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玉隐

作者:玉隐  录入:01-04

为了不引人注目,这辆马车由里到外都极为普通,旧的有些退色的蓝布篷面恐怕只能抵挡微风细雨,车厢内除了两排条凳再无其它摆设。这种档次的马车就连没什么积蓄的市井小民也能雇得起,毫不起眼。

花似锦另外派来的那个侍从叫阿德,是一个沉默的年轻人,浓眉大眼却算不上英俊,穿一身普通的家丁衣饰,除了照料那个少年还负责赶马车。
马车行在官道上已是比普通的道路平坦许多,可是速度偏快,少不了颠簸。柳迷亭坐在车厢中静心调息并不觉得什么,但那少年一身的伤蜷缩在车厢木地板上哪受得了这样的折磨?来不及愈合的伤口被震裂,血丝渗出,那少年痛得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细细的呻吟再也忍不住从口中溢出。少年的眼睛仍然是睁着的,只是眼神比之刚才更加暗淡迷离。

忽然那少年发出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哀求道:“……柳公子……求您,求您把我打晕……他们给我吃了药不让我睡……可是好痛啊……我实在受不住了……求求您行行好……”
柳迷亭不免有些同情,而且理智告诉他,这少年若一直清醒恐怕会生生地疼死过去。他的任务是把这少年活着送到目的地,他不能让他死。所以他一抬手,点了少年的昏睡穴,唯恐抗不过药性,下手多用了几分力气。

那少年终于失去知觉,暂时摆脱了痛苦,安静下来。
原来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柳迷亭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天生冷血,那少年若不开口求他,他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他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层,或者是他根本从没有真正关心过别人的感受。他一向奉行的原则是与己无关何必自寻烦恼。他把自己的心用重重壁垒封锁起来,害怕感情受挫从来不愿付出,他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

终于昏迷过去,含情以为自己会跌进昨晚的噩梦中,但这次比较幸运,他梦到了母亲。
在香云绮罗中,众人皆醉,唯有母亲在高处醒着,寂寂地舞动着生命的一簇火焰。母亲跳的是红莲曲。火红色层层叠叠的舞衣,鬓角一支红色羽毛颤颤微微,眉间贴着红色花钿,妖艳得像一朵成了精的红莲。那是他美丽的母亲!在台上强颜欢笑,在台下却寂寞哀伤的母亲。

含情的母亲原是江南乐坊的一名舞娘,姿容艳丽舞技高超,就算带着他这个没爹的小孩,也有许多人愿意雇她登台献艺。但是母亲坚持着唯一一点尊严,只卖艺不卖身,其中心酸苦楚一言难尽。

含情也曾像别的小孩子一样,问母亲关于父亲的事情。母亲从来不肯说,逼得急了她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句话:“那个负心人,死了才好!”
再大一些,含情懂事了,知道舞娘其实与戏子妓女无甚分别,是下九流最低贱的行业,被人践踏欺凌是再平常不过了。像他这样没爹的小孩,多半是母亲被人糟蹋过留下的野种。他的存在时时刻刻都会激起母亲那些不愉快的伤心过往。所以他小心翼翼越发乖巧听话,再不问父亲的事,不愿见母亲因此伤心。含情原以为与母亲就这样相依为命,等他长大了做工奉养母亲,或许辛勤工作还能攒些钱娶妻生子,过完平凡的一生。

可惜苍天无眼,含情九岁那年,母亲因为不顺从一个恶霸的羞辱,被残忍地打断了双腿,他才明白过去那些只是美好的幻想,现实要比这残酷千百倍。母亲的腿因为伤得严重救治不及时,勉强长好后变成了瘸子,再不能登台跳舞。那时母亲已过妙龄,姿容大不如前,腿又废了,除非投了娼门操肉皮生意,再无人肯收留。与其那样出卖尊严人格,母亲宁愿选择每日辛劳替人缝补洗衣,养家糊口。这种微薄的收入,生活自然比过去清苦许多,常常是拼命工作也换不来三餐温饱。不到一年的时间,母亲就积劳成疾,卧病在床。

