回花店报到,重回工作岗位了。
而他生病的事,花店老板当然知道,只是事情已过去,没什么好谈了。
现下,看左央一如往常的腼腆模样,大家就很开心了。
上午,花店正式开始营业,而左央也立即进入状况,开始绑花束、替来访的客人挟花、剪花茎。
「小央,将这些花分好,然后搬进冷藏库。」老板搬来一堆刚送抵的花朵,趁着这客人比较少的时段来挑花、整理。
「好。」左央看着满满的花,愣愣的点头,然后向前打开那些被旧报纸包裹的香水百合、玫瑰、天堂鸟、满天星……
他一样一样的确认与分类,接着打开另一个包装时,却稍稍放慢了动作。
这时,他的视线落在那成堆的旧报纸里,被揉得发皱、甚至有些泛黄的报纸。
「呜……」左央小心翼翼地伸手摸摸报纸上刊登的照片。
「啊!」他还记得照片上的人,只是不能在大家面前提起这个人,不然哥哥又会担心,虽然有时候他还是会想起这个人,可是不能让哥哥知道这件事。
「刑封……」他轻声、像在保护一个珍宝似的摸了摸报纸,然后抽出报纸,将这张印有刑封照片的报导小心翼翼地折起收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件事是他与自己的秘密,不可以跟任何人讲,只要自己知道就好,嘘……
下午,又有几位客人上门买花,有的要送人有的要摆饰用的。
左央习惯在挑花的时候,都会问是要做什么用途的,因为他的脑子里总是牢牢记着这些花的意思。
然后,他包完数不清的花束之后,趁着空档替花朵洒水时,不知不觉抬头对着天发呆。
今天的天气很好,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位于住宅区的花店显得特别安静。
然后,透过这些住宅之中,他看见了几栋特别高的大楼,间接的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的一次送花经验。
对!他第一次外送花束就是给刑封。
他第一次想买花送人,不好意思的表示心意也是给刑封,可是那次却被刑封给踩烂,他想就是因为送错了,所以刑封才会不高兴。
那么,这次呢?
他动起了这个念头,就像是在做坏事似的低头不自觉的看看四周围。
如果只是送花,应该可以吧?
只是送花给他,没有给大家添麻烦,又可以见到刑封一面,应该……不是不对的事吧?
左央替自己想了一套完整又合理的理由之后,缓缓的走回里头,掩不住的微笑看着正在整理花堆的老板。
「老板,我要买花。」因为有着坚定的意志,让他可以直视着老板的眼睛也没关系。
「嗯?」
「我要买三色堇!很多很多三色堇!」最好是可以把所有的三色董买下。
「你买三色董要送谁呢?」老板笑盈盈的看着他。
「我要送一个人,一个我很想念很想念的人。」不知为何,左央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遗挂着淡淡的红晕。
天空的另一头,也有这么一个人悠悠叹息着。
同样在这蓝蓝的天空下,同样望着天发呆的刑封,心情却是郁闷到了极点。
他花了三天的时间,也郁闷了三天的时间,才愿意重回工作岗位上,当然这段时间所损失的一切,实在难以估计。
所以今天一早,这位干练的随行秘书,直接请锁匠撬开刑家大门,硬拉猛劝的才把这个失魂落魄又不尽责的新任总裁拖回公司,好去处理那些延宕了好些天的重要公文。
尽管,他郁闷归郁闷,但是一旦到了外头面对众人、旗下员工时,还是会戴上一副严肃、不苟言笑、难以接近的面具。
他似乎开始学起了左央,想选择一个属于自我的世界,任谁都无法侵犯的世界。
说不定找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会是一件更好的事,这样一来就可以忘记痛苦了,不是吗?
「总裁,现在是下午三点,我们将于半个钟头之后召开董事会。」随行秘书在这时候,冷调的出声,让刑封拉回了思绪。
「好。」同样的,他也冷淡的响应着。
虽然他实在非常讨厌这些没完没了的会议,每天都要开会、每天都要听取一堆报告,这实在令人乏味。
比起这些,还是左央有趣多了。
准备开会前五分钟,刑封正要搭电梯准备下楼到会议室。
在抵达会议室之前,有一道长长的走廊,这会儿走廊上有几个员工,三三两两的一起走着,顺道闲聊。
「哎啊!大厅又有人来闹了。」员工一正皱眉的说着。
「是啊!又是要来见总裁的人吗?」员工二以聊八卦的口吻回应。
「上回那个是穿睡衣,在广场大闹,这次这个捧了一堆花说要送给总裁呢。」
送花?
耳朵颇为灵敏的刑封,当然有听到这段对话,但是他只是默默听着不做回应。
「而且啊!就我印象中,每次都是穿深蓝色的衣服,上次是睡衣、这次是围裙。」员工一继续接着说。
深蓝色?
