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都只觉得雾气浓重,几乎分不清是日是夜,也看不到周遭的景色。走了半个多时辰,突然眼前一亮,沈笑松“啊”地惊呼一声,自己却是一座高山山腰间。这山极尽陡峭,极目向上望去,却见云雾蒸腾,哪里看得到顶。
“这山有多高?”沈笑松再怎麽望也望不到顶,便转头问叶知秋。叶知秋笑道:“须弥山高八万四千由旬,自然是一眼望不到顶了。”
(注:《大智度论》卷九:“须弥山高八万四千由旬,上有三十三天城。”)
沈笑松只觉奇之又奇,却觉得这番奇境煞是眼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回想片刻,又是“啊”地一声惊呼,道:“这便是那西壁里所画的须弥山?”
叶知秋笑道:“我们方才所呆的,便是三十三天城里的一处宫殿。”
沈笑松摇头,这一切太过玄妙,他实在难信。但画中人就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手边,自己手中还攥著他的手,却是不由得不信。
叶知秋道:“要不要逛逛?”
这话听在沈笑松耳中,说不出什麽感觉。在壁画里游玩?叶知秋见他踌躇,拉了他笑道:“你就当是在游山好了。”
两人一路走下去,只见七重桓墙,其色各异。旁边天池无数,异种花林无数,还有无数雀鸟,耳边听得鸟鸣清脆,几疑身在梦中。
再走一歇,来到一座宫殿之前,那地全是天青琉璃,明净光滑,沈笑松看得一双眼睛都发直了。叶知秋笑道:“你放心,我选的那地方算是最像人住的地方了,这什麽神仙胜境,莫说是你,我都住不惯。”
宫殿旁有个极大的花园,园墙皆是玛瑙砌成,二人走了进去,却见当中有一水流,清澈无比。沈笑松掬了一捧,只觉清甜无比,笑道:“还真能喝呢。”叶知秋指了指身旁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枝繁叶茂的大树,上面结满了大红的果子,道:“还能吃呢。”
沈笑松道:“我不明白,明明是画出来的,为什麽东西还能吃能喝?”
叶知秋眼波一转,道:“曾闻有丹青妙手,画出来的鸟儿会飞。那画出来的果子能吃,也不是奇事了。”
沈笑松失笑道:“这话还是不通。”
叶知秋道:“或许是此山灵气太重,连画中虚像,都变成了实物?”
沈笑松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叶知秋微笑道:“我知道我自己,但我不知道别的。”
再走下去,只觉是从一片雾气中穿了过去,眼前又见开阔。只见天池明净,一眼望去莲花处处盛开。沈笑松惊道:“这是何处?”叶知秋回头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眉梢间似含笑意,又似轻嘲,却咬了嘴唇不回答。
沈笑松见他这般表情,知道必有缘故,又定睛仔细看去,那莲花绽放千朵万朵,恰如淡粉云层,重重叠叠。大大小小,大如小岛,小的却大不过手掌。云雾之中,却似影影绰绰有些人影。沈笑松凝神看去,竟是数位观音,姿态不一,或捧净瓶,或执柳枝,或提鱼篮,或坐莲台,或数念珠,心里暗暗点了点数,正是三十六个。
叶知秋摘了一朵莲花,轻轻一抛,却正正落在沈笑松手中。“想起来了?”
沈笑松低头细看,莲瓣片片娇嫩如少女脸颊,怎能相信是画中之花?
“那三十六位观音,是那大殿南壁上所画?!”
