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奇马上把面包掰开,把咬过的那一半儿留给自己,另一半儿大些的,递给绿绿老师。
绿绿说:“哄你玩的,我还有呢。你吃吧。”
罗奇羞答答地吃着,面包是普通的面包,但是因为是绿绿老师的面包,所以特别地香,罗奇吃完了,用油油的手捏了订正好的卷子再递给绿绿。
绿绿看看他的答案,又看看他,说:“没有关系,我们明天再来过,现在我送你回家。”
罗奇踢踏踢踏地跟在绿绿身边。这一带是文化街,街面非常漂亮,地上都铺着整齐的大块儿的淡青色地砖。
绿绿说:“罗奇,我们玩一会儿再回去吧。”
罗奇说:“没有东西玩。”
绿绿笑:“怎么没有,我们可以跳房子。”
罗奇问:“房子在哪里?”
绿绿讶然,连玩儿也不会的孩子,他怎么还能怪他不好好学习。
绿绿捡来小石子,对罗奇说:“你看着我。”
他们两个跳啊跳啊,跳到天全黑了也不想回家,天黑也没关系啊,有路灯,多亮的路灯。
罗奇忽然有了一个非常诗意的想法儿,绿绿老师真象自己的路灯啊。
第二类人材,以吴昀为代表。
吴昀不算笨,可是他记不住东西,本学期学了古诗两首,吴昀同学经过艰苦的努力,终于背会了,绿绿请他默写一遍,默好了一看,他是这样写的: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绿绿老师说:“你这么写,于谦和王冕都是要哭的,然后从坟墓里爬出来跟你理论。”
吴昀没有听懂,傻乎乎地笑,然后问:“老师啊,古人为什么要这样子说话呢?这么难懂。”
绿绿说:“他们在做诗。”
吴昀问:“没事为什么要做诗呢?他们为什么不玩儿呢?”
绿绿告诉他:“因为他们要借物言志,表达自己的理想与志气。”
吴昀叹一口气。
绿绿问:“为什么叹气?”
吴昀反问老师:“小苗老师,你的理想是什么?是当老师吗?”
绿绿被他问愣住了,是不是呢?他细想一下。
似乎不是。
小时候,他曾想做一个漫画家,可是妈妈说,文学啦,美术啦,只能做为爱好,做理想太虚幻,做职业是要饿死的。
大学毕业后他曾想做一个专栏作家,可是大家都去找工作,都说靠码字是买不到房子车子,也讨不到老婆养不活儿子的,整个中国有几个韩寒,郭敬明呢?
绿绿不是海归,不是MBA,没有一张很硬实的文凭,他只是一个再普通平凡不过的人,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的青春,然而,青春,是很容易流走的。一个平凡的人,至少应该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工作,以养活自己。他也不想回家乡去,那里有他全部的亲人,可是,爸妈,舅舅,姨妈,表兄弟们,全都宠着他护着他,在那里,他永远都只是他们眼中长不大的,身体不太好的小孩子。
绿绿慢慢地说:“理想啊,我的理想就是好好地生活呗。”
吴昀说:“我也想好好生活啊,可是活着真累啊,天天读书上课做作业考试,老师,我真想时间嗖地一下就过去,我马上就可以退休了。老师老师,等我退休后咱们一块儿旅行去吧。我们到美国迪斯尼去玩儿吧。去完了美国再去英国看伦敦桥。”
绿绿说:“呸!等你退休我就该出殡了!少废话,重默一次!”
第三类人,以郑宵为代表。
郑宵,绿绿倒不太担心他,这个家伙,精得象小鬼,平时不太听课,可是复习时格外认真,从不讲话走神,回回能混个七八十分。可是他不做作业着实令人生气,这种习气也不能姑息。
绿绿说:“不行郑宵,你得把作业补起来。”
郑宵问:“小苗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做作业?”
