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扬显然更加迷惑不解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问你,茶楼就要拆迁了,你们东西收拾好没有啊,等收拾好了我开车去接你们。”
我冷哼道:“你就继续装好人吧,鬼才愿意搬你那儿去住!”
骂毕,我狠狠地挂断电话。听到我怒气冲冲的声音,妈妈在房间里连连咳嗽道:“小韵,你在跟谁发脾气啊?”
听见妈妈的呼唤,我急匆匆地跑过去,坐在床沿上,看着妈妈消瘦的脸庞,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心都碎了。自从遭受到小王丧心病狂的背叛以及李家连连催债,妈妈便怄得病倒了,请了医生来看,说是气血攻心,喝点降气血的药水就好了,不碍大事,但不能再动气了。于是我抓着她的手,轻声安慰:“没事,是白亮,他没事跟我闹脾气。”
妈妈嗫嚅着苍白的嘴唇,焦灼不堪地说:“是不是李家的人又催债来啦?啊?韵儿啊,你就别去药铺给妈妈抓药啦,医生都说了,只是气火冲心嘛,妈不气就是了,你把钱攒下来,拿去还债吧……”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丢了一句“我去给你熬药”便捂着嘴跑出去了。我跑到厨房里,倚着门框坐到地上,掩面大哭。我不知道该骂天还是该笑天,这出悲剧写得糟糕透顶了,太让人措手不及。原以为骆扬是真正已经改邪归正了的,就算茶楼拆迁,我们至少还会有个避难的场所,可现在,我们已经无处安身了,而妈妈又身负重病,难道老天真的要残忍地看着我们母子俩露宿街头,才甘心吗?如果是我上辈子做了太多恶事,这辈子生来赎罪的,请别把罪债降临到妈妈身上,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好了,如果我承担不住,就将我的生命收回吧,这样,我就再也不欠谁的了。
就在我悲痛欲绝的时候,楼下传来一阵嘹亮的汽笛声,不一会儿,便有人踩着木板楼梯咯噔咯噔地上楼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也一阵阵紧张起来,我能预感到那就是骆扬。果然,他很快便将头探进来,看到我正坐在厨房门口,惊慌地跑过来扶我,不安地问道:“小韵……你,你怎么了……”
我就像一块笨重的石头塌在地上,骆扬也拽不动我,便只顾跑去关煤气,我这才闻到给妈妈熬的中药都糊了。骆扬关了火,蹲在我面前,关切地问我:“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这样魂不守舍的?你别吓我啊,是不是你妈出什么事了?”
我只是默默无语。骆扬好像感到事情不妙似的,站起来便向妈妈的房间跑去。我慢吞吞地跟着他走过去,妈妈已经安静地睡着了。骆扬舒了一口气,说:“小韵,你真的是把我吓死了。没事你发什么愣啊,药都煎糊了。得了,以后也别煎这中药了,跟我搬过去之后,我找最好的心血管医生给你妈治病。”
我无力地倚在门框上,憋足了底气朝骆扬吼道:“滚啊!你滚啊!你来做什么?你这个魔鬼!人面兽心的家伙!”
我这一吼,妈妈便被我吵醒了,她虚弱地睁开眼睛,抽动着嘴角问道:“你们在吵什么……骆扬来啦……东西都收拾好啦,可以搬了……”
我接过话头:“搬什么搬!谁要跟这个恶魔走?”
骆扬被我一骂,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试探着问我:“你怎么了?你怎么一回来就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你在剧院唱戏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你能告诉我你这趟出走都发生什么事了么?上次我看了报纸,你怎么跟那暴牙龙扯上关系了?啊?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我冷笑道:“你就别在这里狐狸笑豺狼了,你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你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开着你的车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骆扬扑过来扳着我的肩,说:“好啊,就算你要给我冠以罪名,你也得告诉我,我骆扬这是犯了哪一条啊?你这样空口无凭的,你让我怎么口服心服?你倒是告诉我,我是犯了七大律例里的哪一条啊,是杀了人,放了火,劫了财,还是强暴了民女?”