叶知秋微笑,睨著他道:“你若不信这里是画壁之中,不如找块石头,刻上‘沈笑松到此一游’,出去的时候,还会看得清清楚楚呢。”
忽然他飘飘而起,沈笑松只觉如一片青云如水般滑过眼前,转眼间便消失在莲花之中。一时间沈笑松站在这无边无际无根无叶的莲海之中,茫然无措。
无天无地。踏在莲海之中,如同踏在云中。无依无傍。突然见到空中有彩带飘落,仰头望去,竟是飞天,在茫茫云海里时隐时现。正定睛想看个仔细,忽然听到笑声从莲海里传来,循声望去,只见当中一朵莲花,花大如盖,叶大如席,却紧紧合拢了花瓣。本来花开花谢,都是常情,偏这里的莲花朵朵盛放,这朵独独合拢,沈笑松不由得笑了起来。
莲瓣一瓣瓣舒展,只见叶知秋坐在莲蕊之上,却不知何时脱了鞋,一双白如玉石的足翘在莲花之上,那脚趾头却比莲瓣还秀气,对著沈笑松一摇一摇,有几分孩子气,却也有几分不经意的媚惑。
“过来啊。”
沈笑松也顾不上看那飞天了,一脚踩下去,却吃了一惊。明明是莲花,自己倒像踩在云里,虽然触脚柔软,却一步步地走得踏实。走到那大如亭盖的莲花前,叶知秋吃吃一笑,伸出一只手去拉他,沈笑松触到他温润修长的手指时,一种异样之感涌上,一搂他的肩便将他压了下去。
叶知秋却只是笑,任他双唇拼命与自己厮磨。半抬了手扬了扬,那莲瓣便一瓣瓣合拢了,隐隐的微光自缝隙里透了进来,倒似是夜里微微的星光。
15
沈笑松还是出了那画壁。叶知秋把他轻轻一推,耳边犹自响著叶知秋轻脆的笑声,整个人就像是穿墙似的,一头栽了出来。再一回头,画壁上青衣飘然的叶知秋,还在对著他笑。
他并不想走,里面有吃有喝,风景如画,神仙洞府也不外如是。只是叶知秋一再催促他,说留在画中太久会对自己元神有损,毕竟那是个空幻之境。沈笑松才勉勉强强地离开了,之前还逗留了三日,若非叶知秋一把将他推了出来,沈笑松恐怕还会恋恋不舍地再住上三日了。
叶知秋一再叮咛他,不能再进那寺庙,也不能由寺庙的正门进画壁。要来找自己必得夜晚,七日一次,可呆上三日。沈笑松一一答应,出来却犯了愁,这荒山野岭里,叫自己住哪里?
伸展了一下筋骨,这时还是清晨,沈笑松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呼吸都畅快,浑不像前些时候在寺里,日日都觉著不适。骤然回想起那夜老人诡异的言辞,不由得心生寒意。那寺庙虽然前些日子里进进出出惯了,现在看著殿内一片漆黑,老人也踪影不见,心里惧意顿生,急急地转到画壁背後,沿著山路下去。叶知秋千叮万嘱,一定要他不能从来路上山,要从画壁之後转下去,虽然山路陡峭,沈笑松也不在乎,当作是活动筋骨。
走了半日,日上三竿,这一路上竟然一户人家也没有。再抬头一望,远处一片红墙黑瓦,竟是一座大庄园,里面尚有炊烟嫋嫋。沈笑松走得嗓子里冒烟,更是加快了步子赶去,想讨口水喝。
走近看来,那庄园不仅大,修得也甚精致。庄门闭著,沈笑松上前,正想敲门环,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丫环打扮的小姑娘,模样长得很是甜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盯著沈笑松,沈笑松忙道:“我是路过的,想讨碗水喝。”
小姑娘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忽然脸上一红,答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跑到後院去了。沈笑松便站在门边等著,忽然听到有人叫道:“恩公?!”声音里又是惊又是喜,回头一看,却是个青年男子,相貌看来眼熟,沈笑松记得便是当日自己救了的那郭家小姐的兄长。便笑著拱手道:“郭兄弟,又见面了。”
那青年奇道:“恩公怎知道我姓郭?”
