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殿下,前天刚刚传了过来。”那小厮回道。
姬容点了点头,随即把桌上那写了字的兵书递给小厮,交代道:“交代下去,把这个包好了送去帝都的瑾王府。”
小厮怔了一怔。却什么也没说,只双手伸出,恭敬的接过姬容手上的兵书,随即开口:“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可以下去了。对了,”姬容刚准备让小厮下去,却忽然想到了慕容非——不管心中到底觉得慕容非如何,大半年的相处,姬容多少还是习惯时时看见那个做事利落的慕容非守在自己的身旁,“慕容公子呢?”
“小人并不知道……不过之前在练武场那里看见了慕容公子。看样子慕容公子呆得似乎有点儿久了。”小厮回答。
问了这么一句已算是破例,姬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点点头示意对方可以出去。
小厮很快的离开了。
重新安静下来的书房内,姬容再一次揉揉眉心,随即又翻开了一份放于左手边,还未来得及阅读批示的折子。
是一份分析澜东局势的折子。
剩下的时间不多,所以姬容只随意扫了两行,打算若没有看到切实有用的方法便立刻放下折子。
然而,就是这么随便扫了两行并且打算随时搁下折子的姬容却忽然停住了——折子,是他所熟悉的。
或者说,是他这两日来,所熟悉的。
指腹在雪白的内页上停了一会,姬容并没有先看折子中所写的颇有见地的内容,而是翻到了折子的最后寻找落款。
当然没有落款。
姬容微微皱起了眉。
他之所以会特别注意手中的这份折子,一方面是因为折子中的内容确实有些水平,另一方面便是因为这折子并无落款。
一两次没有落款或许是因为忘记,也或许是因为一种新奇的想用来吸引他的手法。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没有落款,兼之行文语气又是一片赤诚……
姬容一时有些拿不定折子主人的想法。
当然,若只是上头这样也就罢了,姬容本也没有太多的功夫去注意寻找一个故弄玄虚的人。真正令姬容把这份折子记下的原因,还是那似有若无、隐隐存在的熟悉感。
——行文中,遣词用句的熟悉感。
或者……自己其实知道折子的主人?姬容皱眉想着,但过滤了整个官邸中以及身边亲近的人一遍,却又没有丝毫头绪。
心中一时烦闷,姬容也没有了再处理事务的心情。随手拿起折子,姬容推开书房的门,走进了书房之前的庭院。
夜深了,一轮残月孤零零的挂在天空俯觑大地,独自品味孤独。
挥退准备靠上来的下人,姬容临水的照月亭中。
在物资匮乏的澜东,绿芜别院中的各种东西在姬容都称不上精细,但唯独这建在角落、匠心独具的临水的照月亭亭,却让姬容暗自点头。
照月亭是四角形的,中间起了一个圆形的小石桌,四面的栏杆也是石雕的,并不高,但细细的在上头雕了祥云煦风,刻了飞鸟走兽,很是精细。
但这些都是寻常,姬容之所以会在心中称赞眼前的照月亭,却是因为这凉亭建造的位置。
照月亭是临水的,每到夜间,粼粼水波便会漫上石阶,笼罩上这并不太大的凉亭——或是一半,或是整个。
这当然是寻常的。
而不寻常的,却是射入凉亭的月色了——天上月亮盈亏不定,但无论是盈是亏,那自天上射下来的月辉总能准确的照入照月亭,并且和那或涨或退的粼粼波纹始终保持一线的距离——波纹涨,则月辉退;月辉盈,则波纹亏。
如此,天上的月辉和地下的水纹虽泾渭分明,却也自有一番契合,倒难得一见。更不消细说那在粼粼波纹衬托之下越发如霜似雪的月辉了。
姬容在凉亭中坐了下来,本想休息一会,却不妨听见了前头传来的问候声:“二爷,您回来了。”
听见声音,姬容抬起眼,正好看见慕容非提着软剑从外头走入。
同样看见了姬容,慕容非对着那出声的人点了点头,便想姬容走来。
“小人参加殿下。”单膝跪地,慕容非行了一礼。
人走的近了,姬容这才看见慕容非气息有些不稳,鬓角也微微汗湿。
当然,姬容的视线同时也在慕容非遮得严严实实并且纹丝不乱的领口袖口转了一圈——并非姬容多在意慕容非,而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罢了。
视线绕了一圈,姬容也没有说话,只点点头示意对方起来,同时想到了之前小厮说过的‘慕容公子似乎在练武场那头呆了有些时候了’的话。
站起身,慕容非轻声到:“殿下,时辰也不早了,您该早些休息。”
“恩。”姬容应了一声,随即开口,“对了,钱箭的事情如何了?这两日本王忘了问,他可愿意接受招安?”
