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洗干净再出来。苏明云摸摸他的面颊,一双眼睛波澜不惊。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秋彦一想起来那个人默默转过身去的背影,和苏明云紧接着搭在肩上的手,就觉得不舒服。
就像这开春的一株夹竹桃,艳丽的花枝,流着含毒的血液。
在想什么?苏明云也看了看外面的风景,翘起腿来随意交叠在一起。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七年了啊。
啊?秋彦诧异。
我夫人也走了七年了……苏明云黯然一下,接着云淡风轻地抽出纸烟来,自己点上。
真对不起……秋彦觉得他点烟的样子很是熟悉,再看了看才想起来像极了丁婉婷。
无妨。她虽然自己抽纸烟,却极不喜欢我抽,等她去了呢,我就随意多了。苏明云笑笑,接着取下挂在衣帽架上的常礼服。晚上耽误你个时间,一起去局长的舞会,咱们还有一批货被他扣着。仰人鼻息,仰人鼻息啊。
秋彦刚要推拒,就被苏明云压了回去,说小孩儿被高管家接回去了,自可放心。
秋彦很不喜欢这样的舞会。不是他不识时务,就是不适应这样的场面。譬如一只长在南国的竹子,硬被栽植到北方的砂土地上。虽然他也穿着合身的西服和西裤。
这回的公馆比苏家的大很多,显然主家够气派。大厅的顶端吊着一只水晶的大吊灯。金色的璀璨光芒,均匀地铺散在浮世繁华上。
秋彦跟着苏明云,四处碰杯,也像模像样地寒暄,不出以外也看见了以前丰平的老板。
突然他在大厅一角麻将桌旁边寻见个人影,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是林宇庭,穿着笔挺的立领中山装,反倒显得皮肤极白。他站在个绿旗袍小姐的后面,绿旗袍小姐抻了他衣角一下,他便探身子过去帮她摸了一张牌。
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个太太猛吸了口烟,而正对着秋彦的这个太太则笑得一脸暧昧,好像窥得了生意的先机,或者看到了最痛恨的那家太太偷情被自己的先生捉到了现行。
秋彦不由自主走得近了些。林宇庭低下头,和那小姐窃窃私语了一阵,那小姐才苦恼地打出一张牌去。她摩挲着牌面的指甲不是猩红色,而是干净内敛的粉白,和指头上亮闪闪的紫红色戒子不一样。
不过背对着秋彦的那个则不一样,手指甲染了浓浓的蔻丹。这使林秋彦想起了另一个红色强迫症患者——丁婉婷。那人一转身拿点心,让秋彦瞧了个清楚,果真是丁婉婷。丁婉婷旁边坐的自然是小王局长,搂着她的肩膀。
牌桌上是林宇庭先看见秋彦的,他刚有打招呼的样子,秋彦就被苏明云拉走了。
看那个绿旗袍的,是王家的三小姐,旁边那个现在是她的保全。
秋彦觉得胸口一扯。他突然发现这样的场面有些熟悉,不过场景和角色换了一下。还有,他突然发现什么都不再能握在他手里面了,比如这样的生活,又比如十
年后的林宇庭。它们都使他惶恐并有些害怕了,他没准会跟不上这样的步调。
苏李二人去给主家当家打了招呼。就是个近五十的中年人,不过腰背不算板正,也随意穿着马褂和厚长袍。秋彦觉得小王和他长得果真像,只不过这个人眼睛里的光更精炼罢了。
苏明云借着问候,话中有话,意思是要管通货的老王放他一马。但老王却句句虚与委蛇,咬定了苏明云这是要囤积乱市,所以不放行。后来秋彦才知道王家大女婿也经营了一家纺织厂,与苏家的正好同行冤家。不过苏明云的生意有洋人投资里面,再加上他自己精干,所以才一直风平浪静。
两人不欢也客气而散。
一会儿开始跳舞了,麻将桌也散了,大家纷纷进到舞池里。
丁婉婷是上了电影和报纸的明星和交际花,往舞池旁边一站,身材和脸面一样艳光四射,简直就是蜂蜜倒进了蚂蚁堆。秋彦本来以为她会跟小王一起跳的,但她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秋彦赶紧退几步,省地惹善妒的小王麻烦。
多谢关照!