“为了掌握知识。”
“可是我不做作业也能掌握知识呀,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绿绿拿过一瓶矿泉水,把里面的水倒进一个杯子里,说:“郑宵,你看,这是什么?”
“是水呀。”
“对了,是水。我们就好比是水,这个呢,是什么?”
“是杯子呀。”
“是,是杯子。杯子是一种容器。学校和我们的教育制度就好象是一个容器。我们被倒进这个大容器里,容器是什么形状的,我们就必须是什么形状的。你明白吗?”
郑宵不作声,但是绿绿看得出来,他是在认真地思考。
“但是,容器并不都是好的呀。我们为什么要迁就它?”
“因为它不可能来迁就你。但是,我们可以努力地保持我们水的本性,自由的,流动的,清澈的,不可阻止的。有一种我们脱离了容器,汇入大江大河的时候还可以尽情地奔流,你明白吗?”
郑宵又仔细地想了一会儿:“好象有一点明白,但还是不太明白。”
“不明白可以慢慢想,反正你有的是时间,现在呢,你必须把作业做完。”
“我回去写可不可以?”郑宵还在讨价还价。
“N-O,N0!”绿绿想,你回去会写才有鬼。
“给你半小时时间,做完数学英语,语文作业可以减半。”
郑宵得了便宜不作声,埋头苦写了起来。
每一天,绿绿都留这几位辅导他们写完功课。考前这二十来天,他没有一天早于七点回家。
有一天放学,听到等在校门口的家长在抱怨:“老师一个个的都是蜡烛坯子,谁请他们给我们孩子补课啦?这么晚还不放学,不就是一个期末考么?弄得跟赶考似的干什么?”
这不是他们班的家长,但是绿绿听了这话,还是挺难过。
第一次,他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成灰泪始干,不过是个蜡烛坯子。
期末考试如战场,五四班的各路精英们在绿绿及其它老师的带领下,准备应战。
这是一支实力薄弱的军队,谁都没有胜利的信心。
罗奇依旧每节课睁着迷茫的大眼,看着老师与黑板,低下头来跟他看来如同天书一样的题目较劲。
徐白每天上课唉声叹气,如同犯了烟瘾一般不断地打着呵欠,一听到下课铃声便活了过来。
郑宵依旧每天与绿绿为了作业讨价还价,能少写一个字都是舒坦的。
沉永恒依旧每天带着他的宝贝筷子,课常上的东西对他而言,是太达简单了,他埋着头,看着大部头的百科全书,老师们都睁一眼闭一眼,反正他都按时交作业。
吴昀依旧每天殷切地向往着退休,向往着可以一夜之间变成一个能理直气壮无所事事的老头子。
汤司令一看到老师布置作业就不断地翻白眼,薄薄的嘴唇轻轻翕动:“这么多啊,这么多啊。”声音宛转哀怨。
李汉汉却决心在期末考中一鸣惊人,以报答他喜欢的绿绿老师。
女孩子们嗲声嗲气地套绿绿地话:“老师啊,这个会不会考啊?”
绿绿说:“我也不知道啊。都要复习到。”
女孩子们叫:“老师啊......”
绿绿汗毛竖起:“真的真的,试卷都是教导处出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终于,到了考前的那一天。
绿绿说:“大家还记得前些日子思品课上看的电影吗?董存瑞的牺牲前是怎么喊的?”
“为了新中国,前进!”大家齐齐道。
绿绿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大字,“来来来,我们一齐说:为了快乐寒假,前进!”
这一次期末考,永恒还是第一,汉汉进了前十。
郑宵每门课七八十分,心满意足。
汤司令与徐白勉强及格,乐不可支。
吴昀挂了一盏红灯,开学要补考,虽经苦难,傻笑不改。
罗奇除了体育之外,成绩册上宛如正月十五夫子庙的灯铺子,一片火红。
绿绿看着他木木的眼神,不忍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依然奖给他一个本子,说他平时打扫卫生很积极。
罗奇高兴起来,把本子宝似的藏了起来。
17、新学期学气象
过年的时候,绿绿老师回了家。
表兄表姐们都调侃他:“噢哟,人民教师回来哉!”
