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瞟了一眼丛弦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丛弦音偷偷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接着说:“叶公子不妨定制一枚印章,可以自己私用,也可以做礼物送人。”
那人听罢沉吟片刻,回头问向曲伦郡:“你喜欢吗?我定制一枚送给你。”
曲伦郡欣喜地笑道:“好!”
那人嘴角微扬一丝笑,转头对丛弦音说道:“我要定一枚印章,就用这个字体。”一指中间那种曲绕华丽的缪篆。
丛弦音微笑答道:“不知叶公子要印刻哪几字,”转头暗示店伙计取来了文房四宝,“叶公子不妨留下笔墨,也好让工匠有个参照。”
那人看了看笔砚,又瞟了一眼微笑的丛弦音,上前一步提笔书下两字,折好纸递给了他,“有劳了。”看着丛弦音,那人嘴角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丛弦音接过纸张看了一眼,随即说道:“叶公子可三日后来取。”
“我等不了三天,天黑前,我必须拿到!”那人坚决地说,“我不管丛老板用什么方法,也不管你要开价多少银子,我只要天黑前能拿到这枚印章。”
“天黑前?”丛弦音有些惊诧。
“毅儿,为何要这么急?”曲伦郡在一旁也不解地问道。
那人含笑看了一眼曲伦郡,转头清亮的眸子极其严肃地直直盯着丛弦音,嘴角一丝挑畔的笑,“天黑前,丛老板办得到吗?”
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真本事吧。
丛弦音毫不示弱地回望着那人,不要让我猜出你的秘密,“好!天黑前,叶公子可以来取你的印章。”丛弦音特意在那个“你”字上加了重音。
那人了然地一笑,转头对曲伦郡说道:“我们走吧。”
丛弦音目送着他二人同乘一匹马翩翩离去,看着他们的背影,丛弦音脸上温文尔雅的笑容更深了,垂眸打开手中那张纸,那上面挺拔秀丽地写着两个字——青翼。
初冬的阳光温暖绵长,曲伦郡带着“清毅”一直纵马驰骋在通往城南突泉山的斜坡上,生长了很多年的枫树缀满金红色的叶片,那些密集的枝条从山坡两侧向斜坡自由伸展着,金色的阳光穿过那些密匝的六瓣叶片,零星地呈现在那落满了厚厚紫红残叶的地面上,这样厚实的土壤让马儿急驰而过都不会有太明显的动静,整个世界轻轻荡漾着金红色微光,那原本应该是刺目的颜色,但是当它们柔和安静地将闯入者包容其中时,那画面却有种令人沉醉的温暖。
树林里间隙地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好似歌唱一般,彼此间或远或近的遥相呼应,甚至有一些大胆的花雀远远地快速地从一棵树上横窜到斜坡另一边的树丛中,那斑斓的花纹一闪而过,让人目不瑕接,花草和树丛的芳香越来越浓烈,随着奔跑的气流一阵阵掠过灼热的面颊。
在山坡的尽头,开始出现了一条蜿蜒向上攀去的简陋石阶,灰青色的长方形石块也许经常被人踩踏的缘故,台阶中央微微下陷。“我们要从这里步行过去了。”曲伦郡勒住缰绳,一边说着一边翻身下了马,回头看到马上那人被这混然天成的瑰丽景色吸引着,正目不转睛地贪婪欣赏着。
“毅儿?”曲伦郡向他伸出手,目光热切地望着他,“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沿着这条蜿蜒曲折的山径一直缓缓向上前进,两边的枫树越来越浓密,有些树枝低矮地伸手就能抓住,树群遮住了阳光,偶尔从树叶的空隙中余漏下来,整个世界弥漫着仿佛泡沫般的金红色。
“这里的风景真不错。”那人喃喃说道。
“你喜欢?以后可以常带你来。”曲伦郡一直五指交叉紧紧牵着他的手,似乎害怕一松手眼前这人就会消失一般。“突泉山的枫叶很有名。”
“为什么?”
