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道:“多谢母后。”
太后留我在宫中住了好些日子,最后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坚决要求回去,这才赏赐许多礼物放我回去。
回到寺里,将这些赏赐大都分赠给寺里的大小和尚,慧能也没怎么样,只对我说,身体不好不用太拘泥寺中法规,随意就好。
我汗哪,这和尚也太能审时度势了,不过,我不想出风头当个与众不同的和尚,因此,仍然跟着众僧严格按照寺规作息。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南飞的鸟儿又转了回来,叽叽喳喳在檐下整理去年的旧巢。
放下手中的笔,推开窗子,清新的微风吹拂在脸上,带着春天独有的香甜沁入心肺。
伸展一下肢体,坐了这么许久,腰有点酸痛,忽然想起久违的枫树林,犹豫片刻,还是出了禅房。
远远看去,枫树坡上的枫树枝光秃秃的,慢慢走近,才惊讶地发现,树枝上带着点点深红,象新发的嫩芽。我奇怪,怎么枫树的新芽会是红色的?
看看四下里无人,把外衣脱下,找了个适中的枫树,双手抱紧树身,拿出小时的本领爬上了树,坐在树叉上,擦了擦额上的汗,仔细观察,才发现这红色的居然不是新发的嫩芽,而是小小的花蕊。真是太惊奇了,从不知道枫树也是会开花的,还是在寒意初退的三月。
欣赏了一会,怕被人看到失了体统,小心翼翼地下来,穿好衣服,正要往回走,心中一动,蓦然回身,惊得一哆嗦,那个失踪已久的人居然就站在身后。
眉目依旧,只是憔悴了许多。
一时间四目相接,竟黯然无语。
自那日对琴幕罗坦白了自己的过往,送我回到崖上面后他便失去了踪影,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心中如火焚油煎,不知他是何意。就是惧怕我是个附身的鬼魂可为何一句话也没有?就这样消失无踪。
不明所以的思虑折磨着我,令我寝食难安,行止坐卧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心心念念还是他,这样的痛苦象毒蛇一样吞噬着我,如行至江心断了帆进退不得。
行尸走肉般地过了数月,才渐渐平静,对他坦白前,也是想了又想,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是没想到过这种结局,既然早就有心理准备还难过什么?至少他没把我这鬼上身的怪物给揭穿,叫人来把我当成妖孽捉起来烧死。这样也好,可以安心做我的和尚,说不定还能修成正果呢。
只是没想到他又出现了,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脸色稍白,眼中淡淡的,也不知他来了多久,我的这种丑形落入他的眼中,不知他做何想法。
“你……你来了。”
迟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虽然做不了情人朋友,人家毕竟救过我的命,还是主动打个招呼。
……
难堪的沉默,我不想再呆这里难受,微笑道:“贫僧出来已久,要回去了,琴施主请随意。”
双手合什,躹了一躬转过身一步步往回走,开始还强自镇静慢慢地走,渐渐越走越快,最后一路小跑着回到禅房,撞开房门,将门闩上,人也瘫在了地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什么意思啊?难道还嫌我吃的苦受的罪不够?
琴幕罗,你心里在想什么?既然走了,就不要再出现,出现了又一语不发,你究竟想要怎样?
痴痴坐在地上,浑不知时间的流逝,天暗了下来,暮鼓咚咚,我还是不想动。
有人来敲门: “师叔祖,师叔祖?”
