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姐姐打断我的话,无力地眨了眨眼睛,说:“我累了,得回去休息休息,你就按我说的转告他就是了。”
说罢,她便转身缓缓离去。
等我买好吃的回到病房的时候,骆扬已经醒了。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他坐在床上,把输液针也拔掉了,正捧着一本健康杂志看得入神。
他看到我,冲我笑了笑。他的脸色也比刚才好多了,有了淡淡的血红色。“谢谢你,小韵。”
我把东西搁到病桌上,替他开了一盒八宝粥,说:“你醒来就好了。”
他接过粥,细细地品尝起来。那是红枣花生味的,有良好的补血作用。我坐在床前的椅子里,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吃那些药……镇定剂,医生说是镇定剂……”
骆扬顿了顿,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扬起他那双精致的画眉眼冲我笑了笑,笑靥迷人。他瘦了,可是以往的神采又回来了。然后,他缓缓地说:“回来帮我唱戏,好吗?”
我一怔,支支吾吾道:“我,我没时间……我要上课。”
“没关系,你可以周末回来登场。”他不急不徐地说,“人们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安迪和小周,是我一手带大的。他们俩从小就跟着我,从国内跟到国外,闯荡了这么多年的天下,又跟我回国。我们师徒三人一直相依为命。对于他们,我也做到了倾囊相授,视为坚兰。但我没有想到,到头来,他们还是背叛了我。”
我不太明白骆扬的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他瞧我一脸迷惑的模样,解释道:“他们被龙罡用金钱收买,偷了我的川剧演艺精要,逃到了他的门下。我原以为龙罡真的已经放弃了川剧,做起了舞厅老板,但看来他还是没有死心。他还是怨念着当年师傅对他的薄教之恨,一心想要跟我斗下去。”
我想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情况就是那两条小蛇复活之后,便咬伤了善良的农夫,过河拆桥、得鱼忘筌、飞鸟尽良弓藏、绞兔死走狗烹,无义地背叛了师傅骆扬。不仅如此,还盗走了一本对骆扬来说极其重要的川剧演艺精要的书籍,并且无情地砸毁了化妆间。看来那句“戏子无义”说得还真是一点不为过。
“你姐姐也走了。”骆扬神情哀伤地说。“我自认为待她不薄,给她不错的酬劳,给她开个人化妆间,还让她开专场,封她名伶的殊荣,想不到连她也走了。”
一时间我觉得眼前的骆扬不再是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形象,而是一个被奸人迫害而贬为庶民、流落民间的可怜的孤家寡人。现在,他的脸上写满了落魄与无奈,可他骨子里那股清高的气质,却愈加明显地流露出来。
我知道,他那两个徒弟是剧院里的台柱子,姐姐虽然是新人,但也能撑起半个场面,这都一走,剧院势必有种树倒猢孙散的感觉。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让我考虑一下吧,或许……或许小姑她能帮上什么,她一定会有办法……”
骆扬苦笑了一下,说:“傻小子!你小姑她恨我还来不及呢!她怎么会帮我?你以为她像你,心比棉花还软啊?”
我冲他勉强笑了一个,说:“那也不一定。小姑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典型的疾恶如仇,而在朋友有难的时候,她是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这时,两个护士进来给骆扬再做检查。其中一个下巴尖尖的年轻女护士看了骆扬一眼,凶巴巴地说:“谁叫你把输液管扯掉的?找死啊?”
骆扬笑了笑,说:“不就是洗一下胃吗,我吃点东西就好了,不用输液。”
那尖嘴猴腮的女护士一边给骆扬量体温,一边跟另外一个拿本子做记录的胖胖的女护士说:“你说你大伯也真是的!是不是老眼昏花了呀!一世英名,竟然给那乡下女人毁了。”
胖胖的女护士眼睛斜斜的,她愤懑地说:“谁知道他啊!学了这么多年中医药理,从没治死过一个人!这次竟然栽在一个肺结核病人身上!真不知道他这次是哪只眼瞎了,活该他相信那个乡巴佬的鬼话!还没听说过蚯蚓加枇杷叶能治好肺结核的!真是丢脸丢大了,听说这次连第一人民医院都砸牌子了!”
