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跟那小摊老板将价钱讲到四钱一,付了钱之后才发现龙延成不见了,当即慌了手脚到处去找。他早已看见这边围着黑压压一圈人,但他不认为龙延成会在里面,因为他不是那么是非的人。然而他忘记了人不去找是非是非也会自动来找人的道理,直到他转了好几圈之后,才因为忽然听到龙延成那声“是不是有毛病”而挤进来。
谢天谢地!龙延成的确在这里!可是……
可是,这是什么情景啊?无论怎么看,龙延成也很像是正在被调戏的样子……(本来就是在被调戏!)而且这个人的目光是怎么回事?一见到他就好像自己欠了他三千两银子一样,眼睛都快冒火了。
“这位爷,”罗予牝不知道龙令的身份,也不愿意惹事,虽然明白应该先救出龙延成,却只能先冲龙令一抱拳,“不知我家老爷如何开罪了您?”
老爷?龙令看一眼龙延成,他很想让自己相信这个人和他只是主仆关系,可是龙延成刚才那声“予牝”却好像一根刺,扎到了他心的最底层,让他不由自主暴躁不已。
“如何开罪?他刚才撞了本大爷!本大爷的手都快撞断了!既然他是你老爷,你说吧!该怎么赔我?”
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来,只有龙令那高大身材去撞断龙延成手臂的可能,绝对不会有相反的情况发生。罗予牝明白这个人是在讹诈,可也不能就此争执起来,这样对龙延成没有任何好处。
他低头:“在下愿意赔偿您的药费,您开个价,多少在下都愿意付。”
龙令可不是为了钱,见他如此维护龙延成,心中那把火烧得更旺,不顾严培几乎都要哭出来的乞求目光,将龙延成往自己身后一带,冷笑:“本大爷今儿个不想要钱,就是想要这位‘老爷’和我走一趟,等大爷高兴了,立马放人。”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惊叹声,大部分都是“果然是这样啊”的意思。
这席话一出,最想昏过去的不是龙延成也不是罗予牝,而是严培。他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连站都快站不住了。
皇上……皇上究竟在想什么?!今天的事情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若是被别人知道的话,他严培就是死一万次都不够啊!
罗予牝火冒三丈,指着龙令的鼻子破口大骂:“给你脸你不要脸!我家老爷是何等人物!容得你如此放肆污辱!放手!”
龙令哼声笑道:“本大爷还真不知道这位老爷是什么身份,小子,你来说给大爷听听?”
罗予牝只是说漏了嘴,没想这人居然顺杆爬,连分毫放开龙延成的意思都没有,一怒之下大步跨上,伸手去抓他捉住龙延成手腕的手:“老子叫你放手你听不到么!”
龙令轻松一躲,将龙延成巧妙地转了个圈拉到身后推向严培:“帮我看着!”