“因为这些枫树的汁液是甜的,超过四十年树龄的枫树可以流出甘甜的汁液。过来,看看这个。”曲伦郡带着他走近路边的一棵粗大的枫树,指着树干上一个半愈合的小小圆洞,“这里就是用来取枫汁的地方,每年第一场春雨之后,枫农就会在这些糖枫树上钻一个小孔,然后插上竹管,用小陶罐收集汁液。这样的树一般只能钻一个洞,让它有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能力。”
正说着,从山顶方向隐约传来一段高亢的山歌,紧接着,从密集的树林间里走来三四个身材健壮魁梧的年轻男子,穿着粗简的蓝布上衣,下身是宽大的马裤,脚踝处被布条扎得紧紧的,每个人身后都背一个方形的木盒,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脸庞,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和满足的神情。见到山路上的两人,为首那个年轻男子赶紧卸下身后的木箱,冲着曲伦郡立刻跪拜,身后那几个年轻人也纷纷照做,“草民等叩见王爷。”
“免礼”
“谢王爷”
“赵艺,今年的收成如何?”曲伦郡和悦地问道。
那为首的男子起身回禀道:“回王爷,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多了两成。”
“哦?太好了。”曲伦郡高兴的一挥手,“酒伯也在?”
“回王爷,在的,酒伯昨日还在念叨,说王爷每年都会来,今年来得可算晚了。”那男子一直略带愉悦神情的回着话,目光转向身边的“清毅”时,同样恭敬的抱拳行礼道:“见过叶公子。”
那人微微点点头,看这男子的态度,想是经常见到叶苑。
“你们去吧,”曲伦郡说道,“这时候太阳正好,我们慢慢走过去。”
“是”那几人重新又背起木箱,恭敬地行了礼,沿着山路高唱着快乐的山歌消失在密林中。
从身边经过时,那人留意到那些木箱里装满了颈细肚圆的陶罐,行走时有节奏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们是枫农,那些是新酿好的枫酒,准备送去山下。”曲伦郡看到“清毅”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几个枫农的身影,了然地解释道,“这山林里的枫树被划分了很多块,他们几人是负责这南丙区的。”
那人略微明白的点点头,转头看向曲伦郡,疑惑地问道:“枫酒?”
曲伦郡狡黠地一笑,“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两人不再沿着山径向上行走,而是从那几个枫农出现的小路横穿进入了枫林,再也看不到石块辅成的道路,但是脚下厚厚的枫叶泥土却隐约显现出一条小路,曲伦郡牵着他的手飞快地奔跑着,两旁的枫树千姿百态,亭亭玉立,但是那艳丽的色彩中夹杂着紫红桔红的树叶,好似穿行在一条优美亮颖的画廊。
这条小路似乎走到了尽头,前方是一排排枫林挡住了去路,但是走近前你才会深刻地体会到“柳暗花明”的含义,那密集的枫林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沿着林边长满了爬藤的篱笆,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那人禁不住惊叹一声,“哇!这是什么地方?”
