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重锦抬头,看着窗外远处黛眉般的远山,目光悠远。“生死判?”
秦封雪笑,眉眼微弯。
其实并不难猜。天下大势,四大家族将江湖瓜分,唯一神秘而强大的存在,只剩下生死判。只有生死判才有能力能在一夜之间屠灭一个强大的世家。而偏偏如此凑巧,续箫楼事变之前没几天,续箫楼的杀手刺杀段重锦,段重锦身受重伤。而杀手得手的原因,是段重锦中了生死判杀手所下之毒。
生死判杀手,从来没有失手的记录。
段重锦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杀戮的目标不是他。
他,只是作为生死判灭续箫楼的挡箭牌。如果续箫楼欧阳世家在一夜间被灭门的事被公之于众,所有嫌疑的矛头都将指向重华山庄。
“还有啊……”秦封雪慢慢用手指理了理鬓角的长发,微微皱眉,“你说这玲珑阁现在的主人到底是谁呢?”
他这口气,明显是明知故问。告诉段重锦:你来猜啊,我就是不告诉你。
段重锦了解秦封雪的恶趣味,这种人,就是以戏弄人取乐。被他憋屈惯了,段重锦丝毫没有脾气,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玲珑阁现任阁主莫忘尘,已经一年多“卧病”不出。现在是生是死都是个未知。
莫轻寒。这个人他和秦封雪都了解,一年前高调现身江湖,在玲珑阁位居高位。虽然也很有手段,但绝对还不足以有能力实施如此大的行动。
若说生死判的成员……生死判虽行事诡秘,但是若追寻着蛛丝马迹探查,调查出这些人的身份并不是不可能。
天雅坊老板管秋,望春风老板沈妍蓉,《书剑八卦录》主笔唐羿。
沈妍蓉出面救助,唐羿下毒相害。都牵涉进这件事,都很可能参与了屠灭欧阳家的行动。
但若说领导玲珑阁……总觉得还欠了点什么……
“你难道都不怀疑颜广寒?”
“他早已不是杀手。”
“究竟是不是……还是个未知数。”
段重锦若寒潭秋星的眸子再次折射出凌然的寒意,“你究竟想说什么。”
秦封雪又笑了。两次发火,都是为了颜广寒呐。
看来,自古爱情还乃是英雄之冢。
“看好你的小广寒,别让那个唐羿离他太近。”
不知道秦封雪这是不是故意在扯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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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唐羿和我正坐在小院的石凳上。我悠闲品着花茶,旁边唐羿有气无力瘫软在石桌上。
话说,本少爷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也不少。再怎么说,伦家当年的名号也是“毒手玉观音”。唐羿被我狠狠折磨了一通,真的蔫了,这会正努力恢复元气。
“小颜,这个还给你。”唐羿衣袖轻甩,袖口里掉出一支通体乌黑的判官笔。
我那一晚刺进箜篌司缈手臂的判官笔。
“你把她杀了?”
“没有,你最后被逼到那种境地都不愿杀她。我就算想,也不能动手了。”
有些事,不是不知道,只是刻意不去想。
当我在被追杀命悬一线时,他就在不远处看着。但我相信他不是不想出手,只是不能。
常言: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是,即使我们背道而驰,我还是放不下我们之间的情谊。人活世上,总是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身不由己,我已经失去得太多,不敢也不能再因这些所谓的无奈,错失更多的东西。宁愿糊涂一点,宁愿受一点伤害。
“没死就好。”我对他展颜一笑。
“小颜……”唐羿轻吐了一口气,他双手支住额头,把面孔隐藏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表情,“你不恨我给你下毒么?”