没钱是无法给母亲治病的。十岁的含情在母亲昏迷时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凭着记忆找到了母亲原先那个舞班的老板,跪在地上哀求她,请她念及旧情借钱给母亲治病。舞班老板动了恻隐之心借了一笔银子,不是看在旧情,而是看上了含情俊美犹胜女子的容貌。若是这孩子换上女装登台,恐怕会像她母亲昔日那样风采照人,成为舞班的摇钱树。于是借钱的条件变成让含情在舞班做事抵债。

含情虽是男孩子,但骨骼尚未长成,身子柔软,性情温柔,学起跳舞来得心应手,没多久就可以登台表演。
敲檀板,按银筝,纤手轻划,素腰款摆,眼儿媚,袂影翻云,舞袖间流风回雪。女装的含情在台上比母亲当年更耀眼。
然而这些事含情是瞒着母亲的。他记得小时曾央过母亲教他跳舞,还说长大了也要登台表演,却被母亲狠狠骂了一顿,说她的儿子怎能再作这种下贱的行业?那些戏子舞姬台上再风光,台下还不是照样被糟蹋。

但是他现在这么小的年纪,不登台跳舞哪来银两为母亲买药治病?既然登台,便逃不开躲不了那些淫秽的目光。
索性老板还算好心,看他年幼为他挡了一些无赖的骚扰。可对方若是肯出大把银子,或是有权有势的,老板只能昧着良心逼迫含情应承。
十二岁,普通人家的小孩还在父母的呵护下享受无忧无虑的时光,含情已经学会了如何用自己稚嫩的身体取悦男人。
他隐瞒得再好,仍躲不过母亲的细心。儿子身上的变化,作母亲的怎会看不出?再三追问,含情说出实情。穿着女装登台跳舞也就罢了,居然还卖身?母亲得知真相后立时气背过去,一直没有起色的病情又加重了,时时昏迷不醒,醒来也是神智不清胡言乱语。

含情认为这都是自己的错,他打定主意,母亲在一日他就要好生照料尽足孝道,哪一天母亲若撒手人寰,他也不活了,陪着母亲共赴黄泉。
直到十三岁那年,母亲病危,花逢时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含情的命运。


含情的母亲勉强熬过了冬天,仍是病入膏肓,全靠昂贵的药材吊着。白日里,含情伺候在母亲床前端汤喂药;晚间他在艺馆中强颜欢笑,常常是为了多赚些银两表演结束就随了有钱的主顾过夜,直到早上拖着伤痛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他是雇了一位细心的大婶帮忙照料母亲,可他一回到家里就会事事亲手操持,他觉得这是为人子需尽的孝道,怎能总是假手他人?但他毕竟只有十三岁,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如此日复一日的辛劳,身体如何承受得了?他比同龄的男孩子要瘦弱,会累得闭上眼睛就能睡着,会痛得咬破嘴唇而不自知。

舞班的老板却不管这些,含情的清瘦憔悴扮上女装更加惹人怜爱。
那一年三月,正是梨花开时,青楼酒肆里歌舞升平,权贵富商们醉生梦死。
前一夜含情还在一个富商身下宛转承欢,转天又要应酬知府的寿宴登台献舞。知府点名看含情的表演,他身上再痛只要手脚能动就绝对不敢推辞。
素衣缟袂,水晶抹额,雪绒缀鬓,口噙一枝梨花,跳的是应景的一曲梨花雪。软靴沾细雪,舞袖拂梨花,含情忍着痛身随曲转,眼神却已迷离,只盼着这一曲早些结束。
花逢时就在台下,这已不是他初见含情。一年前他就得知他要找的人在这里,只是没想到他们母子境遇如此。那女子曾经也是高贵清雅不可方物,而今瘸了腿卧病在床早无姿容,全靠着儿子卖艺卖身维持生计。他们母子已经如此悲惨了,恐怕再多些痛苦也觉不出来。

花逢时起初是很失望的,仿佛积攒多年的恨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不甘心!他决不会放过他们!他要让他们生不如死!他们现在觉不出痛苦,就先给他们快乐,把他们带上云端再狠狠一脚踹入地狱,对,就这么做!