我甩开他的手,说:“你要我说我还真说不出口,我都替你害臊!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一把年纪了,都越了三十岁这道坎了,你怎么还不定性呢! 人家小孩子童真无邪的,你真要毁了人家你才开心?”
骆扬紧皱着眉头,支支吾吾地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别再提了……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再提这事儿的么……”
我看了看妈妈,她似乎听不明白我们说什么,只顾闭上眼睛休息。就在我和骆扬僵持的时候,楼下传来大熊的声音:“小韵……小韵!我找到房子啦,价格和房间都不错,我去看了一下,挺好的……”
随即,他大步跑上来,踩得木头地板咯吱作响。大熊看到骆扬也在,便止住了一脸的尖奋,把一张照片给我,说:“你看,这是我拍的那房子的照片,在云霞路十二号,虽然巷子是深僻了点,但条件还不错,你跟兰姨就将就着搬过去住一段时间,等以后找到更好的再换。”
我笑了笑,也不看那照片,对大熊说:“我不用看,你帮我们找的房子,我能放心。反正东西也都卖完了,就剩几块遮羞布了,轻装简阵,说搬就搬。”
妈妈被大熊惊醒,一脸疑惑地问我:“我们去云霞路做什么?不是要跟骆扬去南山住的吗?”
我笑着对妈妈解释:“妈,骆扬他是大老板,家里随时都要迎接贵客,如果我们搬过去,会打扰到他的。所以我们还是自己出去租房子吧,虽然是破旧了点,但总比住桥洞的好。”
妈妈焦虑地说:“孩子,咱们已经身无分文了,哪交得起房租啊!再说了,过不了几天你就要开学了,你学费都还成问题呢……”
“我不上学了!”我抢过话头,瞟了骆扬一眼,说:“我决定跟骆扬学戏,边学边登台……您看我一直喜欢唱戏,说不定我还能成为第二个骆扬呢……”
妈妈叹了一口气,哀伤地闭上眼睛。大熊看了看我,说:“那我去给你收拾行李。”
大熊转身正要退出房间,突然骆扬猛然扑过去,拽着他的衣领,把他狠狠按在门上,咆哮道:“你是谁,你是谁!你凭什么带我的小韵走?”
大熊也不甘示弱,一个反手便逮住骆扬的领带绕着他的脖子缠了一圈,死死勒住他的脖子,怒眼圆睁:“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说出来,你就把我当傻子!我只不过是给小韵面子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害了我弟弟啊?那天我弟弟跟小韵说话的时候,我就躲在门外听,他就是在你们剧院门口被人绑架的!绑架我弟弟的人肯定就是你!你这个畜生,连小孩儿都不放过,今天我就勒死你,替我弟弟报仇!”
大熊的话令我极度诧异,他竟然偷听了我和林明的谈话,并且一直没有当面戳破我,原来是顾及到我的感受。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簌簌滑落下来,看了看眼前这两个争得面红耳赤的疯子,又看了看一脸惶恐的妈妈,我朝他们吼道:“滚啊!你们要打架出去打,别在这里打扰我妈妈!”
骆扬被大熊勒得喘不过气来,嘶哑着声音说:“是我干的又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告诉你,江韵他不是你的,他是我的,他小时候就跟我上过床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跟我上过床了,做了我的老婆了……”
大熊一拳重重地打在骆扬眼睛上,立刻便出现一块淤黑。大熊啐了一口,愤愤地骂道:“你这个变态佬,给老子住嘴!凭什么说江韵是你的,真他妈不要脸!”