我完全听不懂她们的话,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个尖嘴猴腮的女护士看了看温度计,尖声尖气地说了一句“三十七度五”,甩了甩那只水银温度计,就推着医车跟那斜眼的胖护士交头接耳地走了。
我和骆扬相视一笑,大概我们都想说,这种女人真是女人中的恶俗,看谁愿意娶她们,连一点素质都没有,白白穿了白衣天使的制服了。
突然我电话响起,是焰子哥哥打来的,恐怕是突然之间找不到我,正担心呢,于是我接通电话,还没等我开口,焰子哥哥便在那边激动地说:“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我看他这一惊一乍的,没事也给吓出事来了。我定了定神,说:“有什么事你慢点说,小心噎到了。”
“是吴阿姨……吴阿姨她出事了……”
我大脑里一阵充血,一种不祥之兆降临到我脑海里。我的双腿颤抖着,像等待宣布死刑一样等待着焰子哥哥的后文。果然,他的话验证了我的不安:“吴阿姨自缢了……听说是那个中医专家采用了她的传统药方,把一个患肺结核的病人治死了……那个专家便把责任推给吴阿姨,被指庸医害人的吴阿姨不堪压力,就上吊了……”
我双腿一软,瘫倒在椅子里。骆扬一脸惶惑地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只顾发着呆,半晌才说:“吴阿姨……晓风他MA自杀了……”
骆扬的表情僵住了,逐渐浮起一丝悲伤的色彩。他喃喃念道:“嫂子……嫂子……她怎么也随师兄去了……”
在椅子里呆了许久,我蓦地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掉眼泪。
当我赶到陈家湾晓风家里的时候,只看到一副冷冰的寒尸。自缢的吴阿姨两眼圆睁,双眸已然失去了焦点,苍茫地注视着空洞的天花板。焰子哥哥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守在尸体旁边,像一只折断了的花枝,无精打采。
他看到我进来,只是一脸悲伤地看着我,脸上是已经风干的泪渍,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我扑地跪到地上,泪如雨下。
在我的记忆里,吴阿姨就跟母亲一样和蔼可亲。那时候的青龙湾,就数吴家最有钱,可是他们一家从来不恃财傲物,而是待人有礼。每次吴阿姨去镇里赶集,她都会买回一大堆好吃的糖果,给村里的小孩子挨个挨个发。所以,我们这帮小屁孩儿就特别喜欢上她家蹭好吃的、好玩的,久而久之,都把她家当成自己的家了,甚至还会在她家赖着不走,在她家过夜才肯罢休。每当这时候,吴阿姨总是腾出一块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又垫上好几床棉絮,铺得软绵绵的,才让我们挤在一起睡觉。
那时候,她是村里倍受爱戴的民间医生,被人们尊称为妙手回春女华佗。就跟吴叔叔一样,她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也是那样崇高。可是,就是这样两个天性善良、从不心存半点邪念的好人,却不容于这座城市。
太悲哀了。
焰子哥哥说,晓风昏厥了,正在房里睡着。自从吴叔叔去世之后,他好不容易才将心态调整过来,好好应付高考,吴阿姨却又在这当口出了这样的事,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呀!为什么一个好好的家,从来没有做过半点坏事,老天却要这样大发雷霆来折腾他们呢?为什么不发发善心,放他们一条生路呢?
