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子不说话,他的脸色苍白,他开始显得有些惊愕,慢慢又笼罩起一层凄苦,
他像一个在危险中对于救助无望的小孩,他的眼楮现出了泪光,接着,大滴大滴的
眼泪无声地串串垂落,他仍不动,纹丝不动……
看着来子这张由于苍白更像一尊雕象的俊美的脸,看着他的悲戚和眼泪,我的
怒气像被狂风刮着的云缕,一下子飘逝得很远,很远……
“别往心里去,我又欺负你了。……来,躺下,让小弟我给你上药,……”其
实,我心里也很难受,也想哭,只是,我实在不忍心让这两人世界再加重这让人心
碎的难受了,我强作笑颜,“来子,我信缘份,连你大我几岁,做我老大哥总得让
着我,也是缘份。躺下呀,再不听,我可真急了,别怨我再犯混啊,……”
来子顺从地躺下了。
“别动!让我为你脱裤,谁让我……我是真像两口子一样爱上你了呢,……”
来子哽咽着开了口∶“肖,你别哄我了,我懂得你的心,……我真想,你狠狠打我
一顿才好。”
“等着吧,有一天……我见你和别人相好了,烦我了,怨我了,我掂量着能忍
心对你下手了,我……我不只是打你,我杀了你!”
……
(五)
山谷里沉寂依旧,我和来子相守依旧。
使我快慰的是,来子开始恢复了活泼。
他见我脱光了晒太阳,就叫∶“要不总阴天呢,天狗晾蛋了。”
他要叫醒我,就用指头来捅我的屁股,怪叫着∶“捅进去了,还假装打呼噜呀
!”
他对我的称呼也开始混乱,“坏小子”、“孙大圣”(寓意我有根金箍棒一样
的那东西)、“阿弟”、“浪里白条”、“阿乖乖”……
我当然不示弱,叫他“排座”(座,寓意他的屁股)、“头儿”、“赵哥”、
“照你来一股子”,以至叫他∶“俊老婆。”他就笑着闹∶“以後,我就叫你‘小
女婿’……”
笑着,闹着,战争局势在急剧升级。
指导员在步话机里通知我们,现在的形势已经不仅仅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而是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尖锐阶段。他以命令
的口吻说,对越方的监视不可有丝毫松懈,对越方的任何挑 行为都不必忍让,随
时向他报告。而且,他毫无犹豫地告诉我们,一旦情况有变,来子和我都可以扔下
任何东西(最好是毁掉),携带武器自行迅速撤离,他让通讯员送来一张属于“绝
密”级的撤离路线图,以防误触密布的地雷。这条没埋雷的通道,是专为我和来子
留下的。
随这张路线图送来的,还有两条据说是特供中南海的“中华”香烟。
来子摆出我久违的“上司”脸下达命令--这烟只能在巡逻时抽。
“遵命,排座。”我反而为见到他的“上司”脸莫名其妙地欣慰。
战局紧张,这山谷里的一切却没改变。
每天仍是例行公事地巡逻。
那天,巡逻到狭窄的沟口,我们和那两个老越就倚在相距不过十米的石壁上休
息。
来子掏出“中华”,烟盒就在阳光下现出那麽一片灿烂的鲜红……
两个老越也在他们那边的石壁倚了。
“腔子”也摸烟叼在嘴上(“嘟噜”恐怕不会吸烟,因为从未见他抽过烟),
然後就浑身上下乱翻……显然他没带火柴。
我瞥了他一眼,就掏出我那电子打火机,在手心一掂,掂出道夺目的金光,手
腕一翻,喀嚓打着,为来子和自己把烟点燃,极惬意地深吸一口……
“腔子”眼楮一亮,撂下枪起身朝我们移动了脚步……我向来子眨眨眼,微微
一笑,把打火机喀嚓喀嚓连打十几下,通红的火苗儿好不鲜活……“腔子”的两眼
都发蓝了,“嘟噜”却要拦他,只见他把“嘟噜”一搡,几乎朝我们扑来,却又猛
地停住……
“喂,当兵的,点个火……”
“腔子”意外流利地说了中国语。
“嘟噜”紧跟他身後,圆脸涨成个西红柿,红中透青,两手紧紧把着枪……
我和来子一愣,互相使了个眼色。
我就漫不经心走近“腔子”,举着打火机朝他伸直了胳膊……
“腔子”嘿嘿乾笑一声,要接,我没给,而是喀嚓把火打着,他又尴尬地笑,
叼烟低头凑过时,我缩回了胳膊……
“腔子”没了笑意,满面恼怒。
我却拿出“中华”,连打火机一并递他。
“腔子”一见,立刻转怒为喜,说着“谢谢”,伸手就要接。那“嘟噜”却说
了句不知什麽,伸手挡住了“腔子”的胳膊。
“腔子”把他狠狠一搡,一推帽子,歪头摆出副一百个不在乎的老兵架儿,伸
手接过烟,凑近我打着的打火机点燃, 着眼吸了一口。
沟边荆丛中“哗啦”一响,钻出只小松鼠,惊奇地看我们一眼,“吱溜”飞奔
过沟,不见了。
“咋样?比你们的烟强多了吧?”我问。
“这烟,我抽过。”他有点不服气,但还是掏出烟盒--他们那种常见的大绿
包--把未点的那支烟精心装了回去。
来子嘿嘿笑。他是没胆量也不愿意做这种“小淘气”的。我在用眼神徵求他的
意见,他的默许使我决计再继续这难得的“娱乐”。
“你这烟,我抽过。”“腔子”仍不服气地重复。
“当然,”我一眼看到他脚上的大头翻毛皮靴和“嘟噜”脚上的“解放鞋”,
我指划着又说,“当然,你们见过世面,你脚上这双鞋,老美的,没错。他穿的那
双鞋是我们给的…你们仓库里准还有法国货。你们准还得了老俄的什麽玩艺儿?”
