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好意思地把嘴巴擦干净,却发现他一直没动筷子。
“你怎么不吃啊,不喜欢?”我问。
“不是,我吃过晚饭的,不饿。你没吃饭,给你吃吧。所以不用急哦,还有一碗等着你呢。”他仍浅浅笑着,满酒窝都是甜蜜。
我便不客气了,继续喂食我那空荡荡的胃肠。
“知道富顺豆花是怎么来的吗?”他问。
我一边头也不抬地吃豆花,一边使劲摇头。
于是大熊娓娓讲述:“相传三国时期,富顺县有口盐量最多的盐井,当地适宜大豆生长,豆腐颇受当地人们欢迎。后来,此地发达的产盐业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商贾,有一天,一位来到富顺的商人在一家有名的朱氏餐馆吃饭,他太饿了等不及,于是跑到厨房催厨子快点把自己的炒豆送上桌来,当他看到那还没成型的豆腐正热气腾腾地在锅内慢悠悠煮着的时候,由于实在没时间再等了,便要求老先生将此嫩豆腐卖给他。没有充分凝固,当然就不能煎炒,老先生只好吩咐厨子备辣椒水让这位客人蘸着下饭。可是不仅没感到难吃,相反,他还觉得这样吃起来比起煎炒过的老豆腐更加鲜美可口。老先生受此启发,在此基础上反复研究豆花的鲜嫩程度,蘸水的配方以及最适合配豆花的米饭。后来,便有了让人百吃不厌、回味无穷的富顺豆花,并成为川菜里的一个经典招牌菜。”
听完他的讲述,我愣住了:“大熊,你简直就是一本百科全书。”
大熊傻头傻脑地笑了。“生活不就这样吗,只要有坚持快乐的态度,就一定会快乐。”
此刻,我真的好羡慕他。他有那么完整的一个家,虽然父母离异,但看得出来,他却深爱着他的继母和她的儿子。因为这样一个爱笑的天使,是不会有悲伤的。都说快乐是可以传染的,那么,他的快乐,能传染给我吗?
吃完豆花,快凌晨两点了。正准备出去,我的手机响起,是妈妈打来的,我能感觉到她强压住内心的愤怒:“你到哪儿去了?你姐说你十二点半就走了,你怎么一直不回来?我等你很久了。明天还要早起去车站,你快回来吧。”
我知道妈妈担心我,说:“我没事,马上就回去了。今天一个好朋友过生日,我正陪他呢。我一会儿就到啊。”
我看到大熊愧疚地吐吐舌头,他的舌头很卷,像极了哈巴狗,那样令人忍俊不禁。他说:“不好意思哈,浪费你这么多时间,让你妈妈担心了。快回去吧,明天要早起,不然成熊猫眼了。”
已经到我家门口了,茶馆也早打烊了。我看到楼上妈妈的房间灯还亮着,铁定是在等我吧。大熊简单地说了句晚安,便潇洒地转身,将装着木梳的盒子紧紧夹在腋下,迈着欢快的步子离去。
我打开门,匆匆上楼,妈妈看到我回来,没有说什么,她知道我高考失误,心情很乱,出去找朋友聊聊也没什么,只是叫我早点休息,明天要早起。
我回到房间,打开床头灯,屋里便亮起了暖烘烘的光线。我疲乏得紧,连澡都不想洗了。突然我想起什么,跑到窗边,拉开深蓝色的窗帘,朝外面望去,远处的高架桥上,阑珊的灯火里,一个年轻而孤独的背影逐渐消融。
…… 第三章 回家 ……
我就像一棵追寻阳光的小树
开枝散叶 只为汲取每度温暖
外面的世界很妖艳
可我从不流连
因为我的根 永远在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高三冲刺的时间里养成的好习惯,还是因为要回老家而振奋不已,天还没亮我就醒来。望着窗外若隐若现的星光,我摸黑下楼。
妈妈在厨房里忙活,做我最爱吃的口水鸡。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日光灯下几只扑腾的蛾虫,我想,它们真笨,其实那光是冰冷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也起床了。她蹒跚着走到我身边,把厚厚一叠钞票塞进我手里,零的整的都有。不等我说话,她便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别让你妈妈看见了!韵儿啊,乡下不比城里,处处都有花钱的地方。”
我以前只听说过给进城的人钱花的,这还是头一遭看到给下乡的人钱花。其实我在乡下住过十一年,那里吃的用的住的都有,才不需要花什么钱呢。但我知道奶奶疼我,就收下了。
吃过饭,妈妈便送我去车站。她帮我提着那重重的包裹,里面除了几件我自己换洗的衣服以外,其余衣服全是拿去送给焰子哥哥的。虽然我极不赞成这种做法,但妈妈说,乡下人不讲究衣服新不新,再说了,衣服是咱们给的,他肯定高兴,肯定喜欢。
到了车站,人不多,几乎都是老少妇孺,少有几个精壮男子,估计都是到城里打工回家的。几个小孩子因为回家而兴奋得直嚷嚷,让偌大的幽静的候车室热热腾腾。
姐姐来了,给我带了些吃的来。我看到妈妈的表情有些古怪,她说:“我……我去洗手间……你们姐弟俩聊。”
我问姐姐:“妈妈她怎么了?”