“对方……”慕容非刚刚开始,姬容便突的皱起眉:
“当初他是和那个厉虎在一起设计你的?本王倒忘了……那这件事,你便放着吧,让冬晟去。”
言罢,姬容回想一遍,确认再无遗落之后便准备起身回房休息。但他刚刚起身,却看见面前的人敛下眼睑,一时竟有一种静谧之美。
姬容不觉顿了顿。
而慕容非柔和的嗓音,也恰到好处的想起:
“殿下觉得……那厉虎,是真的喜欢小人?”
第九十六章 镜花水月
骤然听到这句话,姬容猛然间一怔,本已准备移开的视线不由停在了慕容非的面上。
慕容非抬起了眼,面上还是带着淡淡的微笑,但方才那一垂眸间的静谧却早已消失无踪,只余下些许藏在黑眸之中的桀骜。
桀骜。这是自认识慕容非之后,姬容在对方眼中所能看见的最为鲜活的神情了。
看见这在对方身上绝对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神情,姬容顿了顿,终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反问:
“你觉得呢?”
你觉得呢?慕容非一时沉默。而后,他弯唇一笑,道:“那厉虎说喜欢我,说我笑漂亮,一口一个小美人叫着,可……”
慕容非的声音忽然低下,他垂于身侧的手往腰间一抹,夜色里,只见一抹亮银惊鸿闪现。
本身武功高绝,姬容自然看得清忽然出现的亮银是什么。但他此时的注意却并非在那抹亮银之上,而是停留于随着那抹亮银一起落下衣袖之后,慕容非所露出来的一截手臂上。
手臂当然还是手臂。
只是那截露出来的手臂上,早已覆盖无数横七竖八,宛若蜈蚣般凸起扭曲的伤痕。
刀伤,剑伤,鞭伤,甚至还有烙烫之后留下的痕迹。
姬容并非没有见过世面,被时时刻刻保护着的公子哥。可就是这么一小截不到肘部的手臂,居然有如此多道的、如此多种类的伤痕,却是让素来冷静的姬容也不由微微动容。
慕容非掩了掩手臂:“小人自十岁开始便在刀口上过日子,让殿下见笑了。”
姬容没有说话。
刀口上过生活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什么样的刀口生活,能让一个人的一小截手臂上至少有二十道以上的伤痕?并且这二十多道伤痕看上去还都是差不多有八九个年头的?
而……这样的日子,一个孩子,却又要如何熬过来?
认真说来,姬容其实并不算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一来慕容非身上的那些伤痕未免太过耸人,二来……
二来,则多少得益于慕容非那张脸了。
就算已经不在意,但有些经历过的事情,姬容到底不可能彻底忘怀——不论他是否愿意将其彻底忘怀。
“厉虎一口一个小美人的叫着我……”慕容非顿了一下,垂下眼,他看一眼自己的手臂,方才微笑,“可他若是看见了我这手臂的模样,那个‘美人’二字,怕是不那么容易出口了。”
姬容等着慕容非继续说下去,他不相信慕容非只是单纯因为不忿或者难受而让他看这些伤痕。
果不其然,没让姬容等多久,慕容非便淡淡的下了结论:
“厉虎喜欢的,只是他心中的虚像罢了。”
姬容听着。
今夜的慕容非和往常不同。虽然还是衣冠整齐笑容温和,但不论是方才的挥剑割袖还是现在平淡而尖锐的结论,都与以往不同。就仿佛是……
就仿佛是,丛林中潜伏已久的凶兽终于脱去保护掩饰的外壳,初露狰狞。
“而既然他喜欢的只是他心中的慕容非,那不论是他做出什么,却都与我无干……他只是为了他自己。”
慕容非淡淡一笑。
姬容则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死水无澜的冷静,以及漠不关心的冷酷。
不论哪一种,都不讨人喜欢。
不过……这或许才是对方真正的性格吧?骄傲,并且冷酷。姬容暗自想着,虽没有因为慕容非表露出来的个性而升起什么欢喜的感觉,但能清楚的看见自己身边的人露出真实本性,或许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姬容不由想到,而慕容非,也已经开口说了最后一句话——他的真正目的:
“而小人看那钱将军也并非不讲道理的人,待小人与他细细分说之后,相信他能明白事情真相,也定不会再对小人有所隔阂。”
片刻沉默,须臾,姬容开口:“你若想要亲自解决这件事,那便由你。”
姬容如此平淡的反应并不在慕容非的计算之中,可世事哪有件件逞心如意的?故此,慕容非也就坦然应是,谢过了姬容。
应了一声,姬容见慕容非没有再要说什么东西的意思,便起身准备离开,只是在起身之后,他却看见了搁在桌面的折子。
一下子想了起来,姬容拿起折子,开口道;“对了,这几日我的折子都是你在整理,这份折子是从哪里递来的?”
