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疼。”
关于疼或不疼的交谈那么轻易就能勾起那时的记忆,两人都沉默了。
水流的声音特别大。在水龙头下的武令朋的手,握住了许存道的手。
许存道没有抽离那只受伤的手。武令朋的手指分开了他的手指,在水中交握着。
没有空调的清洁室,热风不断地涌入,缠在口鼻间,几乎就要窒息了。许存道问出“你是不是配错浓度了,酒精?”声音是沙哑的。
“我好像忘记稀释了。”武令朋看着他的脸,又是那种视线。
“存道!”
女友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直直看着武令朋的许存道松开了他的手,像被束缚在茧内的窒息感一瞬间消失了。
他迈出了一步,武令朋用右手拉住了他。
许存道回过头,黑暗中他的表情那么难过。
“小武,手多冲一会儿,不然会起泡。”许存道说,“我得走了。”
杜明明看见他时,居然哭了。
在他的实验室走廊上哭了,哭得稀里哗啦地。那时实验室里除了他和武令朋没别人。
“你怎么这么过分?下去了好半天,也不上来和我说一声,你知不知道我在上面会害怕啊?”她抽抽搭搭的。
不想被清洁室里的师弟听见,他拉着她往楼上走去,转头时却看见武令朋站在走廊尽头,从很远的那儿看着这里。
走廊的灯光很昏暗,灯光的尽头,他的样子就像被遗弃的孩子。
看着眼前哭泣的女友,许存道忽然恨起自己来。
杜明明的哭泣直到出了实验室,乘着电梯到了楼下,都没有停止。他们一起走出电梯的时候,许存道向她递了第三张纸巾。
许存道说:“走走吧。”
他们走上了操场,因为许存道一直不说话,杜明明哭着哭着就渐渐停止了。
“你最近好冷淡。”女友说着,又重新掉下了眼泪。
“我想和你分手。”
那句话说完之后,女朋友站在了原地,许存道转头看她时,她竟然很奇怪地笑了。
许存道设想过她很多种反应,但是没有想到这种。
“是不是武令朋跟你说了什么?”杜明明继续冷笑。
许存道摇头。
“他从大一开始暗恋我,你知道吗?”
许存道定定地看着她。
“他得不到我,所以跟你造谣,你怎么会信他的话?他当时考生理就是为了我,不知怎么走了狗屎运调到你们科去了。他就是脑子有问题,你竟然信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的话。”杜明明拉住他的手,又开始掉眼泪,“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是你女朋友啊。”
许存道甩开她的手,问:“你觉得小武跟我说了什么?”
杜明明看着许存道,眼神躲闪又估量。
“肯定很难听,对不对?他想非礼我。我怕伤害你们师兄弟感情,不敢告诉你。他跟我说过,要是我不答应他,他就跟你说我坏话,让我们分手。”杜明明低下头说。
许存道握住颤抖的拳,说:“不是小武说的。”
杜明明惊惧地抬头。
“小武没在我面前提过你一句话。”许存道吐出一口气,说,“对不起,我没办法满足你。”
杜明明的脸烧红起来。
“我觉得我们追求的不是一种东西,在一起不太合适。”许存道悄悄松开握紧的拳头,说完转身走了。
2-8
许存道又回到实验室的时候,灯已经灭了。他靠在实验室的玻璃门里,眼睛胀得厉害。
夜里很黑,但是还不够黑。外面高楼的灯五光十色,照进来形成缭乱的影子。许存道摸着黑走到了十五楼,那儿走廊的灯还没关。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疾速狂奔起来。但是从头走到尾,都没有看见人影。
松懈下来的血液开始使他有些疲累,经过暗室时听见里头机器的声音,因为想着可能是最后走的人忘记关洗片机,他转动滚筒门,站了进去。
滚筒门滑动到里边时,空气十分冰冷。暗室里是完全的漆黑,能看见的只有洗片机上显示电源状态的红灯。
在踏进去时却听见了黑暗中有人问:“谁?”
那是武令朋的声音。
许存道不知怎么回答,立在了原处。
“师兄?”他的师弟这么问着。
许存道嗯了一声。
“我,我在曝光,马马上就出来。”
“看得见荧光吗?”许存道走近那个声音。
“嗯。”
他近在咫尺,可以听见呼吸。可以感受到体温,热得不像话的那种温度。
“在哪儿?”
然后许存道就听见脱手套的声音。武令朋的手摸索着牵住他的手,指着一个地方,说:“师兄手的上方。”
然后手就再也没松开。
“刚才烫伤了吗?”
“有点儿红。”
武令朋一直握着他的手。洗片机的声音停下了。
“片子出来了。”
“嗯。”
然后他们没有再交谈,只是在黑暗中握着手。直到武令朋小声问:“师兄,您不生我气啦?”
“你不放片子进去,一会儿都焠灭了。”许存道这么说。
“我,我明天再做。”
“一次能做好的事儿,为什么要分两次做?”