沈笑松笑道:“这里的大户人家只有贵府,怎麽会不知道。”身後脚步细碎,那小丫环已端了水过来,见三少爷正跟沈笑松说话,怯怯地躲在一边不敢上前。沈笑松从她手里接过水来,笑道:“多谢姑娘。”
这一笑笑得小姑娘顿时脸红得像苹果,忙低下了头去。青年喝道:“小芙,怎麽这麽没规矩?还不快去准备点心,恩公,请进屋坐吧,上次你救了舍妹,在下还没有好好谢你呢。”
沈笑松见他是真心待客,自己本也累了,便随著他进了正厅。那青年大喜,一面命下人准备果点,一面唤人去通知大哥。
沈笑松颇觉不安,道:“郭兄弟,那日令妹有难,在下相助是正理,郭兄弟别再恩公恩公地叫了,沈某担不起哪。”
青年还没说话,突然一个人自厅外走了进来,五十余岁年纪,面有微须,相貌颇为英俊。见了沈笑松,深深一揖道:“恩公救了舍妹,何言担不起?”
沈笑松忙起身回礼,青年笑道:“这位是我大哥,郭东羡。我名西临。二哥今日不在,那日你救下的姑娘是我们小妹,自小最得疼爱。若非兄台援手,後果不堪设想,再谢也不为过。”
沈笑松好生窘迫,只是道:“路见那等事,救人乃是份内。几位且莫这般客气,沈某……沈某实在是当不起哪!”
郭西临道:“恩公姓沈?”
沈笑松道:“在下沈笑松。请几位直呼其名便是,不要再恩公恩公地叫了。否则在下在这里,也是坐不住的。”
郭东羡笑道:“好好,那沈兄,如蒙不弃,已近正午,就在寒舍用饭可好?”
沈笑松本来饥肠辘辘,见这家人热情,便就应了。郭家兄弟喜出望外,急急地吩咐下人去安排准备。
16
虽然仓促,但席间仍极丰盛,用具也俱精美,不像是山野之地,倒似是大富大贵之家所用。郭家兄弟衣饰华贵但毫不炫丽,府上摆设也是一画一几都颇费匠心,沈笑松更生了几分好奇之心。
郭家兄弟请沈笑松坐了首席,沈笑松死活推辞,盛情难却,只得应了。那郭家小姐在一旁作陪,今日看这姑娘又是一番光景,薄施脂粉,眉黛鬓青,含羞垂头,娇美无比。
“长生,你该敬沈兄一杯,谢过他救命之恩。”
长生轻轻嗯了一声,果然站起身来,举了杯道:“沈大哥,长生在此谢过你了。若非沈大哥仗义相救,长生真不知道会怎麽样。”
沈笑松起身道:“小姐不必客气。”
长生道:“那我先干为敬了。”将一杯酒喝干,沈笑松忙也干了。郭东羡笑道:“我这宝贝妹妹是从来不沾酒的,今日还是第一次。”
沈笑松顿觉歉然,道:“小姐……”
长生已经两腮红如桃花,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明媚无比。只娇笑道:“这是应当的。”
用过饭,几人便坐在厅中闲谈。忽然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咚咚咚地跑了进来,口里嚷嚷道:“我要看嘛!我要去看救了姑姑的人!”
一抬头见到沈笑松,咧开小嘴道:“我知道,一定是你了!”比划著道,“我听舅舅说,你三下两下就把坏人打跑了,你教我好不好?”
沈笑松失笑道:“那是那些人不中用罢了。”
郭东羡突然道:“沈兄,反正你也是四处游荡,不如就留在我这里,教教我这个调皮儿子的武艺?他整天嚷嚷著要学剑术,我真拿他没法。”
那孩子一直贴在沈笑松身边,这时更是两眼发光。沈笑松本拟推辞,他哪里是有耐心闲心教人武艺的人?忽然想到此处离那寺庙颇近,翻过一座山便是,要去找叶知秋很是方便,一时倒沈吟了下来。
那孩子一双黑眼睛骨溜溜地就盯著沈笑松看,沈笑松看著可爱,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孩子胆子也大了起来,拉著他手臂摇著道:“留下来嘛!留下来嘛!”
郭东羡也趁热打铁劝道:“这不过是在下想留沈兄,这里虽然偏僻了些,但风景幽美,住上些时日岂不是好?”
沈笑松笑了笑,道:“既然郭兄盛情,我就不便推辞了。不过,我恐怕不能日日留在这里,我跟山上的一位老人家相熟,过得些时日便会带些物事去看看他。”
郭东羡忙道:“沈兄请自便,郭某怎会干涉?”