“啊!?啊,是!”严培足足慢了三拍才弄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慌忙接住被推过来的龙延成,扣住他的肩井。
龙令推开龙延成,轻身迎上罗予牝,两人当街大打出手。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刚过了两三招龙令便很快发现这人原来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不能说是完美,但绝对是最实用的。
他能在龙令攻过来的时候迅速判断他的动向,并且用最少的挪动和最小的气力将其卸去,同时借力使力,顺势反攻。这种打法在江湖中并不多见,根据龙令师父的说法,因为江湖中人所用的武功一是为了防身和攻击,二就是为了好看。有这种攻击方式的人,绝对不会是江湖中的人,恐怕八成是大内训练出来的暗兵。这种暗兵平时不在表面上保护皇帝,而是混杂在普通人之中,观察周围动向,防范意外发生。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是自己的对手。龙令暗暗冷笑了一声,手上更加紧了攻击。
刚一交手,罗予牝便觉出此人不简单。他的招式大部分看起来是很花的架子,可是在这种明显到了做作地步的花架子却有不可低估的作用,他往往分不清楚他究竟是在耍花招还是真的在出手,甚至有时候看起来一点作用也没有的一个微小的动作也可以向他作出有效的攻击。
两人在夜市上打得难分难舍,点掌指拳腾闪挪移上窜下跳丢锅砸盆无所不用其极,只哭了那些摆了摊子的小老板们,只敢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被打得满目疮痍的东西,欲哭无泪。
严培焦头烂额地估算着今天造成的损失以及官差听闻打斗的消息之后到这边来的速度。要是龙令没惹什么事就被发现而迎回宫去也就算了,问题是他们现在还搞得这么大……刚才还调戏良家妇男……
严培的胃开始隐隐抽痛。
和他们三个人相反,基本上是属于台风中心的龙延成倒没有什么反应,除了刚才对龙令的轻浮态度相当激烈之外,他没有再露出任何吃惊、愤怒和害怕的表情。被捉住也就捉住了,捉他的严培急得头顶冒烟恨不得团团转的时候,他却在呆站了一会儿之后,抱起了双臂表情冷然地欣赏起了那两个人的打斗表演。
不远处传来了喧哗的声音,杂乱中有人喊叫着“差爷来了!”,严培的脸色开始发青,龙令却充耳不闻,反而越打越冒火,下手更快更狠,大有不把罗予牝打死绝不罢休的气势。
严培干转了两圈,束手无策。要是皇帝因为当街跟人打架而被官差抓走的话,他这个大内侍卫总管就自刎谢罪去吧!
冷眼审视着严培急得想撞墙的样子,龙延成淡淡地笑了一下。
“你,带我离开这里。”龙延成说。
严培呆住:“啊?”他!?
真是一句容易引起歧义的话啊……龙延成转过身直视着他:“你只要带我离开,你主子马上就会从后面追上来。你也不想他被那些官差抓住吧?”
严培恍然大悟。虽然觉得不知何处有些怪异,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捉起了龙延成的臂膀,往官差到来的相反方向掠去。
不出龙延成所料,罗予牝的眼角一瞥,发现他们离开,立刻啊呀一声,龙令同时往这边看来,面色一变,两人非常默契地同时住手,往他们的方向狂追而去。
姗姗来迟的官差大人拿着锁链子慢悠悠地到了现场,却只看见满地的狼藉。
不能确定后面官差会不会随后追来,严培不敢停歇,挽着龙延成在前面拼命奔逃,后面的两人比他还心急冒火地在后面更拼命追。
“喂!前面的!把我家老爷放下!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严培!你给我把他放下!混蛋!你居然敢抗命!”
罗予牝的声音被严培自动忽略,只龙令的声音就让他腿肚子打抖了。他在心中不断地颤抖告罪,皇上啊皇上,我这可是为了您,不然怎么会作出这么蠢的事情来……看在我对您一片忠心耿耿的份上可千万别砍我的头……
不管他武功多高,毕竟还架着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龙延成,慌张跑了没几条街,后面的两人已经一左一右两边包抄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放下我家老爷!”
“严培!你给我跪下!”
严培险些撞上那两人,急惶惶停住,一听他们的怒吼,手一松放开龙延成,老老实实地跪下了。
“老爷明察,小的其实是……”
“混蛋!”龙令一脚踹上他的胸膛,将他踹倒在地,“你居然敢罔顾朕……我的命令!是不是想造反!”
“小的不敢!”严培磕头如捣蒜,“小的只是怕老爷被那些不明是非的官差冒犯,故而出此下策。老爷您也明白的,咱们真的不能和那些官差见面哪!”
龙令的声音和缓了些:“那你也不能一声不吭就把他带走吧。”
“事出紧急,请老爷谅解!”
罗予牝刚开始见到严培将龙延成带走,以为龙令是和他说好一人拦挡他,另一人趁机掳人,当即都要急得昏了过去。但稍后却见龙令比他还急,追来的脚步丝毫不比他慢,他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并没有将这个事情计划好……
他走到龙延成身边,低头轻问道:“老爷,您没事吧?”