吴家真的支离破碎了。骆扬赶来的时候,他扑到吴阿姨身上,一边喊着嫂子,一边失声痛哭,眼泪把吴阿姨的衣服都打湿了好大一片。我跟焰子哥哥拽他不住,就任由他哭个天昏地暗。
接下来我们联系了殡仪管,按照城市里的殓葬规矩,是要火化的。当我们捧着吴阿姨的骨灰回来的时候,晓风醒了。
我们把吴阿姨的骨灰放到吴叔叔骨灰旁边,现在,他们夫妻俩可以在天堂团聚了。我对着他们二老深深鞠了个躬。他们一个是我的启蒙老师,一个是待我如母亲般的好阿姨,从此,他们就与我天各一方了。
晓风很虚弱,他已经哭得不能再哭了,倒在焰子哥哥怀里一声一声地抽噎着。晚上,我们坐在客厅里商量晓风以后的安排。令我们感到奇怪的是,晓风的叔叔,一直都没有出现在吴叔叔和吴阿姨的葬礼上。晓风说他到国外出差去了,怕是还不知道两位亲人的丧事。骆扬说,晓风得继续上学,学费由他来负责,因为怎么说晓风也是他的师侄,他不能不管。
那一夜,我仿佛觉得晓风真的长大了,变得坚强了。他不再哭了,也不再从梦中浑浑噩噩地惊醒。承受了如此巨大的家庭衰变,痛失双亲,晓风真的太可怜了。我想,这是不是城市变迁所导致的悲剧呢?如果是,那么那些生活在农村里面的人,是不是都是这个社会进步下的可怜的牺牲者?他们同样默默地耕耘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用一生在劳作,可为什么他们的结局,却往往如此悲惨。
…… 第二十五章 沉沦 ……
有潭叫做爱的泥沼
陷住了我的双脚
越挣扎 越深陷
我只好原地不动 慢慢沉沦
当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学校,还没来得及躺下休息一会儿,小卢老师就打来电话,语气匆匆地说:“江韵!你这班委怎么做的?大家都到了就差你一个!你是不是对同学的死活一点都不在乎啊?”
听小卢老师这样一说,我像被人从昏睡中推醒:“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卢老师怒气冲冲地说:“你先来九院再说!”
我看了看焰子哥哥,他已经躺下睡着了。吴阿姨的丧事几乎都是他和骆扬两个人跑的,我知道他特别累,所以就没吵醒他,自己轻轻把门带上,就下楼打了车,一路忐忑不安地朝九院奔去。
邹哲轩在九院门口等我,还没等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就拉着我的手,径直往电梯里走去。我正想告诉他姐姐托付我转告他的话,但看他一脸憔悴的样子,也就没忍心说出来。其实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总觉得他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但我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去解开这个谜题。
大头轩把我带到六楼急诊室,班委成员全都围在里面,包括小卢老师。我往里面一探头,看到脸色煞白的戚敏躺在病床上,穿着一身灰白条纹的病服,披头散发、眼神灰暗。
同学们看到我进来,便给我让出一条路。小卢老师看我呆呆站在门口不动,便把我拽到床前,指着病床上的戚敏呵责我:“你这是一什么男生啊!人家小女生为你要死要活的,你都孰视无睹啊!你是男人吗?”
我看到戚敏的一只手腕上缠着绷带,另一只手腕上扎着输血管,暗红的血液正一滴一滴输送到她的体内。她原本灰暗的眼眸,一见到我便充满了亮光,情绪也变得亢奋起来,激动得快要闪出泪花。
我蹲到床前,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有些冰冷。她却激动地说:“江韵,你还怪我吗?你还有怪我吗?”
看她这情形,想必是割腕自杀了。于是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呀?事情过去了就算了,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好好养病,别再做傻事了,好吗?”
她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哭道:“我知道我很笨!我也不如别的女孩漂亮、能干,但我真的喜欢你呀!你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我会努力学习,不断进步的!真的!我真的会好好学习的!”