表兄们上来又抱又揉:“来来来,辛苦了要好好补一补。大哥带你去吃狗肉火锅。”
那一个说:“二哥请你吃鲍鱼吧,双头的哦。”
还有的说:“三哥带你桑拿去吧。”
大表哥拨拉开三表哥的手:“我们绿绿的小身板子,桑拿一蒸,回头你一瞧,噢哟,人米塌了。(人没有了。)还是大哥最疼你,带你去按摩踩背吧。”
“不成不成,小姐会把绿绿的小腰踩断的。噶蹦一声,人就起不来了。”
绿绿奋力从这一群家伙的魔爪下挣出来,一人腿上踢上一脚,这一群白领金领,平日里人五人六,就会拿他闲打牙干取乐,好不可恶!
“绿绿,”大表哥又说:“来我的公司做事吧。一周上四天班,工资有你现在的四倍,好不好?”
“我呸!”绿绿说:“我又勿是女银,做勿了侬额小蜜(我又不是女的,当不了你的小蜜!)”
二表哥说:“大哥很是庸俗。还是跟着二哥的好,跟着我写两年的程序,你就出息了!”
绿绿生了气:“你别得意,也是吃青春饭的!哼!”
三表哥说:“我们绿绿学中文的,还是跟着我做出版最好。”
绿绿翻翻眼:“跟你也学不出什么好来。看看你们出的那书的名:离婚女人的三个情人,我的二奶岁月,混在深圳的日子。什么呀!”
大家同笑,这个小兄弟,果然还是单纯得可以。
年三十的晚上,绿绿真正骄傲了一把。
兄弟姐妹们朋友虽多,可是,论起收到的恭贺新年的短信,还是绿绿最多。从一大早开始就没断过。很快就塞满了手机的信箱,不得不清掉一批。
同学同事,更多的是学生。
他们班不过四十七人,可是,他收到的学生短信怕是有三百来条。还在不断地嘟嘟嘟地送进来。
细一想,明白了。
校园网上有每个老师的联系方法,如今的小孩子,有几个不在网上逛来逛去的?
一条又一条的短信蹦出来,各种符号组成的表面,笑的,吐舌头的,龇着牙的。
女孩子们用一串串的小心心组成各种图案发过来。
汉汉写:老师,我过年也不会乱吃东西。
罗奇写:祝苗老师新年快乐,工喜发财,青春永住。
短短两行字,有两个别字,但是,绿绿还是看得很高兴。
吴昀写:小苗老师,祝你幸福。
绿绿回道:也祝你幸福。
吴昀又回:好多作业,我不幸福。
绿绿回道:慢慢做。
吴昀又回:我想退休。
绿绿笑不可支,回道:你做梦!
郑宵的短信也来了:小苗老师,新年新气像哦,你什么时候找女朋友啊?
绿绿回了一个鬼脸:你少操心,容易老。有空做作业!