“悟明,我不舒服已经休息了,你回去吧。”
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悟明应了一声,说:“师叔祖我走了。”
我没说话。
脚步声渐渐远去。
爬起来摸到床上,衣服也没脱扯过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了起来,可还是觉得冷,不住地发抖。
琴幕罗,以后就当我们不相识,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平静过完这下半辈子吧,求你了……
昏昏沉沉地似睡似醒,零乱的梦境令我辗转反侧,一时清醒一时糊涂,长夜漫漫,枕冷被寒,心绪紊乱、头痛欲裂。
窗外渐渐泛白,黑夜在不知不觉过去了。
晨钟叮咚中,头昏脑胀地爬起来,打开门,踉跄着奔到水缸旁,抓起水瓢舀了半瓢水猛喝一气。冰冷的水顺着喉咙进入腹胸,让我打了几个哆嗦。
静醒了些,这才慢慢往盆里舀了些水,端进屋洗漱一番,然后前往经堂。众僧皆已坐定,虽然是最后一个来的,还好,早课没开始。
坐下来,闭目静心,把一切扰乱心绪的东西统统摒弃,一心一意默诵经文。下了早课,众僧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我向慧能打了个招呼也要走,却被他叫住。
“师弟,听闻你身子不舒服,现下可好些?”
我微微点头,说:“多谢师兄,我没事。”
“没事就好,如果不适还是早些请医诊治。”
我应道:“师兄说的是,我记下了。”
出了经堂,慢慢往回走,心里已经平静了许多,既已如此何必学小儿女一般模样哭哭啼啼,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见过世面两世为人带有仙缘的奇人,怎能叫一个凡夫俗子给搅扰得失魂落魄,太丢人了。
自此,真正放下心结,不再为情所困,每天除了念念经打打坐,还开始学起了绘画。前世的我就有一些绘画基础,再学也不是太难,难的是精通。我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所以对自己的要求不高,随心而已。
四月初四,是文殊菩萨圣诞,初八是释迦牟尼佛圣诞,两个佛教节日挨得很紧,寺里早早做起了准备。宫里赏赐许多供品,太后要我带一些僧众进宫做供佛的法事。我明白她是借着做法事的因由想看看我,也就应了下来。
太后见了我,很满意,笑道:“气色好了许多,哀家放心了。”
我浅笑,没说话。
太后唉道:“哀家现在只盼你以后能平平安安再无所求了。”
我安慰道:“太后无须多虑,贫僧一切都好。”
她轻轻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这时纪嬷嬷进来笑道:“太后,几位皇子前来给太后请安来了。”
太后笑笑,说:“叫他们进来吧。”
不多会,一帮孩子依序走进,规规矩矩地给太后行了跪叩之礼,太后和蔼地叫他们起来,说:“过来见过你们皇叔。”
几个孩子偷偷看了我一眼,纷纷给我行礼:“见过皇叔。”
我双手合什,道:“诸位皇子请起。”
礼毕,又上来两个十多岁的少年,跪下叩头:“琴仲、琴昆叩见太后。”
我怔了怔,不由仔细打量起他们。大的约有十三四岁,小的那个也有十二三了,两个孩子晶莹得象羊脂美玉,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容貌间也有七八分相似。
太后吩咐他们起来,两人亦向我行礼,请他们起来后,太后笑道:“玉儿没见过这两兄弟,他们是歧山伯家的两们小公子,父母早逝,由他们的祖父与叔父带大的。”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歧山伯是何人。太后接着道:“前阵子你皇兄想找些人陪你皇侄们读书,有人向你皇兄推举了他们,这两个孩子真不错,书读的好,人也漂亮,哀家很是喜欢。”
这两个孩子拘谨地站在一旁听着太后跟我谈话,我越看越是觉得他们象一个人。
我迟疑地问:“母后,他们与牧州琴家可有关系?”
太后诧异地看着我,说:“玉儿怎么连歧山伯也不记得了?”
我掩饰道:“贫僧自伤后,以前的事也忘了差不多了。”
太后责怪道:“你呀,这歧山伯可是你的远房叔叔,太祖爷时,歧山伯的祖父因受太子的牵连被贬出都城,自此不再过问朝事,经起商来。这近百年下来,已经是我朝第一大商家。先帝爷六十整寿时,歧山伯父子曾来给你父皇祝寿,我见过这两个孩子的父亲,那真是天仙似的人物,我还记得你当时看到人家眼都直了,还说要娶人家做王妃,呵呵,真是可笑,哪有男子做王妃的?”