慕容非接过折子,打开反复看了几遍后,才神色微微古怪的道:“回殿下,这份折子……小人却不曾见过。”
闻言,姬容眉心一皱,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拿回折子,转身回了房间,准备休息。
站在原地,慕容非保持恭敬的微微倾身的姿势目送姬容离去后,方才缓缓直起腰。
“‘至于其他,任你凉薄也好残忍也罢,跟我却是无甚关系的。’……”慕容非轻声自语,是一句姬容曾对他说过的话。随即,他拿起放在桌上盛满酒的青瓷杯子,一昂首,将其中澄澈的酒液尽数倒入喉咙。
甘冽的佳酿大部分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小半则溢出唇角,顺着慕容非的下巴蜿蜒漫过脖颈,留下一道微微泛光的湿漉痕迹。
“‘至于其他,任你凉薄也好残忍也罢,跟我却是无甚关系的。’……”慕容非重复了一遍,须臾,他微微一笑,“不过是做得不够情真意切罢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过,或者他会更喜欢一些……诸如我那位无甚关系的血缘兄弟的‘真正的’、‘正直的’个性?”
这么自语着,慕容非面色微见古怪,片刻,他喃喃了一句:“说来,倒是可以试试……”
言罢,慕容非随意抹去唇边水泽,举步向练武场所在的外院走去。
他是去找一个人。
练武场位于绿芜别院的西南角,占地宽阔,不止各色兵器俱全,还有专门练马的跑道和各种障碍,也因此成了付冬晟除练兵外最喜欢流连的地方。
慕容非并不太费力的在练武场上找到了付冬晟。
正在练习长枪的付冬晟听见有人走进的声音,右臂整个一抖,将本握在手中的长枪远远插入练武场边缘的兵器架上后,顺势收招,转看进来的人:
“有事?”
眼见满身汗水淋漓的付冬晟,慕容非笑道:“没想到付将军这么晚了还如此勤奋,真是让人愧疚,假以时日,想必能官拜上将军,为付氏百年来的赫赫威名再重重添上一笔。”
付冬晟皱了皱眉:“慕容公子缪赞了。”
慕容非却叹了一口气,惋惜道:“只是虽说付将军能力卓绝又忠心耿耿,可若是卷入了不该卷入的事情……只怕殿下却依旧未必会喜欢。”
付冬晟面色微变:“慕容非,你要说什么?”
慕容非淡淡一笑,却并未开口,而只是把视线放到一旁桌上随意搁着的几分折子上。
付冬晟的脸色越发难堪起来。片刻,他开口,语气有些生硬,却已是承认了慕容非的话:“你是怎么发觉的?”
慕容非一笑:“殿下每日看的百份折子,有一半是要经过我的手的,再加上我曾经见过八殿下几面……付将军,有些努力,并非只有你在做。”
付冬晟一时默然。
慕容非则摇了摇头:“付将军,殿下兄弟的事情并非我们能够置啄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说着,慕容非弯了一下唇:“这次我并未告诉殿下,可依殿下才智,想明白——查明白——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到时候……将军或许就不好解释了。这个好人么,却……”
抬眼看了看付冬晟的神色,慕容非淡淡一笑,为今夜的对话作出了一个结语:
“——并非那么好做的。”
另一边,回到书房的姬容又看了一会折子,待事情全部处理完之后,这才脱了外衣躺上床榻,只是躺上之后,姬容并没有立刻吹熄烛火,而是又翻开之前那一份折子,看着好好琢磨了一会,方才准备闭目歇息。
但就在姬容挥手熄灭烛火的那一刻,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心中一悸,本来计算好了的力道也跟着失了准头,竟一下子把整个烛台给凌空打落了下来!
“喀哒!”一声,房间在瞬间暗了下来,只有月光还从敞开的窗户中透过来,带来几许清辉。
黑暗中,姬容却还保持着原来挥手的姿势,动作竟是有些僵硬了。
对于任何一个小有所成的练武之人而言,突如其来的黑暗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姬容自然也不是因为眼下的黑暗而有所不适——他真正在意的,其实是自己方才失控。
练武到了一个境界,武者本身多多少少会有一些玄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常常难以说清,但却又真是存在,并且绝少出现差错。
而方才在好端端的情况下,他却突然心悸,那……缓缓收回手,姬容面色微沉,心中不期然的有了些不安之意。
“殿下?”恰是此时,扣扣的敲门声伴随慕容非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此时的情况是不可能再直接休息的,姬容也便坐起身子,沉声唤道:“进来。”
低低的应是声自门外响起,又过了片刻,姬容才借着月色,看见悄然走进来的慕容非。
走进内室,慕容非清楚的看见掉落地上的灯盏和端坐床边的姬容,面上却不带半分情绪,只弯腰捡起灯盏,并且利落的点燃了烛火。
刹那,笼罩房间的黑暗在橙黄色的灯火之下如潮水般褪去。
将烛火搁在桌上,慕容非又仔细罩上灯罩,这才走到姬容身边,低声问:“殿下,是否让厨房准备一碗安神汤?”
心神还沉浸在方才那一丝突如其来的心悸之中,姬容也没心思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看出姬容平静之下的不耐烦,慕容非也不多话,只沉默的躬身一礼,便又褪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