我微微摇了摇头,苦笑。唐羿啊唐羿,你自己明明也很痛苦,你明明自那以后就开始不知如何再面对我。却仍然替我取了判官笔回来,仍然嬉皮笑脸撞到我手里让我出气。
“恨啊。从此以后你给我的东西,我都得验一下才敢吃。”
这一句,等于是默认了我们之间无可奈何的敌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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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楼之上,那两位的闲谈也仍没结束。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秦封雪品了一口白釉杯中的青茗,口气中有一抹淡淡的沧桑,“五年,四大家族上一辈首领全部不得善终。”
段重锦却丝毫没被他感染,嘲讽道,“其中至少有一半是被你设计的。”
浣剑门那年的突然叛乱、段非墨被逼死在蜀山之巅、欧阳毋殇销声匿迹于江湖,都于这心狠手辣的秦门主脱不了干系。
秦封雪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继续用平淡无波的声音说:“欧阳世家被灭,不知下一个舟沉水下的会是谁。”
“欧阳毋殇毕竟也不是太笨,那夜从密道潜逃,然后就再也追查不出他一丝行踪。”段重锦微微侧头,含笑看着秦封雪,“别说你不知他下落。”
“人是在我手里。他看起来还有点利用价值。”秦封雪回答地出奇坦然。
若不是欧阳毋殇未死,还落在了秦封雪手中。欧阳世家被屠灭的消息定然是已经宣扬地天下皆知,并且嫌疑的矛头都将指向重华山庄。
活着总比死了好,死无对证。秦封雪果然厉害,能在生死判和玲珑阁眼皮底下把这么关键的人弄走。
段重锦轻轻叹了一声,放下手中早已冰冷的官窑青花杯。
秦封雪起身,凭栏而立。山雨欲来,满楼风吹动他如雪的衣袖。
第三十八章 风起无处
荆州密会后,我随段重锦回了金陵。
段秋凉与秦封雪的婚期在即,重华山庄上下一时间变得格外繁忙热闹。当然,只有我这个大闲人不包括在内。
我正盘腿坐在木质长廊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为古琴调音,忽然,小书(段重锦的仆人)惊慌跑过来,“喂,小颜,你知道吗?骆家小姐死了!”
我正闲得无聊,于是像大妈似得兴致勃勃问,“哪个骆小姐?”
“哎呀,就是刚才。骆小姐是大小姐的闺中好友,因为小姐要出嫁了,今天特地来拜访,没想到……”小书压低了声音,“骆小姐误吃了厨房送给大小姐的点心,当场被毒死了!”
“恩?有这种事?”
我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心里开始隐隐有些担忧。是莫轻寒终于按捺不住下手了么?以他的实力,若真想下了狠手,派来的定然不是等闲之辈。怎么会那么巧,就毒死了另一个人?还是说,这次的行动只是一个给我的警告?
“我去大小姐那里一趟。”我放下腿上的古琴,伸了个懒腰,拍拍衣摆站起来。
我去时,事情已经平息,段重锦正在审讯那盘毒点心一切经手的人。我于是没有惊扰他,径直去找了段秋凉。
段秋凉一袭白衣站在灯雨小筑外的长桥上,微微敛着眉看着空明的湖水,绝美的脸上显露出淡淡的悲伤怅然神色。
“大小姐,节哀顺变吧,这次的事并不是你的错。”
段秋凉闻声转头,才看到站在她身后的我。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没想到,竟然会殃及了别人……骆小姐又有什么错呢?那么好的一个女孩。是谁那样恨我,竟然下这样的毒手?”
“呃……大概是哪个痴迷秦封雪的家伙,嫉妒成狂,想起来用这样的方法来毒害您吧?要怪就怪那个没事乱送秋波的自恋狂好了。”心里想着秦封雪,不自觉就想到了那家伙恶劣的性格,于是刻薄的评论不经大脑就说出。说完才猛然想起来那恶劣家伙再怎么说也是段秋凉未来的老公啊,这么说段大小姐肯定心里不爽,于是立刻道歉。“呃,抱歉,我不是有意诬陷您准老公的……”
段秋凉低头笑笑,“那人的形迹,我多少也是知晓的。”
“那你还……这样委屈自己。”说完,我再次觉得后悔。她只是一介女流,在这样的时代下,又有什么资格来选择自己的人生?
声音一如往常平静温柔,但是仔细听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凉,“千百年来,女子命运皆是如此,我已经知足,何必再强求求不得的东西?”
她所求,是不是也仅仅是最简单的幸福?最简单的赤诚相待,相濡以沫?却是,不可求的东西。
段秋凉那丝悲哀的情绪一瞬间就隐去了,随之而来的是镇静和敏锐,“若真是如颜公子所言,那么,下毒之人还真是爱秦封雪成癫呢……”
知道她还有下文,我用询问眼神追问。
“那个毒,很险恶。”
我蹙眉,“虽然有点冒昧,但是您能把毒发的症状告诉我么?”
段秋凉似乎是对我很放心,浅浅咬了唇,慢慢点头。然后她陷入回忆,仿佛又看到了当时恐怖的景象,脸色慢慢显出一分苍白,“她才刚刚吃下去,没过半刻,突然开始身体剧烈抽搐,大量的吐血,手足都呈现青黑色,颈部的血管爆出来……”她努力保持镇定,却因为紧张而语速愈发加快。
虽然我不想继续折磨她,但是仅凭这些我还没法断定是何种毒,毕竟症状相似的毒有很多。“有没有特异之处?”
“特异?”段秋凉迷茫看了我一眼,垂下眼帘再次陷入沉思。
“好像……她……牙龈变成了蓝色……”
蓝色?