我也跟着干笑两声:“贫僧早就不记得了。”
心里惶恐,砰砰乱跳。
太后接着说道:“先皇很是喜爱他们父子,想想当年的事,也是太祖爷气糊涂了,牵累了他们一家,所以,你父皇下旨封了他们爵位。可惜幕玉那孩子身子弱命薄,因为水土不服居然一病不起,丢下老父幼子病逝在都城,他的妻子也因伤心过度跟了他去。”
太后说着不胜唏嘘,我强自镇静,问:“他们还有个叔叔?”
太后道:“是啊,听说那孩子自幼便被一高人收做为徒,带离家门,幕玉去后才回到家中照看老父幼侄,这次也来了都城。”
“母后可有见过?”
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在发颤。
太后笑道:“见过了,唉,老天也真是偏心,这好事都落在他们琴家了,幕罗那孩子跟他哥哥一样是个少见的美人,可惜哀家没有女儿,如果有啊,定要招他为驸马。”
我的头“嗡”的一下子蒙了,盯着那两个孩子说不出话来。
第七十一章
再次见到琴幕罗是在皇帝赐宴上,虽然身为出家人,可在一些场合尤其以佛祖圣诞为名的宴会上,我还是要出席的。
隔桌相望,他淡淡的,也不与其他人叙谈,只是静静地喝着杯中酒。看着他消瘦的脸颊,心里一阵阵抽痛,我终究还是连累了他。
一个不慎,呛得我咳嗽起来,放下酒杯,以袖捂嘴,迅速出了宴厅。清冷的风吹拂在发烫的脸上,令我头脑稍稍清醒。抚着咳得发痛的胸口,慢慢坐了下来。
从见到琴家两个小公子,我就彻底明白,皇上对我的戒心这辈子也不可能消除掉了,单是因为与琴幕罗有过交往他便将人家的孩子弄来做人质,想想真是寒心。
怪不得他一句话也没有就消失了那么久,怪不得他如此憔悴,如果不是我,他怎么会陷入如此地步,恨我不愿理我也是应该的。
这样也好,各走各路,以他的能力会照顾好家人的,我就别参合了,老老实实做我的和尚念我的经,其他但凭天命吧!
站起来身来,出来这半天,别又叫那个小人抓我的毛病,还是赶紧回宴会上去!正要往回走,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寒意,令人毛骨悚然。我僵在那里,好一会才回过身来,看向黑暗中的人影。
那人慢慢走过来,高大强势的身形给人压迫令人窒息,眼中凌厉的寒光一点点凌迟着我。
距我三步之遥他停了下来,沉声道:“臣圣逸见过齐王爷!”
字字句句如刀切斧砍般震得我耳膜发麻。
定了定神,我静静地道:“贫僧慧空,这里没有齐王爷,圣将军叫错人了。”
“呵呵呵,臣眼中只看到齐王爷。”
我无语,他对齐王的恨怎么可能会因为我的出家而烟消云散?虽然不能对我动手,但若要叫他与我和平相处那想也别想。
不再与他对垒,双手合什:“贫僧告退!”
转身回到宴会上。等坐下来,却发现对面的桌子空了,琴幕罗不见了。
回到庙里,静静地过我的僧侣生活。我搬到了当初静言和尚所住的禅房里,本就不与人交往的我这下子更是不见人了,除了给我送饭的小沙弥,便是慧能我也告诉他不要来找我。每天除了打坐念经就是画画写写,把自己禁固在这一方天地之间。
虽然为琴幕罗叔侄担忧,却知道不闻不问是对他最好的帮助。我一心把自己隐匿在这尘世里,让所有人都忘掉我,不再为我烦恼为我操劳。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偏偏有人不想我安宁,要把我这个避世修行之人拉出来,重新沾染世俗红尘。
这天晚上,本已休息的我被刀剑声惊醒,满心惊异的点上灯打开禅房的门想看看是谁在这里打斗。
刚一开门,便听一人喝道:“瑜,不要出来。”
我一呆,忽觉寒气直逼而来,霎时间一个人影闪电般后发而至,闷哼声中,我打了个哆嗦,手里的灯掉在了地上,颤声问:“琴幕罗,你怎么样?”