“估计是舍不得你,到卫生间偷偷哭去了吧。”姐姐笑侃道,“小韵啊,到了那边可要经常给姐姐打电话,有什么困难也要说,乡下物资短缺,我给你寄去。”
说着,她取出一张农行卡,说:“这是我给你办的卡,姐挣的钱不多,里面只有五百块钱。用完了我再给你打。”
我竭力推辞:“我不要!妈妈已经给我钱了,奶奶也给了!真的不需要了!”
姐姐硬是把卡塞到我手里,说:“一个人出门,防范着点,好人多,坏人也不少。事事留点神。还好你是去乡下,那里是一片净土。”
姐姐就一直陪我聊天,直到汽车鸣笛准备出发了,妈妈才出来。看我上了车,她们才起身往回走。我坐在车上,若有所失地望着车外,一时间我纠结于自己的心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是舍不得妈妈和姐姐?还是期望谁的出现?
正当我沉思于自己心结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身影,从候车厅的门口跑到出站口,一辆一辆地寻找着某列班车。
是他,是他,大熊。我激动得坐立难安,我打开车窗,向他招手,他就立刻跑过来,趴在窗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头发都汗湿了。“不好意思,昨天睡得太晚,早上没醒过来……”
我笑了。不知道为何,心里又开始涌起那股莫名的感动,像暖流,让我激动,又让寒流,令我瑟缩。
我抓住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样跑过来,一定很累。
他把一只纸袋递交给我,说:“我就知道你没带。这只风筝是布织的,可以折叠,我想在乡下不易买到,如果你觉得无聊,可以出去放风筝。”
“谢谢……”此刻,除了这两个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间我好想拥抱眼前这个贴心的男孩子。他那样懂事。
“大熊……”我哽咽着说,“你真好。你是送我飞翔的勇气吗?”
“傻孩子!”他拍拍我的手,说:“是飞翔的力量。不要担心了,阴霾总会散去的。命运就像你手中的这条线,方向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回去好好陪你的干爹……和你焰子哥哥吧。”
对于我干爹和焰子哥哥,我向大熊提得并不多,只是略有描述而已。可我却觉得,他说得这样牵强。
汽车再次鸣笛,乘客到齐了,该出发了,轮轴转动,一溜烟将大熊抛在身后。
我恋恋不舍地回过头,他一边向前奔跑,一边用力地挥舞着手臂。
我想,我是哭了。那热热的咸咸的泪跌进我嘴里,苦涩极了。大熊,这个认识不久的男孩儿,却像一个已经做了十年八载的贴心朋友一样,短暂的分离竟犹如生离死别,令我难受。我打开纸袋,是一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紫色燕尾蝶,两只蝶尾纤长而漂亮,丝绸面料,抓在手里犹如泉水般柔软。
对于失败的高考,或许真应该像他所说的那样放下心结,阴霾总会散去的。高考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精力,神不守舍,在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中完成了考题,后来在网上估分,想必是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的,我辜负了妈妈和奶奶的期望。
想着想着,我便在颠簸的汽车里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已经到达车站,我看看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于是我仓皇地提着行李随着人流挤下车。
小镇的车站人不多,不像城市那样喧闹,所以我很快就在人群之中搜索到焰子哥哥的脸。他穿着去年他生日我寄给他的那件浅褐色衬衣,衣袖高高卷起,显得格外精神;淡蓝色七分休闲裤,黑色人字拖鞋。
显然他也看到我了,一边激动地叫着我的名字,一边跑过来,紧紧拽着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却因为激动过度而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只一个劲念叨道:“走,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焰子哥哥很轻松就将我的包裹扛在肩上,我甩了甩酸软的手,看着壮得跟牛似的焰子哥哥,问:“干爹呢?”
