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鸿知道自从威震军强入如意西宫后,这城里各臣将都疑虑重重,人人自危,唯恐片刻之间圆辽就换朝易主,自己失了靠山。
彭鸿冲这两人点点头,欧阳纳突然低喝一声:"王爷!"
彭鸿回头,淡然道:"什么事?"
"王爷,你不觉得大王如此纵容威震军,实在是太过分了么?"
彭鸿道:"大王有他自己的想法,你不必多虑。"
"可是......"欧阳纳沉思片刻,道:"属下觉得威震军进驻如意宫另有他图!"
彭鸿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王爷,威震军如果只是要软禁王后娘娘,现在这些兵卒守在容喜园就已足够了,可是今早威震军左都将台青端又抽了十几个兵卒进了如意东宫......"
彭鸿默然了:满城到底想干什么?
欧阳纳又道:"如意东宫里的园子虽然荒废许久,但是王朝祖庙就在里面,若威震军胡来......"
彭鸿没等他说完就哑然失笑,朗声道:"你放心,满城没那么无聊!"
两米开外的一个守卫禁兵突然动了动,失声唤道:"王爷!"
彭鸿吃了一惊,转头看他,那禁兵面上有一丝慌乱,道:"大王刚才出门不让我们跟随,说想一人去莲森园坐一坐......"
有一种莫名的不祥感觉,突然闯进彭鸿的胸口
3
前因
满城在莲森园四下逛荡一番,扁嘴道:"真是名不符实,什么莲花都没有!一片荒芜的样子。"
章周往里院偏门外的凉亭里一坐,微笑地看着他沿着潭边走过来,拉上他的手,说:"它以前是满园子的莲花,应该很美的。小时候我母后牵我在这散步,我还失足落到这潭子里。"
满城咧嘴笑着,捏了捏章周的脸,"那么小的事你还记得?"
"当然不记得,是福总管说的。"
"怎么没把你给淹死?"满城说着,坐到章周腿上,搂着他的脖子笑道:"你自己爬上来的?"
"当然不是,我扑腾一下就沉下去了,身边的人都跳下去抢救我,把我抱上来时我已经喝了一肚子水。"
满城不由大笑。章周搂着他,等他笑够了,柔声道:"满城,这是我生母住的地方,她的灵魂一定也在这里。我特意带你过来给她看看。"
满城一怔,急忙从章周身上挪下来,颓然道:"有什么可看的?让她看到她儿子和一个男人鬼混,还不气得她活过来又死过去?"
章周哑然失笑,牵着他的手不放,劝道:"她不会生气的,她一定知道你比任何人都爱我,我要让她知道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让她认清楚你,让她保佑你一生平安。"
满城微红了脸,"真肉麻,你娘听了都要掉鸡皮疙瘩。"转而,又靠近过来抱着章周,久久都不肯放手。
4
章周背着手立在潭边,注视着浑浊的潭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头踱过断了的里院侧墙,缓缓往后门走。
突然四下一片嗖嗖声,章周立刻警觉起来,大喝一声:"谁?"
死一般的寂静。
猛地劈空一声呼喝:"杀了他,夏将军重重有赏!"
废墟红墙之后杀气腾腾地跃出十几个刀斧手,领头的台青端沉着脸,大喝:"章周,你受死吧!"
章周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问:"你......你刚才说什么?是谁......要杀我?"
"夏将军不愿手刃你,由我代劳了。"台青端说完,挥了挥手。那十几个刀斧手个个都是满城的亲信,素日对武练身,勇猛无敌,非一般兵士可比。
章周就算是赤手空拳,本也不会坐以待毙,可是听说是满城要取自己的命,登时如遭雷殛,震得忘了处境,丝毫不想抵抗。
眼见那几十刀斧手挥着兵刃聚拢过来,彭鸿,欧阳纳救驾赶到,呼喝着:"保护大王!"近百个如意宫侍卫奋不顾身奔来抢救,与满城的亲信杀做一片。
威震军原本就凶悍,这十几个更是百里挑一。如意宫侍卫根本不敌,转眼死伤无数。欧阳纳缠着台青端拼杀不止。幸而彭鸿以一敌百,那些个刀斧手皆近不了章周附近。
这莲森园注定是血流成河的悲惨之地。十年前章顺眼见自己苦等一生的女人自尽在此,发狂般血洗如意宫。原本莲花碧遥的园子是章周的母亲一生眷恋的归宿,只是到了如今非但荒芜凄惨,还净添无数杀戮和鲜血。
这身边的喊杀惨叫,章周全然不顾。二十多年来满城说过的话,满城做过的事,一一浮现脑中。那两人耳鬓厮磨的日子,两人守侯思念的日子永生难忘。
章周几乎要晕眩了。
满城!你居然要杀我!满城!我们之间到底还有什么?难不成我们早已不再爱对方?
原来......我们只是沉迷于往事不肯抽身。
欧阳纳撑了许久,连连后退。一个王宫侍卫首领,怎么敌得过骁勇善战的威震军左都将?
台青端看中他的破绽,横刀挥过去。欧阳纳腹部上中了一刀,疼痛难挡,但由于护主心切,毫不犹豫又扑杀上去。
突然电闪刀光,章周不知什么时候捡起地上死尸手里的刀,如鬼影一般窜到台青端身后,横刀抵在他脖子上,压低了声音问:"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满城派你来的?"
台青端吼道:"夏将军早就想取你人头......"
刀起刀落,登时血溅头飞,章周将目光从地上的无头死尸上挪开,合了合眼,"不要留下活口。"
领头已毙,那些刀斧手乱了方寸,顽抗了一阵,尽数横尸倒地。
如意宫侍卫算上欧阳纳只剩六人,跪倒在章周脚下,欧阳纳道:"属下无能,大王受惊了,请大王降罪。"
章周垂眼看着满园死尸,冷冷道:"你护主有功,何罪之有!"转而问:"欧阳纳,你怎么看?"