我惶恐地看着失态的大熊和骆扬,又看了看妈妈,她一双深陷得吓人的眼睛睁得浑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想要说什么,却又因为一口气咽不下去而讲不出口,两颊青筋暴突,额头上沁出豆大的冷汗。
我吓得两腿发软,连忙跑过去替她抹着心口,好让她把卡在喉咙的那口气咽下去。可妈妈的眼睛却越睁越大,一缕发丝凌乱地含在嘴里,喘息声越来越重,最后,一口淤血喷了出来,被单上、我的手上、衣服上、脸上,到处都是血斑。
当我意识过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大熊和骆扬发现情况不妙,也都放开对方,一齐扑过来跪倒在床前。我只管抱着妈妈痛哭,无力地朝他们吼道:“滚啊……你们滚啊……”
骆扬一脸惧色地出去了,大熊却坚持留在我身边。等我抱着妈妈哭得够了,他才坐到床沿上来,紧紧搂着我的肩。我泪眼婆娑地望了他一眼,打着泪嗝说:“妈妈没了……妈妈没了……”
大熊也眨着泪眼,一言不发地守着我。我哭丧道:“是我气走了妈妈,是我气走了妈妈!她看我这么不听话,所以不要我了!我真不孝!”
当我眼看着妈妈被送进火葬场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哭得跟脱了水似的,小姑、姐姐、白亮和大熊他们都劝我不住,只得任我长跪在地上痛哭。要我怎样接受这样的事实啊!我怎么能忘记那个为了我茁壮成长而呕心沥血一生的妈妈啊!她就这样撒手人寰,留下我孤零零一人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思?我自责得想要自杀,我知道是我气死了妈妈,她对我寄予厚望,可我却没有一天让她开心过。我不配做她的儿子,我不配。
当火葬师把那只汝窑的雪白色骨灰盒交到我手里时,当我的手触到那冰冷的瓷面时,我的心都碎了。躺在盒子里的那一捧骨灰,就是我的妈妈么?突然我想起小梅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人死了就是一捧骨灰,哪里还有来世啊?
我最深爱的妈妈,就这样灰飞湮灭了。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还没有来得及向她证明,我是可以冲破世俗去坚持自己的爱的;我还没来得及向她保证,我是一个好儿子,虽然我坚持自己的道路,但我却是深爱着她的,我并不想忤逆她。可现在,她再也看不到了。难道,这一切都是上天为了惩罚我,才让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开我吗?
我怀抱着妈妈的骨灰盒,踉踉跄跄地走回被人扫荡一空的茶楼,雕花的木门残破不堪,大概是给上次前来讨要公道的李家兄弟砸破的,那面绣着“兰舟茶楼”的幡旗也被人拽下,悲怆地躺在阶下。那是妈妈亲手绣的字啊,我还记得在那盏昏黄的油灯下面,妈妈穿针引线了好几个夜晚,才一针一线地缝好那面字迹绢秀的幡旗。茶楼的名字是按妈妈的名字来命名的。
汪若兰。
我的妈妈,汪若兰。一个耐得住十几年冷壁孤灯、孤裘冷枕的女子,一个为了儿子而付出青春的女子。她已经不在了。我摇摇晃晃着上楼,姐姐正在妈妈的房间里收拾她的遗物。她抱起床上那染了鲜血的被子,一个转身,看到我正杵在门口,给吓得尖叫一声,抹着心口说:“你干嘛像个幽灵似的立在那里?你抱着妈妈的骨灰盒做什么?还不放到箱子里去?来帮姐收拾妈的遗物吧,收拾完了跟姐走。”
说罢,姐姐便抱着被子往楼下走去,想必她是要将遗物扔到开水房的火炉里一把烧掉吧。我双脚不长根似的摇晃着飘进房间,梳妆台上的金边相框里,妈妈正笑吟吟地看着我。我用一条妈妈生前最喜爱的丝巾将它细细包裹起来,连同旁边那张爸爸的黑白照片一起放进旅行包里面。我迅速扫视了一下房间,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只能徒增我对妈妈的想念而已,我留下一张照片也就足够了,其余的,就全部付之一炬吧。
我抬头一看,一个身影恍然出现在门口。是大熊。我知道他担心我,但是又怕惊扰我,所以一路远远地跟着我。他轻轻地走进来,蹲在我前面,啜泣道:“小韵……我知道是我害死了兰姨……如果不是我在那里跟骆扬发生争执,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我截断他的话头:“是我自己。一切都怪我自己。是我胡作非为,是我一意孤行,是我桀骜不驯,是我大逆不道,把妈妈气走了。”
大熊看我哭得两眼干涸,面无表情地应话,他便站起来,将我的头轻轻抱在怀里,说:“小韵,以后让我来代替他们两个爱你,好吗?”