那枝繁叶茂的枫林中建了一座宽阔的农园,阳光可以毫无遮掩地照在这块平地上,农园的右侧一座座用木头搭建的小屋整齐地排列成一条直线,有些房屋还建了烟囱,隐隐飘着淡淡的白烟,房屋的后面种着一排深色的紫杉树,还有丁香树垂挂着开过花期的枝丫,房屋的前面是很大一片宽阔的场地,到处都叠堆摆放着那些收集枫汁的方箱,还有蜜蜂嗡嗡鸣叫着围绕着那些裸放的陶罐。
农园里有很多人,男的女的,大约十来个,每个人都在场地上忙来忙去,脸上流着汗水,却也洋溢着真实质朴的笑容,看到曲伦郡出现,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儿,向两人致意。
一阵微风吹过,“清毅”嗅到风中有一股醉人的香甜,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有枫农端来一个深色的陶罐,旁边立刻有一位年轻的女子取来一个掌心大小的银盏,“王爷,这是今年存下来的枫糖,请王爷品尝。”
曲伦郡微笑着接过那个小盏,浅浅的呡下一口,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赞许道:“比去年的还要好。”话音落,围聚在他身边的那些枫农们个个笑开了怀。
“毅儿,”曲伦郡重新取来一盏枫糖递给那人,“你也尝尝。”
他小心地接过那银盏,端在手中沉沉的有些重量,盏中心盛放着一点淡金色如琥珀般有些浓稠的液体,一种特别的清香扑鼻而来,那人端起银盏也学着浅呡一口,那甘甜浓郁的味道倾刻间充溢在唇齿间,“好香~~”
曲伦郡笑着望着他,“还有更好的。”
众人让开一条路,曲伦郡牵着他直径穿过宽敞的场地,走向农园最大的一间房屋。
第七十五章:承诺
曲伦郡的到来,早就有人向这间房屋的主人通告,所以,当他带着“清毅”穿过房间那排简易的篱笆,已经有人推开了房门。一位老人,长长灰白色的胡须,同样花白的头发,用一块蓝布巾包裹成一个发髻,满脸皱纹,枯劲的右手拄着一根酱紫色的野生山藤制成的虬龙拐杖,这个年龄的老人大多会被老态龙钟或者老眼昏花来形容,但是眼前这位老人却有一双与他的外表极不相衬的锐利闪动的眼睛,“老朽参见王爷!”
“酒伯免礼。”曲伦郡上前一步扶起作势跪礼的老人,“酒伯近来可好?看来精神不错。”曲伦郡微笑地说。
“托王爷的福,老朽近来能吃能睡,王爷一向可好,今年来得可算晚了。”酒伯直起身的时候脸上微微有些红光,抓着曲伦郡的手有些激动地打量着他。
“今年诸事缠身,所以来得晚了。”曲伦郡意味深长地说道。
诸事呀,今年的诸事可真不小。酒伯虽说久居突泉山,但是哪里会不知道这玉梁城今秋发生的事,这枫园的老老少少原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昭王了,虽说大家暗语连连,谁都不明说,但是看酒伯的激动神情就可想而知,所有人都为他在捏一把汗。
“清毅”并不了解这个秋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是能感觉到眼前这些质朴的老百姓看到曲伦郡时,在他们脸上露出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欣慰和感激,没有人强迫他们这么做,他们是真正关心担忧眼前这位当朝王爷。
这世间有很多东西用金钱买不到,人心就是其中一样。
那人不禁再次打量着曲伦郡,暗自思量着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可以让这些最平凡的老百姓心甘情愿、自发地围聚在他身边,爱戴他,敬重他,跟随他。
突然想到与郑远平之间的交易,那人眼神退缩了一下,内心深处似乎有些犹豫这个计划,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猛跳了一下,那人微微皱了皱眉,正当他分神的时候,酒伯突然向他说话。“许久未见,叶公子一向可好?”酒伯支着拐杖含笑地看着他。
那人赶紧低头行礼,“还好,多谢酒伯关心。”抬头时,突然发现酒伯已经近在眼前,伸手握住他的手,那双锐利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他。
那人防备不及,突然间做出一个想缩回手的无意识举动,但随即反应过来,坦然地让酒伯握紧。
“老朽听说了你的事。”酒伯感慨地拍了拍他的手,回头又说道:“来吧来吧,快些进来,这枫酒可是不等人呀。”说着爽朗地大笑着。
