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的话停在了这里,戛然而止。无论我如何呼唤他,他都不再睁开眼睛,都不再张开嘴巴跟我说话。老天依然在跟我玩着这个可怕的游戏,在我很肯定地认为他即将结束这个游戏,把我的生命拿去的时候,他却变了个脸,改变了游戏的规则,用晓风的死来将这个游戏推向最高峰。
老天啊,如果你想知道我有多痛苦,你没必要收集我的眼泪。因为我的眼泪,早在你开始这个游戏的时候,就已经流尽。
我想来想去,觉得应该将晓风的骨灰带回青龙湾。毕竟,那里才是他的根。重庆,是一切痛苦的起源,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将他遗留在这座悲伤成河的城市。在这里,他曾经是那样的无助,我不想他走都走得那样不安宁。
小姑很担心我的境况,非要让小周跟着我一块儿回青龙湾去。我好说歹说才推辞掉了,我说:“从头到尾都是我欠晓风的,所以,就让我亲自替他完成最后这件事吧。等安葬了晓风,我就回来。”
小姑还是不放心。她一脸惶惑地说:“不行,现在你妈妈不在了,小姑如母,你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我抬头看了看剧院楼顶上的那四个金塑草体大字,淡然一笑:“你放心,我会毫发无损地回来的。骆扬还把这么重的一个担子留给我来扛呢,我怎么敢让自己出什么意外?”
小姑执拗不过我,只好由着我了。我背着晓风的骨灰来到车站,觉得沉重极了。我这条性命是他用性命换回来的,我想,我一定要好好珍惜,不能辜负他。可每每我想到他还是花季少年,就这样香消玉殒,心里不禁一阵酸痛,泪如雨下。
汽车颠簸了一天,我便哭了一路。就在我沉缅于哀伤的时候,焰子哥哥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头极度亢奋地说:“小韵!太好啦,酒店终于找到新的股东啦,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次难关,我都买好车票啦,明天就能回重庆啦,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想你想得每天晚上睡不着觉,我想你想得哭……”
听了焰子哥哥的话,那是一种怎样绝望的悲哀啊。我知道,我们之间,陈横了这么多条人命,我们已经永远不能走到一起。命运可怕的诅咒已经利用晓风的死亡再一次对我敲响警钟,如果我再执迷不悟、再不果断舍弃这段纠缠的感情,那么,我将永远失去我的最爱,我将犯下一个滔天大罪,我将从此万劫不复,永堕后悔的深渊。
焰子哥哥见我沉默不语,便在电话那头不安地问我:“小韵,你怎么了?你生气了吗?我不是故意要离开你这么久的啊,的确是干爹的酒店出了问题,他身体又一直不好,我实在不能撒手不管啊!我,我明天就回去了,你很快就能见到我了,我向你发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一刻也不分离,你相信我好吗?”
我紧紧捂着嘴巴,努力不让焰子哥哥听见我的哽咽声。我紧紧抱住怀里装着晓风骨灰盒的背包,费了好大力气,才迫使自己镇定住情绪,淡定地说:“你听我说,邱焰,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你。以前的山盟海誓,那是因为我们都还小,说着玩的。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也应该清醒了,应该意识到自己肩负多么沉重的使命!我们的长辈已经为我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如果我们还要忤逆他们的意愿,他们在天堂该有多伤心啊!就算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焰子哥哥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半晌,才说:“我就知道你会跟我说这些气话!我还不了解你啊,就只会嘴硬!”
我实在不忍心把晓风的事告诉他,便说:“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浮尸长江,你就给我安心地待在郑州,永远不要回重庆!”
这句话倒是把焰子哥哥吓懵了,他巴不得从电话那头钻过来,紧张地说:“小韵,你可别做傻事啊!你要是干了傻事,那不是要了哥的命吗?就算你要放手,也等我们见了面,当面好好说清楚,好吗?你一定要等我回去啊,知道吗?”
我不想再跟他纠缠,便挂了电话。焰子哥哥再次打来,我干脆关机了事。
下午两点左右,列车便抵达巫山镇。我迫不及待地绕过那几道水光盈盈的田埂,再转过青龙山脉,下了那道土坡,青龙桥便直直地陈横在我眼前。那一道道凛冽的铁索在江风中左右摇摆,桥下是滚滚的江水,激流勇进,卷起一个个漩涡,就像大熊脸上那只漂亮的酒窝。
青龙湾,我又回来了。桥下是被水淹没的村庄,连同村庄一起被淹没的,还有我们的童年,我们儿时的梦想,我们曾经的幸福,那段无忧的岁月。还有那段不该有的孽缘。
我徐步走到桥中央,江风刮得我头发乱舞。我看着脚下茫茫的江水,有种我也必将投入其中的感觉。如果我跳下去,我将会随着江水流向哪里?天堂?地狱?还是海洋?