武令朋有些不舍地松开了他的手,去洗片机上拿下那张片子,师兄弟两个前后转出了暗室,在走廊不亮的灯光下看那张片。
“太强了。”许存道指着他片子上黑黑的一片目标蛋白和内参,说。
“是啊,刚才放进去就发呆了,忘记定timer了。”武令朋傻笑着看着他。
“为什么发呆?”许存道问。
武令朋盯着他,脸涨得通红。
“为为师……”
“好了,进去曝张浅点儿的。”许存道转开脸,把片子放进他白大褂口袋里,“该焠灭了。”
那天晚上,武令朋曝出了一张趋势良好的片子,获得了他第一个有意义的实验结果。做了近四个月的实验,先前虽然实验技术已经过关,也有许存道的基础,但证实一项新的指标需要摸索的条件还是不少的。实验室的条件限制,他们的细胞株并不太好,融合过度后很容易对刺激失去反应。虽然许存道在培养细胞方面也对他进行过指导,不过真正的经验一定是失败之后才能记得牢靠的。
武令朋看到那张片子的时候,忍不住转身抱住许存道,笑得像朵花儿似的。
抱过之后又放开,讪讪说了声:“对不起,师兄。”
“去庆祝一下吧。”许存道摸摸他的头,笑着说。
传代什么的,无所谓了。
可能是太久没有接受来自许存道的主动接触,武令朋愣愣地看着他。许存道收回手,转开脸,说:“收拾收拾,吃糖水去。”
他们去的是离学校有一定距离的仁信。那时差不多十点,路上的车已经不太多了。闷热的空气在起了一些微风之后稍微舒服了一些,马路对面橘黄的路灯外有些霓虹灯,不密,于是感觉还是冷清的。
过马路时,绿灯开始倒计时了,许存道牵着武令朋的手,快步走过了人行横道。在马路对面的时候,他想松手却松不了了。武令朋把他的手握得紧紧的,咧开嘴笑着。
那个笑容傻气得让人心疼。
吃双皮奶的时候武令朋吃一口,就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开始笑。笑得调羹碰到了面颊都没有自觉。许存道拿出纸巾擦去他的脸颊上沾的奶花,他有些羞赧地接过纸巾,把嘴唇边的一圈都擦了。
在那时许存道发现他的右手手背靠近大拇指处有个水泡,直径大约一厘米,皱起眉拉过他的手,说:“你不是说不疼吗?是不是没好好冲水?”
“看见师兄,就,就不疼了。”武令朋一直看着许存道,傻笑着说。
“回去上点儿牙膏。”许存道忽略着他的视线。
“我不会。”武令朋说,“师兄帮我吧。”
许存道终于正眼看武令朋了,本想说些什么,但发现师弟没有再傻笑了,认真的脸上又是那种几乎让人窒息的浓烈眼神。
吃过甜点后,他们又回到了实验室,许存道去浴室里拿牙膏时,武令朋跟了进去。
那间浴室很狭窄,甚至没有水槽,可以冲凉,但没办法刷牙洗脸。据说原先是有的,但太碍地方了,所以拆了,只剩一个生锈的铁架子在墙角,上面放了许存道和陆易初的洗漱用品。
许存道转身时发现师弟跟了进来,一愣,说:“出去涂吧,这儿太挤了。”
师弟没有答应他,却有点局促地看着他。
“怎么了?”
“师兄,我,我想洗澡。”
“洗吧,那我先出去。”许存道试图从他身旁出门,被拉住了。
“我想和您一块儿洗。”武令朋说完后,就打开开关,水从头顶洒下来,把两人的头发、衣服、鞋子,全都弄湿了。
“小武你……”
惊讶或些微恼怒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嘴就被堵住了。水一直冲下来,有些凉,没有准备的身体起满了鸡皮疙瘩。
嘴唇,然后是舌头。没有迟疑地长驱直入。许存道推开他,他就那么看着他,眼中都是泪水。
许存道关了水龙头,然后伸手擦他的眼泪。武令朋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着。热的液体打在他手背上。
“小武,别哭了。”许存道叹了口气。
“师兄,我不会背叛您,不会伤害您。”武令朋的唇贴在他手背上,问,“可不可以让我喜欢您?”