长生一直在旁听著,此时喜上眉梢,忙道:“我去叫人给沈大哥收拾屋子。”一转身,裙裾摇动地走了。
郭东羡叹道:“我妻子过世得早,二弟的夫人去年也过世了。家里再没个管家的,一应家务都是我这妹子在料理,连两个孩子都是她照顾。”
沈笑松在席间已注意到了,但凡上菜添汤,都是长生示意,这女孩子小小年纪,便这麽聪慧能干,倒是难得。
郭西临道:“上次长生出去,便是办些杂事,本来抛头露面的事不该她做,头日里我染了风寒,长生便替我去。如果那次出了事,我,我……我还怎麽有脸见她!”
沈笑松忙道:“西临兄,我都说了多次了,真的不妨事,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郭东羡道:“好,好,不提不提。”一面又吩咐换酒,几人又东谈西扯了起来。
晚间郭家兄弟又设宴请沈笑松,几人处熟了些,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喝到半夜,沈笑松也有些醉意,长生引他到了房中,嫣然一笑,道:“如果沈大哥有什麽不方便的,只管叫隔壁的小芙便是。”
沈笑松答应著,长生转身离开,忽然又回头一笑道:“这房间是我亲自为沈大哥布置的。”
沈笑松望著她轻盈背影,虽然酒醉,却也若有所觉。微笑地摇了摇头,推开门,只见房中布置得极为精雅,一床一帐,一灯一烛,无不用心。瓶中一束鲜花还带著露珠,显是精心修剪过。
正脱了衣上榻躺下,忽然有轻轻的敲门声。沈笑松扬声道:“谁?”
只听得一个少女声音道:“是小姐要我给沈公子送醒酒汤来的。”
沈笑松叫了声“请进”,小芙端著一个托盘进来,放在桌上,笑道:“这是我们小姐亲自下厨弄的,沈公子喝了一定酒会醒了。”
沈笑松道了声多谢,小芙笑著退了出去,沈笑松把那碗汤一饮而尽,果然清醒了许多。一头倒下去,心里想著,七天总算是过了一天了。
17
虽然郭家兄弟说是要沈笑松教儿子剑术,其实一来是感激他救了长生,二来是见他投缘,想留他下来而找了个借口。那孩子能有多大,又教得了几个时辰?只是沈笑松见小松聪明,又跟自己亲昵,也乐於陪著他玩。还有一个小柏,是郭南渊的儿子,年方五岁,生得粉妆玉琢一般,也成日里粘著他玩,沈笑松也很喜欢那孩子,常常抱起来逗逗,倒弄得长生在那里直叫,有了沈叔叔连姑姑都不要了。
但这里日子还是太过悠闲,沈笑松长日里无聊,好在郭家兄弟都是诗书满腹,十分谈得来,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且郭家又对他待如上宾,一切供应俱是上品,沈笑松也住得逍遥,只是每夜里掰著指头算还有几日能到叶知秋规定的七日之期。
这日用了晚膳,沈笑松正在花厅里跟郭西临下棋,忽然管家满面恐慌地跑了过来,叫道:“三少爷,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郭西临正拈著枚棋子冥思苦想,这时棋子一下子从指间滑落。“出什麽事了?”
管家已经眼泪迸出,摊手跺足道:“二少爷……二少爷他……他……”
郭西临脸色大变,站起身道:“二哥他怎麽了?你快说啊!”
管家道:“二少爷他在回来的途中,被人害死了!”
郭西临一个摇晃,几乎站立不稳。一旁观棋的长生一声尖叫,已经晕了过去。沈笑松忙扶住她,道:“西临兄,先去看看。”
郭西临跌跌撞撞地向正厅奔去,沈笑松吩咐小芙叫人把长生送回房,也跟了过去。
正厅里满点灯烛,一具尸体正停放在中央。那人三十余岁年纪,面貌想来本来也甚不俗,只是面容已被恐惧扭曲,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郭西临扑了过去,跪下叫道:“二哥,二哥!”转过头,流泪道,“大哥,这究竟是怎麽回事?二哥好好的,怎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