我看了看小卢老师,她抄着双手,闭着眼睛,表情错综复杂。
我正要说什么,小卢老师突然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外面走廊尽头的阳台上。这里好高啊,我看着远处茫茫的嘉陵江,感到一阵眩晕。
小卢老师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说:“江韵,你也看到了。卢老师以前跟你讲的话一点都没错,戚敏同学的确是患有抑郁症,现在都已经有自杀的倾向了。你作为当事人,还要袖手旁观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卢老师,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够烦的了,吴叔叔和吴阿姨的相继去世、姐姐的离奇行踪、骆扬剧院的面临关闭,我想我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小卢老师见我不说话,继续说:“江韵啊,你听老师一句,你真的不能剑走偏锋啊!中国的社会,是容不下你们的啊!你们现在能在一起,但你能保证你们永远在一起吗?就算你的家人能放过你们,世俗的洪水能放过你们吗?你们现在还生活在学校的襁褓之中,还没经历过大风大浪,你是不会明白外面的世界有多险恶的!”
我定定地看着小卢老师,她就像一个讲恐怖故事的女巫,表情随着情节的推动而变化,相当到位,让听故事的人不寒而栗。
小卢老师顿了顿,继续抄练着娴熟的口才:“找个女孩子,走正常人的路,娶妻生子,养家糊口,善始孝终吧。”
我摇了摇头,潸然落泪。
小卢老师见我无动于衰,便近乎哀求地说:“就算小卢老师求你了,好吗?戚敏她不能在我手里出事啊!你就当可怜可怜老师吧,哪怕是和她做做戏!等大学这四年过去了,你想甩就甩,想抛就抛,到那时候老师也就不再管你了,你爱哪个男人就跟哪个男人去,老师全力支持你,好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她恐怖得像一个女魔头。她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作为一个老师,竟是这样自私!我憎恶地看了她一眼,就跑开了。
戚敏在医院里静养了几天,出了这样的事,同学们再也不敢掉以轻心,都纷纷前来探望她,给她送来很多补血良品。那段时间,也许是出于作为团支书的责任感,也许是出于对戚敏的歉疚,我没日没夜地在医院守着她,直到她康复出院。
等了很久,我终于等到了一个空闲的周末,我打车去了沙坪坝体育馆附近的小姑家。还是去年春节到过她家,这学期突发事件实在太多,一直没空去探访她们。其实这次,我想更主要还是为骆扬的事情。剧院的台柱子跑人了,剧院面临关闭,如果小姑不出手帮他,他的剧院就没了。
小姑明白我的意思之后,竟然很爽快就答应了,出乎我的意料。本来我是准备了好大一番说辞要说服小姑帮这个忙的,却没想到会这样轻松。小姑听完我的话之后,便抓起电话,一会儿功夫,就打了四五个电话,然后很轻松地对我说:“行了,搞定了。”
我欣喜地说:“这么简单啊,他们这么听你的话?”
小姑叹了口气,说:“唉,我也是想帮帮他们。我那江枫渝火,就是个穷酸表演团!他们跟着我,只会一辈子给埋没了。骆扬他有钱,又有名气,只不过现在招不到人马罢了。要是他招齐了班子,打响了剧院牌子,那这些去给他撑台子的演员们都有后福啦!说来骆扬也挺有出息的,可惜看人不准,都收了些什么倒肠子的徒弟,一个个马后放炮!”
我惨笑了一下,说:“想想他也怪可怜的。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连姐姐也走了,骆扬对她不错呀,还给她开专场,册封殊荣。”
小姑怔怔地看了看我,说:“她走了?莫不是又回那个破烂火锅店去了?昨天我那帮探子好友说在解放碑渝香子火锅店看到她了,还做大堂经理。”
我吃惊不小:“她又回去了?不是她自己离开那个火锅店到剧院唱台子的吗,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小姑看了看我,撇了撇嘴角,说:“唉,想来她就不是吃这饭碗的料!毕竟她也不是咱江家遗骨,年纪轻轻就贪恋荣华,想成什么角儿!不经受点磨难就想凤栖梧桐,这梦做得也太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