“哦!爹他喂牛去啦!他本来是要来接你的,但我说,我一个人就够了,您放心,我不会把小韵弄丢的!”
我便呵呵笑了,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几年未见的焰子哥哥,虽然他经常会寄照片给我,但真人却是如此生动,如此温暖。如果说大熊是那种比较清秀、书生气较重的男孩子,那么焰子哥哥应该算得上成熟稳重,深邃有神的眼睛,高挑浓密的眉头,轮廓分明的脸庞,高挺饱满的鼻梁,整齐洁白的牙齿,浅浅的清逸的短发,高高壮壮的个头,这就是我的焰子哥哥。
我说:“就算你不来接我,我也认得回去的路啊,怎么会走丢。”
那个巨大的包裹在焰子哥哥的肩上简直轻如鸿毛。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喜欢耍酷,他一只手撑着包裹,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笑着说:“焰子哥哥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回家,小傻瓜。”
在他面前,我是算小了,虽然只比他小三个月,但只齐他耳根的个头,实在相形见绌。可我还是不服气,便说:“我长大了,不是小傻瓜了。”
他便乐呵呵地扭过头看我:“好好好,你长大了,大傻瓜。”
从镇上回桂花村不远,但山路比较坎坷,一个人走都嫌狭窄,怕我摔倒,焰子哥哥便在前面牵着我往前走。绕过蜿蜒缠绵的青龙山,下一个土坡,就来到江边,过一道叫做青龙桥的铁索桥,就到家了。
焰子哥哥从小就知道我怕高,所以那时候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牵着我从桥上走过。记得小的时候我胆子小,不敢上桥,但对长江对面的风景却十分好奇。于是焰子哥哥就跑过去,饱览一番,然后跑回来跟我讲彼岸的风景。在我上学以前,奶奶和妈妈是不允许我上桥的,她们生怕我掉到江里被水冲走。我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好奇心战胜了恐高症,我决定让焰子哥哥带我过桥。他牵着我的手,走在前面,我闭着眼睛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向前挪动,顺利地过了江。但也就是那次,被奶奶发现,于是她告诉了干爹,干爹把焰子哥哥绑在板凳上,用牛鞭子使劲抽他的屁股,我怯生生地躲在门背后,看着焰子哥哥的屁股上那一道道血红的鞭印,我吓得哭不出声。在我印象中,干爹一直是个极度温和的人,重话都没说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那样狠狠地打他的儿子。
青龙湾还是这般风景旖旎,蜿蜒缠绵。触景生情,当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全都映入我眼帘的时候,那些难忘的往事全都喷泉一样涌出来。焰子哥哥时不时地跟我说话,将我原本零星的记忆打得更加破碎。
很快我们就来到青龙桥。从这边望去,它像一条乌青的铁龙,在阵阵江风中左右摇摆。我怯生生停下脚步。
焰子哥哥回头看着我,笑道:“怎么?还是怕?”
我看着他深邃的眼,咬着唇点点头。
“我背你!”说着,焰子哥哥就在我前面蹲下,“来吧!”