脑中一个名字飞快闪现。仿佛一道闪电,骤然划开黑夜。
指尖在那一刻都感到了彻骨的冰冷。
紫电青霜。天下唯一会用这样毒的人,也只有他了把。
唐羿。
“小颜,你怎么了?”段秋凉用有些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我摇头,微笑,“没什么,我只是想,用这样恶毒的手段来对付您,下毒之人实在是心狠手辣。”
正说着,却见长桥的尽头,一抹天青色身影穿过青绿竹桥优雅而来。
“小颜,你也在?”段重锦自然而然走过来揽住我的肩膀,亲昵在我额头印上一吻。
我有些局促看了段秋凉一眼,推开他。
段重锦无奈苦笑着叹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仅仅一时半刻的不见,就让他抑制不住地想要见他,想要把他温暖的身体抱在怀里,想要吻他柔软的淡色双唇。
段秋凉看着他们,眼神羡慕,“感情真好呢。”
“咳咳……”我假咳嗽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岔开话题,“审出什么结果了么?”
“有三个秋凉你的贴身丫鬟,在最后审讯过程中,当场服毒自尽了。”
“什么?”贴身丫鬟?都是从小跟在身边侍候的吧,竟然……
段秋凉脸上凄切的神色再也掩盖不住,她不可置信摇了摇头。
我看着她难得显露出的脆弱,隐隐担忧。“重锦,从今天开始,让我陪着大小姐吧。”
段秋凉闻言,果断拒绝,“那怎么行,重锦……”
“您都要出嫁了,让我再陪您两天也好啊,难道我就这么讨嫌?”我装作很伤心地样子,眨眼看她。
段重锦也知道此刻段秋凉的处境确是危险。虽然他却是执掌着重华山庄,但毕竟它太大了,细枝末节之处总是免不了有疏漏,会让人趁虚而入。小颜的身份和手段他都是知道的,若是把秋凉交给他保护,自己当然才能放心。况且……现在的自己也需要独自一人冷静下来,仔细思考玲珑阁、续箫楼、生死判的事,仔细分析当下的局势。有小颜在,他总是无法控制自己去分心,去无时无刻关注他想念他,也许,这会影响到他的判断力。
“就按小颜说的办吧,姐,你放心,我们定然会保你周全。”
第三十九章 蝴蝶蜘蛛
“我已经吩咐人把你需要的东西制备周全了,不需要收拾什么了。”段重锦看见我正在翻腾东西收拾包裹,靠在门边带着笑意说。
我回头,不爽瞥了他一眼。不早说,害我瞎激动。于是我故意口气带着嘲讽道,“哎呀,对了,我怎么忘记了呢?段大庄主财大势大的,什么东西都不缺……”
腰被人从后面温柔而有力搂住,那人身上温暖的气息包围过来。
“因为……不想让你的东西被移动。让它们一直都保持着你在的样子,我等你回来。”段重锦枕着我的肩,在我耳边轻声说。声音带着低哑的磁性,让人一不留神就陷落其中。
“你不在,我会不习惯的。”
心脏不齐地跳动。
“真是的。撒什么娇……”
我侧头,下巴被他指尖轻轻摩挲,呼吸与他的默契地纠缠在一起。
唇上温润的触感让人沉迷,忍不住,想要寻求更多,整个人被他搂紧怀里,不留一丝空隙得拥抱。
只是拥抱和亲吻,就会忍不住幸福地想要笑出来。
太幸福了,不是吗?
让人觉得,太虚幻。
傍晚,段重锦把我送到段秋凉那里。天空飘着细密的小雨,他撑着纸伞站在我背后。
天空仿佛一幅淡青的泼墨,满满是浓淡不一、铺陈大片的灰色。世间的一切,在这天空的渲染下,都仿佛褪掉了一层鲜亮墨迹的水墨画,变得陈旧而清冷。
段秋凉就站在庭院的屋檐下,远远微笑着看我。
我回头,“就送到这里吧。”
段重锦俯身吻我的眉心,“明天我来看你。”
我点点头,跑进雨里。站到段秋凉身边时,忍不住再一次回眸。
天青色烟雨中,他一袭白衣,手撑丹色手绘牡丹纸伞。那么鲜明从灰色的古旧背景中突出出来,清晰地很虚幻。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错觉。
仿佛他已经离我很远。仿佛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重重雨帘,而是千山万水,百年千年。
“小颜?”段秋凉的声音响起,我才如梦初醒。她已经转身上了楼梯。
“呃,我这就来。”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进了内室,段秋凉就换上了高脚屐。鲜红色屐带,看上去有几分妖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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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文献记载,中国人穿木屐的历史至少有三千多年。据《史记》记载,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就曾发现了距今已有四千多年的木屐。所以,不是日本人发明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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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底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一声一声。
我忽然感到一丝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