欧阳纳直言不讳:"大王,这些都是夏将军的亲信,如果没有夏将军的命令,怎会有胆子犯上作乱?"
彭鸿皱眉道:"章周,满城怎么可能会杀你?你还是查清楚为好!"
章周目不转瞬,迷茫地凝视着前方空气,又问:"欧阳纳,你看我应怎么做?"
欧阳纳掂量片刻,道:"大王,今日出了这事,夏将军谋反之图毕露,全朝必将拥您伐他。您想留他命都难!"
"你听到没有?彭鸿,"章周目光还是不移,"我想留他命都难。"
彭鸿黑了脸,慌忙劝道:"章周,满城不会做这事的!你和他这么多年还不懂他的心么?"
章周面对着死寂的一潭污水,目光中流转无尽的绝望无措,自语一声:"我......早就不懂他了......"
心中横掠窒息一般的揪痛,章周眼一热,坐在一边的石椅上,弓着背双手抱头,好容易才忍着没让眼里的泪掉下来,许久,他抬头扫了眼那剩下的六个如意宫侍卫,压低了声音:"辛苦了......你们的家眷我会好生照料。"
四十六 回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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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杏拐进满城的院子,行礼道:"魏将军。"
寺虎点了点头,接过蓝杏手里的粥,推门进去,坐在满城的床边,唤道:"将军......您......您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会弄坏身子的。"
满城蜷在被子里,一声不吭。
寺虎虽然着急,但又无可奈何,只好坐着发愣。
被子里传出微弱的声音:"忠善......什么时候回来?"
寺虎的眼睛里刹时蒙上一层水气,道:"威震军昨天已经从汪县动身了,成将军估计再过五、六天就可以到城里。"
满城不再说话了。
冬日暖洋洋的阳光过了中午后就开始逐渐变冷,暮白寒流笼罩着偌大却没有生气的仲碧府。这个府邸里十几个院落荒芜僻静,连唯一一个带着些许气息的房院此时也是死一般静悄悄的。
府外,却突然传来连续不断的跑步列兵声。
蓝杏跌跌撞撞地跑进满城的房间,哭道:"将军......大王的禁兵包围仲碧府了。"
随着寺虎错愕的一声"为什么......"满城立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瞪着一双充血的泪眼空洞地望着门外。
"将军!"蓝杏跺脚道:"大王他到底是怎么了啊?"
满城的脸色阴沉下来,拿起桌上的一对阔刀直奔门口。
无数禁兵里三层外三层密布在仲碧府之外,排开阵势,前面是黑压压的弓箭手,后面长枪竖立的刀斧手更是一眼望不到头。
满城推开门立在门坎之内,所有禁兵蓄势待发,万千兵刃齐刷刷地对准了他。
满城腿一软,扶着门才没有跪下来,人却已向后退了一步。
禁军教头霍安在最后一圈禁兵之外,朗声道:"威震军众人与如意宫侍卫聚众斗殴,惊动大王,罪该万死!现今台青端与欧阳纳已就地正法,统领大将军纵容下属犯罪,连带受罚,不得再出仲碧府一步!请将军莫要轻举妄动。"
寺虎大惊,"台青端竟......"
满城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什么话都没说,眼中却掀起一浪凶厉的光芒:笑话!凭这么些禁兵,就想困住我?
一片铠甲摩擦声和奔跑声震得地面晃动,高旋领着上万威震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来将禁军团团围住,煞气逼人。
霍安大喝:"你们要造反了?"
高旋冷笑一声道:"威震军只效忠夏将军,何来造反之说?"
霍安惊出一身冷汗。
两军对峙,剑拔弩张。
满城嘴角一扬,已慢慢地将刀,一点一点从鞘里抽出来。
"夏将军!你......"霍安怪叫一声:"全军戒备!"
满城拔出了刀,举过头顶,指向禁军,一字一字,咬牙道:"不要留下活......"
"满城!别乱来!"随着声呵斥,彭鸿飞马赶来,禁军纷纷让出条路。满城登时清醒许多,手里的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彭鸿跳下马,直冲向满城,攥着他的手臂往院子里拖。
"彭鸿!"满城如同饱受委屈的小孩突然有了兄长的庇护一般,猛地落泪哭道:"我要见章周!我要见章周!"
彭鸿压低了声音,急切地问道:"满城,你有没有命台青端去暗杀章周?有没有?"
满城惊得忘了说话。
彭鸿又问:"有没有啊?"
满城恐惧得全身颤抖,结结巴巴的说:"没......没啊,我怎么会......我没有啊,我......"
"知道了知道了!"彭鸿看着他的表情就什么都知道了,急忙劝道:"你这几天还是乖乖地呆着,等章周消了气......"
满城一阵眩晕,颤声问:"他,他认定我要杀他?"
彭鸿怜悯地望着他,默然无语。
满城突然像发疯了一般往门外冲,喊道:"我要见他,我要......"
彭鸿慌忙将他死死抱住,哑声劝道:"满城!你现在强行出去就是忤逆谋反,你们就彻底完蛋了!你们就不可回头了!你冷静一点,你冷静一点......"
满城在他的怀里无益地挣扎片刻,终于跪在地上,"章周......"他吐出这个名字,只觉得全身苦寒,彻心剧痛。
想起了什么?
那幸福得如今回忆起来都无法相信的年少时光,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有啊!
那个人的一点一滴明明还是那么清晰的!
一生都无法从脑子里磨灭的相爱厮守,是不是真的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