丁婉婷抬起手来,在领口划了一下,然后朝着苏明云伸过去,苏明云愣了一下,不过马上也紧紧回握住,两个人牵着手下了舞池。
王家三小姐仍然站在林宇庭旁边,仰着头,双颊晕红,嘴嘟起来,好像在撒娇。
林宇庭心不在焉,但有问必答,温柔耐心。般配地很!
秋彦咬了咬牙,回过神来,却是有个太太站在自己对面看着,递出来的酒杯还悬在半空中,只好讪讪接了。
小王三两步走到自己妹妹跟前,什么话也不说就牵了她的手,强扯着她离开林宇庭身边。小女孩儿不愿意,怎奈何哥哥力气太大,拖拖拉拉脚上的丁字黑皮鞋突然一崴,生生倒下去。
王三小姐又羞又臊跌倒在地上,将下嘴唇咬地出血,别好在耳朵后面的乌油油头发也垂了好几绺下来。
林宇庭本来准备脱了身来秋彦身边,这时候却生生止住了脚步,转而去扶他家小姐。老王局长也移了自己的步子,他不能呆呆看着自己最爱的一颗掌上明珠受了屈辱和委屈。
秋彦一口气将洋酒倒进了口腔里。旁边的太太睁大了眼睛。
突然大厅灯光全灭,骤然失明的安静后,是恐慌的叫喊。
接着,是枪声和巨大的玻璃碎裂声。
秋彦想,那个华丽的水晶大灯掉下来了吧……
然后他想,那个灯下是什么地方……倏然打了一个寒战,好像那里是王三小姐,小王和林宇庭站的地方……
第二十六章
灯又亮起来。李秋彦吸了口气,不知道该往哪边去。其实只有两种结果而已。不是天堂便是全然的地狱。多年前他离开他,知道就算没有自己他也至少可以全身而退,这下子……却是连这样的筹码都没有了。
秋彦突然觉得自己被掏空了,所有的算计和专门给那人看的别扭,碾碎扬灰。过往的美好,也只残存下些浅淡的残迹。留下来的话,早晚会成了毒死他的猛药。
一群人围着被枪击而亡的官员和受了惊吓抖成一团的王三小姐,那人却躺在地上,吊灯的脊柱穿过了他来不及抽出的腿,血像河流一样奔涌而出。最可怕的是他脸面上也全是血,所以人们看不清他是否还活着。
秋彦想跑过去抱着他嚎啕大哭,但是他觉得这样只能让他的血流的快一些而已。于是他站在原地,指甲戳破了手掌心。
你在给那个老王八干些什么卖命的营生,辞了吧……救他一次还不够,你再没命救他第二回。
暖水袋搁在秋彦的袖筒里面,秋彦懒懒靠在他的怀抱里,入冬的天气,外面横着飞雪片,有的甚至粘在窗户上。
他对我有恩,再说,辞了这个怎么养你……他是这样调笑着说的。总不能做你的小兔儿爷,赶明儿奴家再让你给抛弃了。
你敢记恨我?当时秋彦恨透了他的调笑,甚至故意划伤了他的后背,还在他遮掩不住的地方留下了显眼的痕迹。
想来有时候无心之语最容易一语成谶,玩笑人生。那些所谓的命数是早就规定好的,不管向哪边选择,其实都只能看到唯一的结果而已。
因为谁都选择不了毁了过去,重新来一次,充其量做到不后悔而已。
不过李秋彦的不后悔全部没了根基,溃塌下来,压得他几乎不能呼吸。李秋彦蹲下,胸口疼地厉害。
苏先生,你看到了,都这个样子了……你已经一箭双雕。丁婉婷挣脱了苏明云捏在自己肩膀上面的手,狠狠盯着他,小声说。我早就告诉你,我姐姐是心甘情愿的,你还这样赶尽杀绝!