我噗嗤笑了。“你当我们还小啊,我不会连一座桥都克服不了的。”
他回过头来看我:“有些东西不用去克服的。你忘啦,小时候我说过的,我要背你过一辈子的桥。”
我仿佛又想起年少轻狂,无知透顶的儿童时代了。虽然生活在青龙湾这个贫穷的小山沟,但那却是我此生最快乐无忧的时光。每天对着江上粼粼的波光,听着村民嘹亮的渔哥,看着鱼儿一样的焰子哥哥在水里神出鬼没,那是怎样令人留恋啊!九七年恰逢重庆直辖,市政府里换了一班人马,我的小姑父马如来成功跻身市委副书记,九九年在他的接济下,我们一家搬到重庆磁器口,还在那里开了一间只有十来张桌子的小茶楼。搬走之后,我就很少再回巫山青龙湾,只是初一初二的春节分别回过一次,初三因为学习任务重,妈妈不允许我再贪玩,高中更是如此,青龙湾没有电话,我只能靠书信和焰子哥哥联系。
我便爬到焰子哥哥的背上。他宽厚的肩背比小时候结实多了,瘦弱的我在他身上不过是一只包袱。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仿佛卸下了这一天的舟车劳顿。
“对了,村里的老人们都还好吧——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老人们怎么样了?”我趴在他背上问。
“好多小时候你见过的老人都不在啦!”焰子哥哥叹着气说,“小时候带咱小姑唱戏的吴二爷,他死啦!胃癌。”
我感到他的脚步变得很沉重。我说:“要是他在天之灵知道小姑现在已经是川西派的得意弟子并且已经是江风渝火表演团的团长,一定会含笑酒泉的。”
看到我情绪低沉,焰子哥哥立刻转移话题:“对了!你还记得那个给你算命的王老瞎子么?他还活着呢!现在他都还一直给人算命,可准了!前几天咱爹好说歹说非把我拉去算命,看我高考运势如何,王瞎子说运势不错呢!”
“是吗。”我苦笑。关于高考,我是不想再提了。虽然焰子哥哥一直夸我肯定考得很好,我都无力再去申辩。我倒是想起他提及的王老瞎子,妈妈说我出世的时候,奶奶请他来给我看过相,王瞎子说我们江家犯水,切忌近水。奶奶说他看得很准,因为我的爷爷和爸爸都死于水中。爷爷年轻时候开了家船坞,生意红火,却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与一艘货船相撞,溺水身亡;至于我的爸爸,则是在出江捕鱼的时候不慎落水,困死网中。所以奶奶从不允许我这个江家三代单传的唯一男丁靠近水边,连小小的池塘也不行。王瞎子还说遗腹子不好养活,最好认个干爹,于是奶奶本着就近原则,再加上江邱两家本来就算是亲戚,于是就替我认了焰子哥哥的爸爸邱光福做干爹。
正想着,焰子哥哥已经走到桥中心了。虽然铁索桥摇摇晃晃,他却步履平稳,毕竟是在这里走了十七年了。我突然觉得悲伤,这么优秀的一个小伙子,本应有着闪烁年华,本应在外面自由闯荡,可他最美丽的青春却被囚困于穷乡僻壤。
我一定要带他出去。我想。
过了桥,便是焰子哥哥的家了。家里一点都没改变,和其他人家的房子一样,临江而建,土木杂合,陈旧而且沧桑。房子是唯一的祖业根基,木制的房梁上是做工粗陋的雕龙画凤,却流露出人们对生活的美好憧憬,龙游四海,凤舞九天,彰显着人们激昂的斗志。房子并不宽大,厨房兼客厅,两间打挤的卧室,中间是稍为宽大的堂屋。没有楼层,在后院搭了个简陋的稻草棚,兼做厕所和猪圈牛圈、鸡棚鸭棚。每天天刚刚放亮,家禽争先恐后地钻出棚来,一大群白鹅一边伸长了脖子打鸣,一边往江里扑去,为和谐的青龙湾献上清晨第一首盛大的农村交响乐。
门前有一株茂盛的药芋,它的年龄很长,连干爹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栽种在那里的。一条曲折狭窄的石板路通向长江江滩。隔壁便是我家的老房子,并排朝南。焰子哥哥说,自从我家搬走之后,房子就空出来了,但干爹会把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搁在里面,而且焰子哥哥会常去打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