龙延成露出一笑,道:“没事。”
他们的动作与说话也没有什么不对,看在龙令眼中却是异常扎眼。他撩了撩袖子,想再摆出先前那副恶霸的嘴脸来,然而在他说话之前,龙延成先开口了。
“阁下想去喝两杯吗?”
龙令的手支在半空中,半天放不下来。
一个被调戏过的人,若不对凶手避之唯恐不及,也绝对会找着机会便逃之夭夭,却没见过这种的,竟还主动提出邀请对方……
罗予牝脸都绿了,急道:“老爷,这种人怎配与老爷您同席……”
龙延成挥手止住他下面的话,到:“不得无礼。”
跪在地上还未得令起身地的严培茫然,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龙延成对龙令微点头,道:“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龙令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谨慎道:“我怎么称呼与你何干!”
龙延成淡笑:“虽然阁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以非常粗俗的言语说话,但在情急的时候却露了底。所谓的‘抗命’一词不是一般人敢用的。还有,若是主子粗俗,部下必定也不会差,可您的下属拘谨知礼,谴词文雅,不该是刚才阁下所露的的面目所应当有的下属人才。据此推断,在下敢断定阁下非官即贵,不知是对不对?”
龙令早知道这个人聪明无匹,没想到自己只是几句话也能卖了身份,心里一惊。
“真是低看了你了……”龙令道。
龙延成道:“刚才的事阁下必定也是有所考量,不如到寒舍去喝一杯,慢慢聊如何?”
龙令隐隐感到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却找不出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可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呆愣了一下之后,随即答道“阁下随意!”
一行四人寻到一家最近的酒楼包了一间雅座。
入座时,龙令看一眼龙延成,眼神飘过上座却没有坐,反走到右首次位坐下。龙延成看也没看,坐到了左首的次位上。严培和罗予牝两人没有入座,站在两人身后伺候着。
“阁下不像是本地人,敢问是从何处而来?”龙令没有说话,龙延成先开口问道。
龙令还没有从自己刚刚扮演的恶霸形象中恢复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回他才好,静默了一下才简短答道:“京城。”
龙延成微笑:“京城?真是巧啊,在下也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总算有缘。在下名叫刘若成,敢问阁下贵姓?”
尽管知道龙延成是不可能用真名真姓与自己相交,龙令还是微微地失望了一下。他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答道:“免贵姓刘,刘令,与阁下算是本家。”
你可姓刘,我也可以。你不承认无所谓,或许我们可以就这样,当作我没有伤害过你,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还真是有缘,”龙延成的笑容里似乎不带有任何特别的意思,“不过刘兄……”
“不用叫我刘兄,直接叫我刘令就好。”龙令烦躁于他对自己“阁下”、“兄台”之类冷淡又奇怪的称呼,如果可以,他宁可让他叫自己“龙令”……
龙延成也不推辞,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刘令。”
一声普普通通的称呼,让龙令的心中划过了一丝小小的波纹。
小二端着一只装满各种菜肴的大盘子,吆喝着进来,将他们点的菜放下,说声“慢用”退了下去。
“刚才在夜市里,不知刘……不知你那种举动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连龙令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用意。只是他在见到龙延成那种消遥自在,不再被自己束缚的模样时,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愤怒的感觉。
在见到的第一眼,他就已经确定龙延成已经将自己的伤害完全忘记了,因为他不再像仍然被束缚于深宫之内时的样子,不再虚弱,不再苍白,没有恐惧,唯一有的只是平和的气息。可是,明明我还被你束缚着,明明我还在你的控制之中,为什么你可以如此逍遥自在?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得到自由!