“腔子”狠狠瞪我,迸出一句∶“我们越南人……能打仗……”
“哈,”我也故意歪头抖着一条腿作出兵痞状,“瞧你,一颗炮弹飞过来,炸
不到你,也把你这副骨头架子震散了。瞧他……刚不吃奶吧,那玩艺儿……你明白
吧,怕还没长毛呢,……”
来子笑出了声。
“腔子”精瘦腊黄的脸涨红了,他斜起眼瞪我,一口紧一口吸烟。
“嘟噜”满脸惊骇,滚圆的鼻子尖顶着一层细密的滚圆的汗珠。
“腔子”终于把烟吸完,突然把烟头一扔,摘下帽子也一扔,捋起袖子瞪眼问
我∶“咱摔跤!”
我看一眼来子,他冲我挤眼。
“摔就摔!”我说着,就要摘下身上的枪。
旁边,“嘟噜”却一步冲过,横在我和“腔子”中间,最可恨的是,他的枪不
再横在胸前,而是平端着直对着我,“腔子”又去推他,却没推动,他沙哑着向“
腔子”喊了句什麽,枪端得更平……
“算了,算了……”来子笑咪咪走过,拉住了跃跃欲试的我,冲“腔子”伸出
小姆指摇摇,笑着冲紧张万状的“嘟噜”一瞥,他对“腔子”说∶“算了,你看你
这个搭档,连开玩笑都不懂,他任屁不懂!”
“对,不摔了,”我也就势为自己找到了台阶,“他任屁不懂!”
“腔子”恼火得呼呼喘气。“嘟噜”却仍朝我们平端着枪,指头紧扣着板机,
端立不动。
“腔子”捡起帽子,啪啪在腿上抽打,拎起枪大步就往他们的哨所走去,……
走出几步,怒冲冲向还站在那里有些惊慌的“嘟噜”大喊了一句,是喊“嘟噜”随
他回去,也不排除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什麽,……
于是,我就和来子又倚在石壁上,点起烟,轻松悠闲地哼……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阿哥心忧愁……”
这晚上,只听他两个时而大声时而小声地吵了半夜,想来“腔子”很为白天没
能够和我摔上一跤,心里极觉得别扭。
我和来子,却觉得少有的惬意。我说∶“来哥,那俩口子可不如咱,他们怕是
说要‘打离婚’了,他们是‘捆绑夫妻’,……”
来子说∶“你就坏吧!非得让烂裆烂掉你这邪性劲头,你就老实了。”
可能,“嘟噜”让“腔子”骂惨了,一连几日,巡逻时疲疲沓沓随在“腔子”
旁边,连正眼儿也不敢瞅我们。
“腔子”挺来神儿,不知从哪儿也弄来个打火机,也是电子的,走到沟口就掏
出喀吧喀吧打个没完,极为得意。
“‘腔子’是在向咱们示威。”我说。
“哼,他也是闲得难受。”来子说。
于是,巡逻时,我故意高抬腿猛甩臂,脚底下喀喀响,带起一阵风,瞅空朝“
腔子”伸出小姆指晃晃,用脚在地下划个圈儿,吐口唾沫,用脚尖一点……
“腔子”和“嘟噜”莫名其妙。
“真有你的,连穿开裆裤小孩玩的‘哑巴禅’都想起来了,你尽是绝活儿…”
“他们懂吗?”
“谁知道!”