我知道,大熊指的是妈妈和焰子哥哥两个。妈妈已经走了,焰子哥哥也销声匿迹,我心已死,万念俱灰,已经再无勇气去谈爱字。我想大概是我不配,爱不应该这样残忍,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都搭进去,如果真要这样的话,那爱,到底又算什么呢?它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挣脱大熊的怀抱,喃喃道:“对不起,大熊,我不得不食言了。我不能跟你做那对镂空雕刻的蝴蝶,代价太昂贵了。大熊,既然缠绕着的风筝线已经解开,我们何必再魂牵梦萦,我们也应该解开心结才是啊。我心已死,就像坠落的风筝,再无飞翔的希望。”
大熊想要说什么,姐姐上来了。她看到大熊,便淡然一笑,说:“来,大熊,你帮媛姐把这架床卸了。上次奶奶去世的时候有焰子在,现在焰子也不在了,还好有你,大熊。”
大熊便无言地从姐姐手中接过钳子和羊角锤,嘭嘭嘭嘭地开始卸床。我坐在梳妆台前的高脚凳上,看着大熊一块一块将那只杉木床卸下来,在他扯开床垫的时候,一张褪色的照片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是一个陌生男子的照片,已经被床垫压得变了形,还沾了一把木灰。
姐姐跑过来拽起照片,疑惑地说道:“这人是谁啊?他照片怎么在这里?”
我也惘然。妈妈把那样一张照片藏得这么隐蔽,说明它一定很重要,或许里面还隐藏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不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对我来说,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妈妈已经不在了。
姐姐一把将照片扔到垃圾篓里,对大熊说:“行了,大熊,你再把这些木头板子拖到楼下水房里去,扔火炉里烧了。”
大熊便听话地扛着那笨重的木板下去了。他俩忙活了一个上午,终于将妈妈的遗物都清空了,房间里空无一物,就像被人扫荡一空似的,只剩下无尽的凄惶迂回盘旋在空气里面。
姐姐提着我的行李,说:“小韵,跟姐姐走吧。你已经无处可去了。”
我噙着泪水望着她,打着泪嗝说:“不,我不去。我不喜欢跟钟魁住在一起。”
大熊接过话头:“那……那你上我家住去吧,我家房子宽……你可以……你可以跟小明住一间房。”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漂泊无依的游魂野鬼,到哪里都是一样,魂游物外,六欲皆空。我想,此刻的我正好适合出家,佛法无边,海纳百川,宝轮寺也许是个好去处。
其实去处是有的。小姑也一直打电话让我去她家。只是一时之间,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或许我哪里都不想去,因为妈妈不在了,去哪里都是索然无味的。这么多年来,我跟妈妈相依为命,任何人都代替不了她。
跟他们僵持了许久,我是不能住到大熊家的,只能去姐姐家里,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虽然并不喜欢那个钟魁,但毕竟他是我的姐夫。
大熊尊重我的选择,兀自悻悻离去。我锁好门,便头也不回地跟姐姐走了。我们打车来到杨家坪的一条小街,姐姐说,火锅店没有了,只能住在钟魁的老家。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街,外面是许多摆路边摊的小贩,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很多卖烧烤的,整条小街烟熏雾绕。姐姐的家在一栋破旧的民房二楼,墙壁上原本是白色的瓷砖,已经附上一层厚厚的灰尘,防盗网上满是外面飘来的烟尘,黑糊糊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