仔细地观察了一年,打发了所有真正同情他们母子的人,刻意安排了一些无赖纠缠含情。每每看见那个柔弱的人儿为了十几两银子就放下自尊丢弃人格出卖肉体忍着伤痛强颜欢笑,花逢时会高兴得整晚睡不着觉。

然而那个贱女人终于撑不过这个春天了,早知她身子这么弱,就该在她每日服的药中少下点毒。花逢时猜想那个贱女人一死,含情恐怕也会寻短见。怎能让他们死得如此痛快?他的游戏才刚刚开始而已。

知府夜宴之后的那个清晨,风四起,梨花点点,点点离人泪。
在花逢时眼中含情清瘦的身影宛如开到极盛极艳时候的梨花,顺着温暖的南风,滑下枝头,飘飘荡荡,零零落落。
含情跪伏在母亲的尸体旁欲哭无泪,母亲的身子是温热的,前一刻还在痛苦的呻吟,后一刻就没了气息。他原本想告诉母亲一个天大的喜讯:“娘,您知道吗,花叔叔来接咱们了,他是爹爹的结义兄弟,他说从今以后会好好照顾咱们的……”

花逢时站在梨树下,藏在阴影中的脸上绽出一抹恶毒的笑容,可惜含情看不到。
含情眼中的花逢时是斯文善良重情重义的花叔叔,是除了父母最亲近的人,他最该信任的人。在花叔叔的帮助下,含情办完母亲的丧事,赎了身,以为终于逃离了苦难。他做梦也想不到,等待他的是一个被精心伪装过的残酷地狱,那里会让他伤得更深,丢失了灵魂再也无法超生。

“……花叔叔……”
柳迷亭听到含情在昏迷中反复呼唤着这个名字。花叔叔是谁?是对含情十分重要的人吗?含情大约是十八九岁,花似锦不过二十出头,他叫的不会是花似锦。
行到中午,阿德将车下道停在路边,取出干粮伺候柳迷亭用午饭。
望着食盒中精致的糕点,柳迷亭食欲大盛,狼吞虎咽一扫而空,才想到只顾自己吃,没给别人留一些,于是不好意思道:“阿德,这点心太好吃了,我忍不住一人全吃光了,没给你们留。这里不会也有你们一份午饭吧?”

阿德恭恭敬敬道:“这是专门为柳公子准备的。我们作下人的自有干粮,一会儿路上边赶车边吃就行了。”说完这话,他收起食盒,退出车厢,准备继续驾车赶路。
“阿德!”柳迷亭把他叫住。
“柳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柳迷亭指了指车厢中依然昏迷不醒的少年问道:“是否要把他叫醒喂些吃的?”
阿德用一种很鄙夷的目光瞥了那少年一眼,平静地回答:“他想吃的时候自然会说话的。柳公子不必操心。”
柳迷亭暗想,依那少年目前的伤势恐怕醒过来也没力气说话。被糟蹋成那个样子,依然无人同情。难道作小倌的个个都如此凄惨?还是这中别有原因?反正坐在车厢里闷了一上午了,现在不如到外面透口气,坐在阿德边上看他赶车或者随便聊些什么。其实这也是柳迷亭调节心情的方式,眼不见心不烦。如果再呆在车厢里看着那少年,他无法保证自己不胡思乱想。

见柳迷亭坐到了车外,阿德没说什么,啃完干粮又继续赶着车。
柳迷亭其实很重视像阿德这样的小人物,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越是这样平时毫不起眼的人在某些时刻会起到很微妙的作用。借机了解一下阿德的性格脾气或者水云间的事情,决不是坏事。阿德似乎不善言谈,柳迷亭只好自己找些话随便聊。

“阿德,你在水云间多久了?”
“十年。”
“这么久?那你一定很了解水云间的事情了?”
“小人只在老爷身旁作过四年小厮,后来一直是赶车的。”
“你口中的老爷,是指水云间前任老板花逢时吗?”
“是。”
“花逢时曾是江湖盛传的神秘人物,多少英雄豪杰巾帼美女都渴望能一睹他的风采,你能待在他身边四年真是很幸运啊。”
“柳公子夸奖了,小人身份卑微,只是伺候老爷的一个下人而已。”
若是普通的下人,被柳迷亭如此不着痕迹的奉承,往往会滔滔不绝讲下去,多是些跟在主人身边的风光事,他也可趁机了解些不为外人知的秘密。谁知阿德不吃这一套,宠辱不惊,受人夸赞也仅仅谢过再不多谈。