哼,你也别把自己撇清楚……你还不是想那个人消失掉……鬼知道为什么小王会去拉自己的妹妹。你当时不跟我们去英国,帮我们逃开,也说不知道我们的去向,不也是因为想留在李秋彦身边看他有今天。苏明云居高临下地与丁婉婷对视。我和婉莹心里面都清楚地很,你有多恨他娶了婉莹。
我可从来没有否认过。丁婉婷淡淡一笑,我的事情,从来也不需要你插手。你还是担心你的喽啰们,有没有把事情办干净吧。鬼知道你货船上的布料子里面裹着什么土里面埋的东西。
说完她立刻跑到蹲在地上的李秋彦身边,叫着他的名字,拍着他的脸颊,帮他揉着胸口。
林宇庭。丁婉婷听见他嘴里叫的名字,就想将这个男人扔到远处去,可是又舍不得。
丁婉婷再一分神那人早就不在自己的怀里了,是苏明云将他扶抱了起来。
你知道你姐姐的愿望是什么,竟然是让我照顾好你和李秋彦。不过,我已经好好关照过你了。
苏明云向来成熟持重的表情依旧沉稳平静似不会变质的石头,好像发生的事情早就是画在他胸口里面的竹子了。他转过身,不顾警局里来盘查的人挡道,抱着怀里的人走了。
这时候只剩下丁婉婷蹲在地上,在惊慌的人群中犹显突兀。她想起了她的姐姐,出嫁前一天两个人睡在一张炕上拉着手说悄悄话的样子,她握着丁婉莹的手整整一夜。
丁婉婷看看自己的手掌,上面好像还有着婉莹不由自主写在她手心的字,乱了章法的李秋彦三个字,渗着兴奋的薄汗。
婉婷,快过来,这边安全!被裹在警察中间的小王使劲地喊着,全然不顾他流着血的父亲已经被送上了车。
哼。她站起来,转身对着小王一笑。
我回去了。小王以为她要回去他们尽享欢愉的公寓,所以也没再言语。
只是他不知道,自此以后,他几乎再也没有见过这个让他神魂颠倒的女人了。
他多后悔没有留下她,还有她那份若即若离抹不去的冰冷销魂。
后来他又想大概得不到的永远最好,不过总不能释然。
……
齐兆容并不喜欢寄人篱下的感觉,所以他摸进了他爹爹养病的房间,摇着他蜷在被子里面的身体。李秋彦却好像缩在壳子里面的乌龟。
你爹爹很累,别打扰他。
苏明云揉着容容的头,十分温柔地将他赶了出去。
秋彦,喝药了。苏明云温柔地拍拍鼓起来的被子,也没有丝毫反应。他想也没想,立刻掀开了被子。里面的人双手紧抓着胸口,压抑着颤抖。
苏先生,我想回去了。李秋彦喘过一口气,断断续续说。
……苏明云顿了一下,接着坐在了床边,盯着他。你知道?
当时你带着婉莹走的时候我知道,到后来婉莹在你身边过世我也知道,哪怕你们当时去香港的时候坐的哪趟船我也知道。大概是喘得好了一些,秋彦慢慢坐直,靠在床头,望着苏公馆外面的天空。再不济,我也记得唱西厢记时,一直盯着我和她的那双眼睛。
你眼睁睁看着我们走的吧……婉莹也是恨透了你这一点,不过……总是念念不忘你。苏明云伸出手,想去摸秋彦的面颊,他实在想知道这张脸变色的样子。
我能为她做到的,已经尽力。秋彦打掉了他的手。
在某些大事情上你真是一意孤行,从来不在乎别人的。苏明云恹恹地收回手,转而从衣服里面抽出一支纸烟来,想了想,又放回去。忘了你的气管和肺都要穷途末路了,和当年的她一样。
这时候的苏明云是个完全陷入了回忆的人了,所以也有些恍惚,秋彦敢保证他也许第二天就忘记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因为大多数男人都有这样的习惯。我看就连这件事情你都没有告诉他吧。苏明云摩挲着烟盒子。不管是婉莹说还是这一阵与你相处,都觉得你过于一意孤行了,也过于冷漠逞强。丁婉婷那么逼你你都不动声色的,那个男人倒下了你也没有过去。
他……如何了?他的脸上终于有些慌乱。
不清楚,我现在还是他们的嫌疑对象。苏明云不知是不是故意地答。
这下你的货船可以出港了吧。李秋彦又转回眼睛来,盯着他。
苏明云只一愣,又拿起桌子上的药瓶,递给秋彦。你挂念别人便养好了自己。
你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总是亏欠婉莹的。秋彦笑笑。我的身体我知道,现在才发现,我最想强求的东西其实只一样。
你总能体会我的心情了,不过我早就失去了机会。苏明云加大了声音,又惆怅地叹了口气,看着半掩的门。高石溪,去把熬好的粥端上来吧。
外面毫无应答,李秋彦却感觉到那个走路像猫一样的高管家应该是下楼了。
他大概不喜欢与过去有瓜葛的人吧。苏明云也与秋彦一起将视线投向外面,他将窗户稍稍推开一些,后院里也有了绿意,小湖里的水面上也织着金光。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因为外面刚刚冲进来的新鲜空气,秋彦稍稍咳了一下。
你是想与我共勉?苏明云竟然笑出来。你别说笑了,这句话还是我说给你,教育教育你才好。
高石溪?