想伤害他!想让他留下只有自己才能给他的印记,而不是现在这种样子。调戏他只是忽然出现的念头,他想看他惊惶失措的模样,想看他被伤害之后的表情。
可是失败了,而且,为什么,他会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那只是……玩笑而已。”
“玩笑?”龙延成笑,“这么说阁下是经常开这种玩笑了?看来轻车熟路么。”
又被他压住了。
龙令烦躁不已。不该是这样的,本来应该是他获得主控的,应该是他!
“是,”龙令决意装恶霸到底,既然他想玩,那就玩个痛快好了!“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经常开这种玩笑,我最喜欢调戏他人,特别是像你这样看来最冷静又无欲无求的人,我喜欢看你们惊惶的样子,如何?”
罗予牝张口便想骂,龙延成举起了一只手阻住了他的动作。
“阁下真会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龙令的手覆上放在桌上的他的手,龙延成反射性地想抽回,龙令扣紧了他,“过去我还从未对谁如此认真过!只是今日见到你,忽然情不自禁,不由自主便做出那种事来……”
“贼人!放手!你居然敢……”罗予牝见这登徒子竟又调戏了上来,不由怒极大叫。然而他刚要出手,龙令对身后一脸哭丧相的严培打了个手势,下一刻严培已经出现在他身后,点了他的穴道,将动弹不得的他拖了出去。
“喂!登徒子!贼人!混蛋!放开我!老爷——”
看着自己唯一的保护人被拖出去,龙延成丝毫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被龙令捉住的手也没有再抽回,只淡淡道:“阁下的举动,似乎不太合礼节。”
龙令哼一声道:“其实,不太合礼节的人应该是尊驾才对吧?明明在街上如此被调戏,却又将人引到酒楼之中把酒言欢,在下是否可以认为,尊驾其实也和在下想的一样,很想更进一步……”
龙延成空置的那只手拿起了桌上的茶杯,哗啦一声,全数泼到了龙令的脸上。
“啊,真抱歉,”说着抱歉,龙延成的表情却看不出任何歉意,“手滑了,阁下没事吧?”
龙令想不到龙延成居然也会用这种方式反抗,竟怔住了。龙令抽回自己的手,叫来小二,又为自己加满了一杯茶水。
小二诡异地看着龙令那一脸的茶水,却不敢说什么,悄悄退下了。
龙延成举起茶杯,向龙令致意道:“刚才真是抱歉,在下自罚一杯,请阁下不要见怪。”
龙令抹去脸上的茶水,看来想发怒却又有点没有底气:“人总有失手……”
龙延成用茶杯啜饮了一口,放下,“我不知道阁下有何心事,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想轻薄于我,你那样做,其实是在以我泄愤。阁下有什么难解的事么?难道是有人负了你?阁下若有话,不妨跟我这个陌生人说说。”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凭本人难得的好心。”龙延成眼皮也不抬,悠然地看着茶杯中漂浮的茶叶,“本人从无闲心去操管他人闲事,只是因为阁下与本人相当有缘,因此才出言相询。”
龙令冷笑:“你对陌生人都这么说么?”
龙延成淡笑:“不,只有对阁下。”
龙令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痛得他的身体猛地一缩。
他……“现在”不是“龙令”,可是龙延成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对任何人都能说出这种话吗?还是说,只有对待“龙令”的时候,他才会那么冷酷,那么无情。
他疼痛的表情尽收龙延成的眼底,在他看不到的方向,龙延成轻轻冷笑了一下。
“我……为一人动了情。”龙令慢慢地道。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能得到阁下的垂青?”龙延成事不关己地问。
“不是姑娘。”龙令道,“是个男子。”
龙延成放下茶杯,眼神飘忽到窗外,又飘忽回来。
“是吗……”
“是你。”
龙延成手一抖,茶杯跌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罗予牝的声音从隔壁嚎叫传来:“登徒子!你把我家老爷怎么了!你放开我!老爷!……”
严培好像拿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嘴,罗予牝的声音弱了下去。
“我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龙延成笑着说。他的面色恢复如常,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不自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