“我没事,你呆在房里不要出来。”
我不敢让他分心,乖乖退回房里,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的呼喝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听的我一阵阵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静了下来,急忙打开门,一个黑影站在门外摇摇欲坠,熟悉的气息让我知道那是谁,跑上前接住了他,连声追问:“你怎么样?伤在哪里了?”
他不说话,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奋力连拖带拉将他搬回房,放到床上,重又跑到门前将掉在外面的灯找回来点上。灯下的他浑身是血,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他的。
哆哆嗦嗦将他衣服解开,大小伤口不下五处,其中一个最大的伤口在腰处约有两寸长,狰狞的伤口向外翻着,看的我心头乱颤,还好没有破腹。
强自镇定着打来水,给他擦洗干净后,毫不犹豫俯下身给他舔舐。琴幕罗闷哼一声,皮肤紧绷,双拳紧握。
我忙问:“很痛吗?”
半天,他才咬牙挤出两个字:“不痛!”
我低声道:“你忍一忍,放松,这样伤口愈合得快些。”
他“嗯”了一声,慢慢松开了拳头。
我继续给他舔舐伤口,眼看小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心也放了下来,只是那大的地方愈合的慢些,便多给他舔了舔,撕下一块衣襟裹上,这才擦了擦汗,笑道:“好了,不用担心了,”
话音刚落,一阵天玄地转,惊叫着,人已经被琴幕罗扯上床压在了身下。
昏暗的灯光下,明亮的双眸闪着复杂的光,无言地盯着我,我也怔怔地望着他,千言万语尽在眼中,他缓缓低下头,盯着他颤抖的薄唇,头一扭闪了过去。
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颓然倒下。
瞪着黑乎乎的房顶,心乱如麻。是谁要来杀我?琴幕罗怎么会正好出现?还有那些监视我的人都去了哪里?这些象一团乱丝把我的头都扯昏了。
好一会,才发觉不对劲,琴幕罗还压在身上,一动也不动。艰难地抽出手,搬起他的头,这才发现他居然睡着了。
小心翼翼地将他推下放好,就着昏暗的灯光默默注视着他。因为失血,本就白晰的脸庞更显苍白,腮边起了青青的胡茬,薄唇紧闭,坚毅的双眉锁成一团。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着他的眉头。
这个美丽的男子本来有个闲适自在的生活,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园,却因为我的缘故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为什么要来救我?如果真被人杀了,倒是一了百了,你何苦又来趟这浑水?如果你象我一样不闻不问,过一阵子皇上去了疑心,自会放你们一家团聚。现在你这样,不正好给那个小人以口实?他更不会轻易放过你。以你的聪明,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的家人着想啊,那两个孩子还小,不能没有你来为他们挡风遮雨啊。唉……”
在我不断的抚摸下,琴幕罗眉头轻舒,呼吸也平稳起来。
站起身,拿着灯出了门,查看那些已死的杀手,共有五人,都还很年轻,个个死不瞑目。叹口气,将他们归拢在一处放平,坐在旁边诚心诚意给他们念了一遍往生咒,但愿他们早日托生。
不想叫别人发现这事,可不能瞒着慧能,偷偷去到慧能房里把这事告诉了他。慧能吃了一惊,叫了另一个执事僧带着铁锹跟我来到出事地点,我说:“这事不能传出去,还是悄悄处理了干净。”
慧能深以为然,这个老滑头,明明心里跟我想的一样,却要由我提出。三人合力将五具尸体拖至远处,那执事僧力气挺大,没多久便挖了一个大坑,将五具尸体抛下坑,填平,慧能连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