他讨厌我,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没准就连他活着,也是用来恨我的吧。苏明云又将窗关上。
第二十七章(终)
苏欣从车子上跳下来,却站在一边不去拉齐兆容的手,他有点闹别扭。明明住的好好的,说离开就离开。
大屋本来就空旷地可怕,再加上高叔也极少说话,所以苏欣自小至大迫切需要的就是一个可以给他一些声音的人,稍长一些他甚至怕自己贮备的会说的话不够用了。而且家里始终没有过带有女性温柔气息的人,哪怕是仆人奶妈也没有。高叔尽管疼他,但是却不能更喜爱他一样,中间带着难以言喻的隔膜。
至于李秋彦父子的来临并停留的半个月,好像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些许不同。小孩子的自私与中心论永远值得原谅,尽管苏欣在心里面计划着要不要把眼前的这座楼烧掉,那样的话,这对温柔的父子就会长久性地居留在自己家了。
苏欣……容容的小手抓住了他的,并且摇了摇。你生什么气,明天上学又能看见了,小气鬼。
苏欣看着齐兆容那对漂亮的湿乎乎的大眼睛,将他拉近了,在他鼓鼓的面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这才满足地点点头。不知道是说知道了,还是承认了自己是笨蛋。
小孩子总是怕寂寞的。苏明云也打开车门,走了下来,失笑。近来他很忙,所以消瘦了,原本紧紧包裹住矫健身材的黑色大衣,竟然有些松快,不过神采依旧。回来了也要自己注意身体,别死也不打针,职位还给你留着。
说笑了,我的身体我总是知道的。秋彦拿着小小的皮箱,稍稍拱了拱手,这一阵打扰您了才是。
苏明云皱皱眉头,随即舒展。你还是什么都不在意的。
这世道总是这样。我只不过是蝼蚁,卑微偷生而已,顺其自然,顺其自然。
这下连你也像和尚了……苏明云抱着臂,看着面前尽管语气平静但是脸面却微微泛着病态潮红的人。
我当然不是,因为我也有所求的。他回答,眼里面甚至有些坚定,也有些欢快。
哈哈,不如怜取眼前人,我倒是想你也该多多怜惜自己。苏明云淡淡说。你知道那个叫林宇庭的男人还找过我,让我远离你,但是我一提到婉莹,他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想那也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吧。至于那批货的事情,他答应若是帮我在老王面前疏通好,我就再也不能在你面前提起婉莹的事情。
李秋彦僵在原地,接着举起右手来,捂着脸笑了。哎,这世上痴人还是多,想把自己择清楚都不行。
苏明云冲苏欣点点头,两个人回去了。
……
夜。还未入夏,所以带着晚春的凉意。微雨过后。
小孩儿窝在薄被子里睡地香了,枕头窝里还蜷着只小小的乳猫。大概离了母猫不久,是白天他和苏欣两个人放学在别人家后院墙下拾到的。可喜皮毛并不脏,还是纯然的白色。
苏欣拿这个要挟容容再去他家,但是马上被小孩挤出来的两滴眼泪慌了手脚,兵败如山倒。
看着看着李秋彦心里涌上一股温暖。
多年前的那个夏夜,他和那人并排躺在树底下,看着缝隙里间杂的星星,耳朵被小猫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