这两个特征,让刑封开始起了疑心。
「耶?该不会这两次都是同一个人?」员工二笑着猜测,聊别人的事总会这般的不关己事一般。
这两个员工边聊边走远了,而刑封则是一字不漏的全听了进去,同时也让他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底,又情绪波动了起来,但是心中又有那么一些的迟疑。
「总裁,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开会了。」随行秘书站在会议室门前,必恭必敬地说着。
「好。」门推开了,他准备要开始例行的董事会。
但是,在右脚跨进去的前一秒,却略略的迟疑了一下,此刻他的心头都是那两个人所说的一切。
深蓝色衣服、送花、要见他……
「董事会延期,我有私事要处理。」很突然的,他向随行秘书这么说,然后转身迅速的离开,留下错愕的随行秘书。
刑封跑得很快,快得让在后头拼命追赶的秘书完全追不上,一下子跑到了电梯口,直奔一楼大厅。
「一定是小央!一定是小央!」站在电梯里的他,或许是因为奔跑而喘息、或许是想看到左央而兴奋,光是等待抵达一楼的时间,他是如此的急躁总不断祈祷赶快抵达。
当!一楼总算到了。
门一开,刑封随即看到一楼大厅前有个明显的人群聚集点。
刑封想也不想的靠近人群,他猜左央一定在这里头。
对!一定是他!
「你这家伙!不准闹事!」这是警卫的声音。
「我的花!我的花!」熟悉的稚嫩声音从人群中传出,这时从人群中抛出了一束花朵,数量惊人的花朵,随着往上抛的力量,在天空散了开来。
大厅里就像下了一场花办雨般,花办落了地,随之而来的是左央惨烈的大叫。
「啊!」
他尖叫的声音很尖锐,让围观的人不禁往后退了好几步,而这些散落的花办也就这么被这群围观的路人们踏来踏去。
「别踩我的花!啊!」眼见这些快被踩烂的花朵,左央不安又难过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大厅。
而刑封也在这时候钻进人群,亟欲寻找那道声音的主人。
好不容易,阔别了好几个月,他终于看见了左央,然而面对眼前的景象,刑封则是愣了愣,一地的花办。ⓓⓜⓕⓠ
在正中间的瘦弱身影,白色上衣、深蓝色围裙,正是他想了好久好久的左央。
「我要送人、送人的花……」左央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又惊慌失措的四处收集这些散落的花办,而他的身上居然也多出了好几道伤痕,可能是与警卫推挤拉扯的关系,让他挂了彩。
然而,他这般卖力又小心翼翼地收集这些花,让一切看在眼底的刑封好不忍心。
「小央……」阔别已久的见面,刑封看着他不禁喉头干涩的出声。
左央好像没听到,依然卖力的想捡回这些散落的花。
「小央,好了,别捡了。」刑封又对他喊了一次。
「花、花……」左央却执意的想捡回,但是他怎么凑却也凑不齐。
「小央,好了。」刑封这时蹲下身子,厚实的大掌覆在那只白嫩却伤痕累累的小手上。
熟悉的体温、充满安心感的气息,让左央停下了收拾这些花的动作,他抬头对上了刑封的眼。
「啊……刑封……」他脸上挂着泪,看着刑封露出了微笑。
一抹让人心疼的微笑。
「这些花、这些花我要送给你……」左央慌慌张张的捧了一大把碎花办抵在刑封的面前,可是随着气流飘动,这些花办又飞散了不少。
「好,我知道,谢谢你。」刑封双手紧包着他抓住花办的手,露出了难得的温和神情,这抹微笑与温柔是属于左央所有的,而他也只对左央这般。
「可是,花全部碎了……」左央看着随风飘扬的花办,以及身边的花朵,他懊恼又伤心的说着。
花碎了,他期待的心也碎了啊!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够了!」
突然,刑封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左央,不顾在场有多少人在围观,这些他都不管!
只要左央在他身边,只要这样就很够了。
「啊……」被拥抱的感觉让左央受宠若惊。
他知道拥抱的意思,就是被接受、被喜欢,可是……
「你不讨厌我了吧?」左央揪着他的衣领,僵直身躯的问。
这个,他一直记得,被刑封冷冷的、恶狠狠的拒绝、讨厌。
请你不要讨厌我……
这个充满哀求又可怜的稚嫩声音,突然窜进了刑封的脑袋。
他忘不了这些哀求声音,至今左央打给他的语音信箱,他还留着,不敢删除。
「我从来就没讨厌过你。」刑封很笃定着说着。
开玩笑,他爱都来不及了,哪还舍得讨厌?
「真的?」左央以着可怜兮兮的眼神盯着他,看得出来左央是个很容易相信好话的孩子。
听完刑封这么一说,一直埋在左央胸口的刺痛感好似不见了,那个包藏着千枝针的伤人咒语好像解除了。
胸口不再那么的痛了!不再、不再……
「真的。」刑封不禁失笑,他就是喜欢左央这样真实的反应。
「嗯。」获得喜欢的答案,让左央又快乐的点头。
「咳咳……」一个煞风景的咳嗽声,拉回了刑封的注意。
他缓缓抬头,发现他亲爱的随身秘书正铁青着脸,狼狈不堪的看着他。
「总裁,关于董事会,由于您的私自离开导致会议延后,董事们也因为有事繁忙,所以延、期!」随身秘书推推眼镜,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企图要平缓这愤怒又烦躁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