过了半天,阿德一语不发,柳迷亭只好转换话题:“阿德,你认识车中那个少年吗?他是盈袖阁的小倌吗?”
“他?”阿德的语气中带出很大的轻蔑,“比小倌还不如!”
“比小倌还不如?那是做什么的?”
“公子误会了。小人说的不是他的地位而是品行。作小倌虽下贱只要守本分也不会被人厌恶;倘若没有自知之明媚主害人,那就连我们这种下人都会瞧不起他。”
好像阿德与那少年有什么怨恨,话头一起,言语就多了起来。
“他叫含情,原是扮了女装在江南乐坊里跳舞的,卖艺卖身。后来我家老爷看他可怜替他赎了身带回家里。老爷本无龙阳之好,这回却不知怎的迷了心窍,那小贱人提什么荒唐的要求,老爷都答应,一天到晚为他买衣添物,还为他单独置了一座宅院,就是现在的盈袖阁,花去无数银两讨他欢欣,而且老爷竟然还容许那小贱人称他‘花叔叔’。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老爷抬举他,他还就真把自己当成家里的主子了!那时我实在看不过去婉转地说了他两句,他却觉得委屈向老爷搬弄是非,结果老爷信了他,不让我继续留在身边伺候,这才打发我到外房赶马车。”

无非是下人之间挣宠结了怨,可柳迷亭细细一想总觉得这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按说一个娈童不该如此张狂,更何况含情还是乐坊出身应知进退,就算主人再宠爱也需收敛一些与周围人搞好关系才对。还有水云间的前老板花逢时,从以往行事上来说应该是个精明的人物,怎能就荒唐地由着一个男宠胡作非为?这些疑问一旦生成,就算柳迷亭刻意不去深究,总还是盘踞心头,时不时地想起。



天色渐暗的时候,远远望见一片炊烟,想是一个村镇。
村口有条河,河面不宽,不过附近只有一座石桥联系两岸,若是入村求宿必经石桥。
阿德请示道:“柳公子,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的镇子休息如何?”
柳迷亭盘算了一下,那少年的身体状况显然不适合连夜赶路:“好吧,咱们就在前面镇上找一家普通的客栈休息一晚。”
车行快到桥头时,迎面遇上一列迎亲的队伍正要从河对岸过桥。三十多人,个个穿红挂彩,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看这阵仗排场,估计是镇上的大户人家去外村迎娶新妇。
婚丧嫁娶是有吉时讲究和诸多忌讳的,若是迎面遇到其他行人车辆,一般是对方下道让路。柳迷亭通情达理,再说也等不了一时半刻,就吩咐阿德将车下道,让那迎亲队伍先过桥。
新郎官大约三十多岁,生得貌若潘安斯文俊秀,穿一身大红吉服坐在高头大马上。刚才在桥那头看不真切,等过了桥,阿德忽然吃惊道:“柳公子,那新郎官长得好像我家老爷。”
“真的?不会是你看错了吧?”柳迷亭怀疑道,“天下间相貌相似的人多得很。”
“小的也这么想。可是那新郎官的模样真是太像了,年岁也差不多。唉,若不是我家老爷已经过世,小人很难相信这世上居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柳迷亭打趣道:“不会是你家老爷自小失散的兄弟吧。若是长得那么像,我也算是有眼福,权当亲睹了花逢时的真容。”
让过迎亲队,阿德边感叹着边驾着车子驶过石桥,进了村子。
在村口打听了一下才知这镇子并不大,只在主街上有一家客栈。
那村民健谈好客,除了告诉他们客栈的位置,还简单介绍了镇上的情况,末了又说了几句:“你们刚才遇到从镇上出去的迎亲队了吧?多风光!”
“是啊,那是你们镇上有钱人娶媳妇吧?”柳迷亭无意间有多问了一句,“新郎官是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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