……
(六)
巡逻依旧。
但大战的空气越来越浓,从电台中听到,中国政府对越南的军事挑行为的严
正抗议每天几乎少有空白,而且措词越来越尖锐。
指导员也正式通知我们,把不该留下的东西尽量毁掉,轻装简备,只要听到我
方开炮,随时都可以撤离……
我和来子都清楚,这个哨位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为能就要结束这枯燥的
守有些高兴,也为撤回後必定会离开,而且前途难卜感到黯然。我们都避开谈论
撤回以後会怎样,烂裆只把相偎相拥留给我们作亲热的方式,这一刻,我们的话明
显少了,任何的话只是多余,我们只想互相多接受一点对方的喘息和心跳,用这像
苟延的喘息,互相传递不舍的感情,传递茫然的祝福和企盼,……
然而,我们都没想到,竟因为那一种鄙琐的庄严,一种缈小的崇高,一种卑贱
的自尊,一种无奈的强胜而把我们逼到了撤离的那一刻。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中午。
这天,我们俩刚下崖头,忽见“腔子”吱溜钻出他们的“棺材盖”,手里举个
水壶踉踉跄跄朝我们奔来,“嘟噜”紧随他,慌张失措。
我俩急忙拦去,扑面一股酒气。
“腔子”被“嘟噜”拽个趑趄,站住了。他的瘦脸通红,脖子通红,举起那水
壶冲我们喊∶“中国兵,喝好酒,我们的…喝完,咱摔跤,越南人,中国人……”
来子用眼色制止我和他对峙。
我就冲“腔子”笑着说∶“等你醒酒了再说吧,你喝成这样,就是我胜了,也
像是欺负你。”
“腔子”用死鬼样的眼色瞪我,他把水壶凑到鼻尖下闻闻,又直瞪瞪朝我递过
∶“喝!当兵的,喝……”
我没接,下意识地後退了一步。
“腔子”嘿嘿笑了,越笑越紧笑出了眼泪,他笑着,佝偻了腰,又咕咚喝了一
口,他喝呛了,撕心裂肺好顿咳嗽,鼻涕眼泪,他抹了一把甩了,身子一晃,“嘟
噜”要扶他,被他拼命搡开,又晃着水壶朝我和来子凑近。
“嘟噜”的脸在阳光下发白。
“当兵的……打仗,喝酒才是当兵的……喝酒……喝,当兵的……”
他叫着,把衣服一把拽开,露出洗衣板样道道骨头的胸脯,他又笑了,笑得凄
惶笑得鄙夷,笑得寒气森人……
“当兵的,酒都不敢喝,还打仗?喝吧,酒……酒里没毒……喝,喝呀……”
“腔子”伸水壶的手在抖,他越凑越近,笑着,嘴在咧,却有大颗的泪珠涌出……
“都是当兵的,打仗,喝……”
他含混的声音无端带着哭腔儿。
我心里也在莫名地打战。我看来子,他 着眼咬紧嘴唇肃穆地看着那水壶。
“喝……”
看着“腔子”手里的水壶,我觉它在无限膨胀,那死寂的黑绿色几乎浓雾一样
挡住了眼前的一切塞满了这狭窄的山沟,一种同为小人物的卑贱感挤得我耳朵嗡嗡
响像有人捏紧了我的脖子使我喘不上气……
我又看了眼来子,他并不看我。我狠喘一口,朝水壶伸去手……
“腔子”乐了,无声,但看出是真乐。
突然,“嘟噜”一步跃过,用枪猛地挑开水壶,水壶从“腔子”手里挑飞,一
道暗绿的弧形,无声地落到沟底沙地上,眼前一片纷飞的晶莹,壶口流出道小溪,
泊泊几声,小溪断流,乾涸了,满沟酒气……
我早一步退到来子身边,不知来子怎麽想的,竟伸手扶了我一把,好像我喝了
酒喝多了就要醉倒……倒是“腔子”,只这麽一愣,便嗷地一声长嗥,伸手揪住了
“嘟噜”,没听“嘟噜”出声,已被“腔子”拽倒在地,醉了的“腔子”好一把干
劲,只见他拽着“嘟噜”的腰带把他提起半人高,狠狠朝地下摔去,几下摔过,他
抬脚把“嘟噜”踢得在地下打滚,“嘟噜”架不住他的美式大皮鞋,连声惨叫,“
腔子”却不顾一切,夺过“嘟噜”的枪,用枪托劈头盖脑朝他打去……
“嘟噜”滚着躲了,这下子,“腔子”气疯了,他血红着眼楮哇哇叫着,竟不
顾一切追上,一脚踩在“嘟噜”肚子上,死命要把他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