曲伦郡走过来牵起“清毅”的手,深沉热切地看着他轻声说:“酒伯在夸你。”
看着眼前的人儿一脸疑惑的表情,曲伦郡幸福地笑着,紧紧握住他的手。
糖枫树的果实并不能酿酒,这里的枫农用来酿造枫酒的原料其实是生长在枫林中的另一种植物——木莲。
无论在哪个时空,传统的中国文化中,酒作为一种特殊食品,它渗透在人类生活的每个领域,饮酒之风历经数千年而不衰,由此而形成的独特的酒文化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一直都占据着重要地位,中国更是酒文化的极盛之地,饮酒的意义早已超越口腹之乐,很多时候,它作为一个文化符号,一种文化消费,可以用来表示一种礼仪,一种气氛,一种情趣,一种心境。
白色的瓷杯中盛满了淡红色的酒水,“清毅”端起酒杯深吸了一口气,馥郁香浓,轻尝一小口,那滑入喉底的液体犹如幻化的精灵,冷酷如冰却灼热如火,缠绵如丝却刚劲如锋。
有人认为饮酒也许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但是古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饮酒是一件境界高雅的艺术享受,何时宜饮,何时不宜饮,何地饮何酒,如何饮等等,规矩讲究颇多,正所谓“春饮宜庭,夏饮宜郊,秋饮宜舟,冬饮宜室”。
冬饮宜室呀,“清毅”放下酒杯,环视着这间干净简洁的房间,久居南方的人们都喜欢将房间的窗户建得特别宽大,窗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园,花期早已过去,满园只剩下油绿的枝叶,窗边的紫杉树叶将阳光遮掩,淡绿色的微光弥漫在房间每个角落。
曲伦郡和酒伯闲聊着一些那人不感兴趣的话题,这时候的他有些心神不宁地思索着自己的事,日头已经明显向西倾斜了,身体的感觉越来越沉重,并不是生病的不适,而是那人早已熟悉的症状。头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思维开始有些迟钝,身体感觉到僵硬和沉重,疲倦,无法抵挡的疲倦犹如看不见的潮水一点点升涨。
也许是感觉到什么,坐在上座的酒伯时常用他犀利的目光审视着对面这人,“清毅”能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的探研,但是力不从心无法应对,只能每次都避开那让人心虚的目光,实在无法躲避的时候,他总是牵强地笑笑,佯装端起酒壶斟满桌上的空杯,以此掩饰自己想夺路而逃的冲动。
曲伦郡似乎也注意到“清毅”微微有些苍白的脸色,好几次关切地打量着他,用目光无声地询问他,但每次都被那人用一个轻松的微笑宽解了,只是没有人注意到,那人放在桌下紧紧握成拳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显得苍白的指节,泄露了他的面庞没有表露出的感觉。
约莫一壶酒饮完,曲伦郡起身告辞,那人也跟在身后,看似毫无破绽地向身后的人们辞行,直到他们的身影被那片爬满青藤蓠芭墙完全挡住,酒伯仍旧站在原地,久久驻视着他二人离去的方向,那原本犀利的目光有些不明深意的哀切,身旁的人们不知道酒伯还在看什么,却没有人敢去打扰,直到一位中年妇人上前扶住他,酒伯才深深长长地叹了一声,困倦地摇摇头转身而去,那妇人似乎还听到他轻轻念叨着几个字,不是他啊……
穿过枫林重新又回到那条上山的小路,“我们要去哪里?”那人看到曲伦郡牵着他往上走,不禁疑惑地问着。
“山顶”,曲伦郡神秘地笑了笑。
也许是这样温柔的笑意感染了他,那人突然间有了很大的动力。
脚下的山路慢慢通向一个斜坡,山路两侧的枫林越来越稀疏,渐渐被其他绿色大叶的树木替代,金红色夹杂着深厚的绿色充满在视野里。山路越来越陡峭,那人也感觉越来越吃力,有好几次不得不放开曲伦郡的手,勉强支撑着大口喘着气。
“累吗?”曲伦郡开始有些后悔带他上山顶的决定,虽然知道这是值得的,但是看着他苍白的额头微微渗出细小的汗珠,还是心疼不已。
“没事,我能行。”
这样的话他已经说了第二遍了。曲伦郡想到这里,突然眼眸一亮,“毅儿,我背你!”
“啊?”不等那人反应过来,曲伦郡已经躬身在他在身前,抓起他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来,我背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