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无论目的地是哪里,也比活在人间受苦的好吧。我想此刻,我一定是万念俱灰,不然就不会如此坚定决心要跳下去。我双手紧扶铁索,冰冷冰冷的。我翻过那道铁栏,闭上眼睛,双手一松,整个人投进长江的怀抱。
水,无穷无尽的水,无孔不入的水,找准了地方往我身体里猛灌。我又想起小时候给我算命的那个王瞎子,他说我们江家犯水,我爷爷和爸爸都死于水中,看来如他所说,我也难逃水之劫难。这就是命运,无论你如何信誓旦旦地说要改变它,可到结果,当你累死累活地忙了一大圈,你才会发现,原来你又绕回原地。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随着身体正在缓缓下沉。上天啊,我来还债了,请不要再伤害我此生最心爱的人。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的安全,如果你够慷慨,请再将无尽的幸福赐予他,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但我还是斗胆这样说,因为我始终相信,千错万错,爱情没有错。就请你看在我对他纯真的爱情的份上,替我好好照顾他,让他来世今生都生活在快乐之中,永无忧伤。
我轻轻的躺下
让身体缓缓溶化
这片美丽土地
我剥离灵魂来谢你养育
一半升起来 去寻觅我旧年的踪迹
一半沉淀在你怀里 渐渐睡去
我着生飞往天堂的羽翼
却情愿被你终身奴役
奴役我的思想 奴役我的肉体
奴役我的十指 奴役我的双臂
奴役我的牙齿 奴役我的气息
奴役我的肝肠 奴役我的胃脾
奴役我的毛发 奴役我的母脐
那一刻我叩地 吻你萧冷背脊
养我的土地 我只做你的奴隶
…… 第四十八章 彼岸花开 ……
彼岸花开开彼岸,断肠崖愁愁断肠;
一抹腥红笑沧桑,未花人先亡。
空门唱晚晚空门,远江船曳曳远江;
莫叹红颜独自老,倚栏泪湿裳。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躺在大片大片的花丛中,那是一片片形如龙爪的红色彼岸花,如火,如血,如荼。我想,十一月的人间,哪里还会绽放彼岸花,我一定已经到达了天堂吧。
我觉得浑身乏力,冻得厉害,不自主地颤粟着。抬头一看,我才发现我已经被人换了一身衣服,外面套着一件黑白斑块的针织衫,它是谁的呢?莫非我还在人间?
我无力地躺在草地上,望着阴郁的天空,我欲哭无泪。我转过头,看见一个身影正朝我跑来。我的眼神就像对不准焦点的镜头,总也看不清他的面孔。那是谁呢,为何如此熟悉?
近了,他近了。他的手里捧着一只蕉叶,里面是各种各样的野生果子。他见我醒来,便俯下身来,欣喜若狂地摇着我的双臂,哽咽道:“小韵,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这次我看清楚了,他是邹哲轩,那个长着一双菱形眼、匕首眉的男孩子。我虚弱地问他:“我不是在天堂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邹哲轩显得无比激动,他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一把将我扯进怀里便喜极而泣。我也无力挣扎,只得愣愣地让他把我抱在怀里。他抱得很用力,我感觉自己的骨架都快被他拆散了。他激动完了,才手忙脚乱地抹着眼泪,给我拿野果子吃。
我这才注意到,邹哲轩周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T恤衫和一条四角内裤。我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但立刻我便恍然大悟,他是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我换上了。我的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暖流,我还记得以前在学校宿舍的时候,有一次杜阿姨来找我,只穿着一条内裤的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外套,一边招呼杜阿姨进屋里坐的窘迫模样,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我一边吃着他递过来的野果子,一边责怪他:“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把我从江里面捞起来?你不知道我想死吗?还有,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邹哲轩愣着一双菱形眼,像个犯错的小孩子低低地垂下头,全然没有了那股东北汉子的粗犷气。他喃喃地说:“我到剧院去找你,你小姑说你回巫山来了。她很担心你的情况,反正我也想找你,所以,我就来了……你不会生气吧?”
我看着他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不想笑都不行。很显然,他对我的笑甚是不解,一双明亮的眼眸里满是迷惑的色彩。他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我,我去看看你的衣服干了没有。”
说着,他便跑开了,不一会儿便拿着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回来,问道:“你……你要换吗?”
我声色俱厉地说:“当然要换啊!难道要让你一直这样冻着啊!”
邹哲轩怔了怔,把衣服交给我,然后转过身去。我责怪道:“你这会儿装什么正经啊,难道刚才,不是你给我换的衣服?没准儿都给我人工呼吸了呢。”
听我这样一说,邹哲轩便心虚地转过身来,碰巧看到我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他便紧闭双眼,焦急地说:“那……那情况不同嘛,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溺水身亡啊。”
我匆匆穿上衣服,把他的衣物还给他,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啊?不好好在学校念书,跑到这荒郊野岭的,还一不小心就成了我的救命恩人,让我又欠下一笔债,我可说好了啊,我已经巨债压身了,我是不会还你的。”
他套上衣裤,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要你还!我只要你以身相许就够了!”
我怔怔地看着大头轩,确信我的耳朵没有听错。我冷笑道:“什么时候,我们这位鄙视同性恋的大义凛然的班长,也开始对同性产生兴趣了?还是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同性之间的爱,只是单纯把我当成是姐姐的替身?”