许存道看着他不断涌出的眼泪,没说话。
2-9
暑假过了一半的时候实验室来了一个新的研究员。以前那个研究员是个女的,五月份的时候说是去加拿大开会,后来就没怎么在实验室见到她了。到七月才听说她已经跳槽了。
领导的口头禅就是对科室没用的人不需要留在科室。不过这句话也是分亲疏的。领导带来的人、领导的学生、领导信任的人,稍微没用那么一点儿也没关系。反之若不是特别有用,关系就大了。
新来的研究员是从美国挖来的,传言是在cell上发过文章。但这一次领导并没有大肆宣传,就让他直接上任了。
原本以为这位在国外做出很多成绩的研究员会对实验室大动干戈,但他只是取代了那位女研究员的办公室以及课题罢了,平常也鲜少出现在科室的会议上,只在课题汇报上露露脸。
对于陆续在放暑假中的研究生们,这则消息也只是八卦之一罢了,对工作没什么实际影响。
七月到八月之间,每天中午或晚上,只要他做实验误了点,师弟都会去把饭买来给他,悄悄放在他台面上。赶在他之前把试剂都配好,把水打好,甚至轮到许存道去供应室运二氧化碳那天,也是发现武令朋已经替他把这件事做了。尽管如此,两人之间似乎都在避免着正面接触,许存道发现对着武令朋,连句谢谢都很难说出口。
他开始经常失眠。入睡不了,或者早醒。有时醒来时发现只有凌晨三点。实验变得不顺利,做了近一个月,也没有出一个结果。
八月中旬的时候,邱景岳忽然召见了许存道。
见面的地点依然是办公室,邱景岳的脸色非常差,他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副高以上职称的在暑假中,有两周的教学假。但和去年一样,所有人的假都被批准了,除了邱景岳。
许存道见到邱景岳的时候,他精神显得有些涣散,并且在吸烟。右手却在鼠标上放着。见到学生进来,他笑得有些疲累,说:“坐吧。”
许存道拖了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邱景岳的电脑屏幕上是课件,关于肝癌的,可能是什么会议上的讲稿。
“最近还顺利吗?”邱景岳把手从鼠标上移开,转过身子,正对着许存道说。
许存道摇摇头。他已经近一个月没来找导师汇报了。
学生的样子并不比他导师好到哪儿去。这位得意门生的眼睛下挂着很深的黑眼圈,脸色也比较萎靡。甚至下巴上胡子也刮得不太干净。
“都这么没精神。你师弟也是,瘦了一大圈。怪可怜的。”邱景岳把剩烟蒂的香烟摁灭,说,“存道,你们休息一阵子吧。”
许存道一愣,问:“怎么休息?”
“放假回去吧,到九月一号再来。”邱景岳看了看日历,说,“还有半个月。”
“这不行,实验没法停。”许存道认为自己的导师在说笑,于是说出了自己的实际情况。
“没有停不了的事情。”邱景岳说,“其实你的东西足够毕业了。”
“马师兄那个课题怎么办?”许存道说。
邱景岳没说话,脸上显出隐约的怒气。大约是为了克制自己的怒气,他又点了支烟,说:“别人的事这么上心干什么?”
从来没听过导师发出这样言语的许存道有些惊讶。
“做得再好,得不到承认就是得不到承认。”邱景岳把刚点上的烟又摁灭了,烟灰缸里已经有好多这样似乎都没吸过的长烟头。“命好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得到的比你做到累死得到的都多。”
许存道看着自己的导师,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存道,你跟我很像。但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邱景岳苦笑道,“对不起,这些话不该我说。”
邱景岳又笑了,说:“明天起,我也放假。”
那天晚上回到实验室,碰到了丁品经。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就没怎么交谈过,那天丁品经却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下来了,说:“对了,你有没听说你老板要调去南京啦?”
许存道是很久以后才确定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他转回头的时候丁品经已经往前走去了。
走的时候嘴里还说:“你是不要紧,你那个傻师弟怎么毕业哟。傻就傻吧,还这么倒霉,啧啧。”
那之后许存道坐在细胞室里发呆。当时细胞室里已经没有人了。最后走的人把白灯开了,但没开紫外线。对着南面有一扇很宽阔的窗户。因为楼层比较高,看出去时可以看到大片的天空。白天太阳照进来的时候,有时会很刺眼。
如果只是求毕业的话,像大多数人那样就可以了。事情做得好就可以得到领导赏识,发了影响因子高的文章对找工作虽然帮助不大,但将来如果想再读博士的话,则是个本钱。
他想站在高处,没有人可以对他说出“你是农村来的吧”那种高处;没有人可以忽略他的劳动的那种高处。
只是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他,通往那个高处的路上他会失去什么。
天都黑下去了。许存道站起来,打开细胞培养箱,把属于自己的细胞拿出来,那之中有他的实验用细胞,也有马晓腾实验的细胞。他把它们丢到了垃圾桶里。
操场边上的木棉树似乎生了虫,从春天到现在,叶子起了又落。发了一拨又一拨,就是没办法长成漂亮的大叶子。
在回寝室的路上,电话响了,是许存得的电话。许存道在树干狰狞的木棉树下站住了,接起那个电话。
因为每次他打来的时候,许存道都在工作,时间久了,他也不主动打来了,许存道也难以找到合适的时间和弟弟联系。
电话里,许存得问他要不要回家,然后又啊了一声说:“哥,我都忘了你没暑假了。”
“今年可以放假了。”许存道说,“你回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