郑宵回了一个哭泣的脸。
沈永恒同学的短信是: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
看得绿绿倒在床上笑。真深沉啊。
大表哥说:“绿绿看什么?高兴得勒像协舍两百吊铜第(高兴得象捡了二百吊钱。)分大哥看看。”
绿绿说:“我们的精神境界一个商人是不能了解的。”
很拽的绿绿老师啊。
寒假是很快的,一晃就过去了。
绿绿的大表哥开车把他送回了南京,带了一车子好吃的。
开学报到那天,绿绿看到,汉汉果然没有再长胖,很多孩子穿着新衣服,陈李居然穿了件浅绿的棉衣,以前她都穿蓝、灰与黑。寒假里,陈爸爸听从绿绿老师的话,把她送到了乡下去过年,下乡的亲朋中女孩子比较多。吴昀白胖了,头上又见更多的斑秃,没有绿绿老师看着,他又开始无节制地吃头发。汤司令却瘦了,说是吃坏了拉肚子拉的。徐白穿着新衣,背后看就象个大人,绿绿差一点儿没认出他来。郑宵却还穿着旧衣服,衣上还有油渍,不过,天使面孔依旧耀眼。
绿绿非常有先见之明,第一天就颁布了一条临时班规。
各人负责各人脚底下那一小块地的卫生,如发现有果皮纸屑瓜子壳儿,自行留下打扫干净。
可不是,孩子都偷偷带了许多过年的吃食来,老鼠偷食似地,趁老师不注意便往嘴里塞上一个。
绿绿很能理解,他自己就带了一大包,收在办公桌抽屉里。
南京的天气就是这样。一开春就开始暖热起来,春天短得象兔子尾巴一般。棉衣很快地穿不住了。
绿绿穿着白底蓝条的布衬衫,深色矮圆领儿的毛衣,衬衫的下摆露出一截在毛衣外面,旧牛仔裤与大头皮鞋,简明清爽。
刘老师说:“看见绿绿,才算是真正看到了春天,眼睛真舒服。”
侯老师打量一下绿绿点头道:“为师者,对于他的学生,专业和相貌缺一不可。”(借用我家妖妖的原话。)
大家一致同意。
没过两天,五四班的多个男孩通通按绿绿老师的样子装扮起来,也故意把衬衫从毛衣下摆拖出来。
天知道,绿绿老师其实是一个有些零乱的人,衬衫之所以会拖出来,只不过因为他忘记束好了。
张小然下了课说:“五四班好象一下子出来好多个小绿绿,弄得我一阵一阵犯迷糊。”
刘老师笑着说:“小然,你还记得吗,你刚分到学校来时,留着一头长直发,头顶挑出一缕来,别了一个蓝色的小蝴蝶发夹。第二天,好多女生都在头顶别一个小发夹子。”
现在的小孩子就是这样,一边鄙薄轻谩着自己的老师,觉得他们木讷保守,不可理喻,一方面还是会不自觉地模仿着老师的举动与穿着。
侯老师说:“我想起来,我们学校以前每逢周五就会开小型运动会,先走队列,每个班学生走路的姿式都与班主任一模一样,看起来好玩极了。”
张小然老师笑起来:“真是,一晃都这么多年了。我第一届的学生都结婚生子了。看来我能教到他们的子女呢。时间过得真是快啊,我都老罗!”
绿绿说:“小姨年青得很啊,上次我同学来找我,还向我打听那个坐在我对面的美女姐姐是谁。”
小然老师爽脆地笑:“我大侄子真会讨人喜欢。可是,真的是变得多罗。首先是教了那么多年,什么本事也没长,练出一把粗大高亢的嗓门儿,我老公对我说,我们那个楼,从一楼到七楼,每个人都知道你老公与儿子的名字了,他说我说起话来声音直冲云霄,没法子,一个人一行做得久了,就会被打上职业的烙印,一辈子都退不去。”
刘老师说;“提到过去,我记得,那时候周五下午是不排课的,不是开运动会,就是搞周末音乐会,读书会,参观,学生轻松,老师也高兴,没有那么多的调研考试,没有各类教育检查,弄得大家惶惶不可终日,那时候,没有人提什么素质教育,可是却是真正的素质教育。”
“是啊,那时候,条件没有现在好,办公室里没有空调,冬开升了暖炉,用铁皮的烟囱,天冷了可以在上面焐手,炉子上可以煮东西,大家轮流带食材来炖了吃,什么牛肉粉丝汤啊,鸡汁干丝,红豆枣子汤,糯米藕,一走廊的香气。校长和主任们也绝不会阻止或是批评,有时还笑眯眯地伸头进来,问煮什么这么香,还舀上两勺子吃。”侯老师回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