大头轩便垂下头不语了。
我冷笑道:“亏我还一直赞扬你呢,对姐姐竟然能做到至死不渝。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你却选择了背叛她?难道真如杜拉斯所说,爱情的本质是背叛?”
“我没有背叛!”大头轩突然青筋暴跳地咆哮道,“媛姐她永远是我的最爱,我永远会把她放在心灵最深处!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你辍学的这段时间里,特别特别的想你!我也尝试过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你,可是我越是努力,就越是徒劳,你的影子就像放电影一般在我脑海里闪现,我知道,这就是爱情,当它到来的时候,是如此令人不可抗拒,以前我那么反感同性恋,想不到轮到自己,却仿佛一切尽在天意间,我都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看着痛不欲生的他,淡然道:“你看我们现在站在一片彼岸花海里,何不把它看成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呢?都说彼岸花是开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花朵,它指引我们通往幸福的道路。大头轩,我是一个深受命运诅咒的人,我现在绝不可能再去爱任何人。我不能看着你们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有句诗说得好,好花堪赏直须赏,莫待折花空赏枝。我宁愿远远地观望你们幸福的活着,也不愿残忍地将你们送进地狱。”
邹哲轩蹲在草丛里,痛苦地抱着头。我突然想起晓风的骨灰盒还在我的背包里,便问他:“你有没有看到我的背包?”
他抬起头来,说:“在那边的树上挂着沥水呢。怎么了?”
我便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跑过去,从树枝上取下背包,打开拉链一看,骨灰盒还好端端地躺在里面。悬在我心头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跑回邹哲轩身边,说:“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你答应吗?”
他扬起头来,问道:“什么啊?”
我盘腿坐在草丛里,仰望着天空说:“老天已经对我一次又一次敲响警钟,我深爱着焰子哥哥,我绝不能让他受到半点伤害。所以,我一定要让他安心地离开我。他明天就要从郑州回到重庆来,无论我怎么劝他,他都不肯顺从我。所以,我想让你来帮我这个忙。”
大头轩一头雾水地问我:“你要我怎么帮你啊?”
我便爬过去,附在他耳畔低语一番。大头轩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频频点头。
接下来,我们就坐在那片彼岸花中聊了一下午的天。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我才带着他回到镇上,随便找了一家旅社住下。
旅社很破旧,却处处充满了家的气息。厨子们用的竹编锅盖、老板娘扎的千层底、看门的老大爷抽的土烟,都飘满了浓浓的乡味。我心无旁婺地坐在窗前,托腮沉思。外面是一片火红的云霞燃烧,莫非明天是个晴朗天气?
邹哲轩安静地坐在我身后,很体贴懂事,从不随意打断我的深思。都说北方男孩是大大咧咧、粗枝大叶的,可是我认识的大头轩,却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目睹了她对姐姐全部的爱,那是一种至死不休的执着,执着得让人肃然起敬。一阵秋风吹来,我瑟缩着打了个喷嚏,他便把自己的针织衫外套披在我身上。
我忽然想起什么,便说:“那个害死姐姐的暴牙龙,他死了。他想撞死我,结果自己反倒掉进河里,葬身水底。”
邹哲轩微微皱了皱他的匕首眉,说:“他死有余辜。小韵,如果我说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我也在暴牙龙的场子里干过那种事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见我一脸茫然,便解释道:“那次你姐姐违约到剧院唱戏,钟魁要她赔偿一大笔违约金,她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为了帮助她,我便误入歧途,到暴牙龙的场子里做了鸭子。我仅仅做了那一次,便再也忍受不了男人之间做爱,所以逃了出来。那一晚,我赚到了三千块钱。可是这三千块钱,对于你姐姐的债务来说,却是杯水车薪。我做了那事以后,心里特别自责,所以才会一个人生闷气,跑到北碚的霹雳酒吧喝闷酒,就是你替我解围的那次。”
其实大头轩说的这些,我早就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他一直说那三千块是肮脏钱,我便知道,那钱一定来得不光彩。还记得那次他去剧院看我演出,在散场的时候碰到暴牙龙,他就仓皇地拉着我离开,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早就是注定了的。
十一月的天气萧索阴冷,外面大片大片的梧桐叶纷纷扬扬地坠落。吃过晚饭,我便缩在被窝里,看窗外那片幽黑。邹哲轩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像一只听话的猫,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声。我喷嚏连连,大概是因为今天下午沾了水,感冒了。大头轩便伸出手来抱住我,我顺势倒在他的怀里,那是一张温厚的胸膛,温暖极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谱写着生命的韵律。
我从背包里掏出那颗棕黄色的琥珀,夹在食指和拇指间,细细观赏。那一对舞姿蹁跹的蝴蝶,那么惹人喜爱。我又想起焰子哥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了。
“我们就像琥珀里的蝴蝶,被世俗和流言的树脂包裹,让我们窒息并且死亡,却也让我们相爱的姿态化为永恒的化石。”
我轻吻着那颗琥珀,双眼一闭,两行热泪便簌簌落下。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一起做尘封在琥珀里的蝴蝶了,也不能跟你一起化作永恒的化石了。因为爱情不是琥珀,不需要被谁祭奠,它只是埋藏于我们之间最私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