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的另一边便是龙宫,椒图一到家便回自己的住处去了,毕方也收敛了周身的戾气,环顾四周,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可是得到的自然又是凌乱的碎片与大片的空白。这个地方和刚才的不同,不会激发他杀戮的欲|望,但潜意识里,毕方感觉自己不属于这儿。
“我叫螭吻。算是你的朋友。这儿是我家。”螭吻重新向毕方简单介绍了自己,出乎他的预料,龙王不在,甚至那老头平日里用来监视人的亲卫队也不在(虽然其实起不到监视的作用)。但不在倒也好,趁龙王回来之前,他得好好想想把毕方藏在哪里。见眼前的人仍是一副在找什么的样子,螭吻叹口气说道:“我也说不准他现在在哪儿,不过我会帮你,在这之前,你先呆在龙宫吧。”
毕方不说话,此刻在他脑海中飞舞的记忆的碎片里,有一片引起了他的注意,黝黑的洞穴,他和看不清楚面目的女孩子一起向前走着,洞穴深处,通向什么地方?
而螭吻这会儿则在考虑把毕方藏到何处比较合适,那个地点,一定要龙王想都不可以想到!忽然,一个地方出现在他脑中,一个他只要想起就一定会感觉心痛的地方:囚禁重明的监狱。
海域,没有谁注意到毕方的到来;可是天界,此刻却显然没有那么安生。为人父者,无论如何,总是放不下孩子的安危,龙王担心之下,竟然前往人间去查看那被烧掉的邪阵的状况,值得庆幸的是,阵中并没有龙族的气息。无论那两个小子现在身在何处,有椒图在,总不至于出事的。
可视察过后的龙王刚想返回龙宫,天界传来的消息又让他改变了行程:此次摧毁人间邪阵立下大功的杨戬,竟然擅自将被贬下凡间历劫的心宿引回天界,那妖狐不仅毫无悔改之心,甚至还试图行刺玉帝!虽然未能得逞,但是天庭的正殿却也被心宿的劫火焚毁严重。此刻杨戬携妖狐趁乱逃离,不知去向。
眼下,各路神仙被此事震惊都已前往天界,龙王思索了下,决定也去天界看看情况。
杨戬满身狼狈的闯入花神所布迷阵之中,虽然他并不清楚这阵的破解之法,不晓得进来以后要怎么出去,可是现在,也只有这里能供他躲避一时。这个阵除了花神无人能解,包括玉帝在内,但即便是花神,心内清楚地也只是通往阵眼的路,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找不着他。
杨戬心里终究不安,想要撑起张结界,可试了试,还是不得不放弃了,毕竟轩辕剑与心宿劫火一起招呼过来,虽然没被击个正着,却也被伤个不轻。但是眼下,伤得更重的,显然是躲在他天眼之内,终于肯安静下来的心月狐的魂魄。
其实不是她肯安生,而是她真的没力气了。回想起刚刚那场恶斗,杨戬只觉心有余悸,初时他还多少能护着心月狐点,可是这丫头不知是故意还是压根控制不了,劫火根本没个准星,一出手就是铺天盖地一片;玉帝叔叔似乎也不再手下留情,轩辕剑出手,不管是谁都照样招呼,没几个回合,杨戬便再也没劲儿夹在他们中间了。
心月狐又怎么会是玉帝的对手,若不是杨戬抢得及时,她这会儿早已魂飞魄散;不过即便逃过一劫,心月狐的状况仍然让人担忧,感受着她越来越微弱的气息,杨戬的眉头越蹙越紧。
她的身体已经耽搁了太多天,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回不了魂的!
42.心宿之殒
心月狐只感觉前所未有的寒意包裹住自己全身,透过杨戬的天眼向外看去,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杨戬的焦虑与不安清晰的传入心月狐脑中,她想要有所回应,可是此刻连保持当下的形态都有些困难的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做任何多余的事。传说中的魂飞魄散,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吗?心内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好笑,对三界之内任何生灵而言都如此恐怖的事情,其实,也不过如此嘛。
只是最终,自己还是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哥哥,你捡来的这个妹妹,真的很没用啊。
模糊的影像逐渐淡化,意识似乎也在一点一点的涣散,昏昏沉沉,倒是与即将睡着的感觉有点像呢。
“心月狐!”猛地,一声大喝传入心月狐脑中,震得她当即清醒了几分,而随之传来的,则是愈加强烈的恐惧与悲伤。天眼之内的心月狐,目力所及仍然是浑浊一片,只是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看到了杨戬在哭。无论是曾经青梅竹马时那个有些傻乎乎的小男孩儿,还是后来以冷心冷面闻名三界的杨二郎杨大将军,甚至是再见面时如同路人一般忘记一切的迷茫少年,心月狐从未见杨戬哭过,但是现在,在她已经什么也看不到的现在,杨戬,你在哭吗?
莫名的情绪在心月狐残存的意识中涌起:其实你对我很好;其实我最该说对不起的,是你;其实一切根本就和你无关;其实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遇。
你跟在玉帝身边走过你注定无比辉煌战功赫赫的一生,而我,早在千百年前就该和炎帝的族人们一起永远留在阪泉。绕了一大圈,我终究逃不过自己的劫数,可你的一切,却是尽皆被我毁了。
杨戬,你不是已经忘了一切吗?那么就索性忘得彻底一点!包括想要找回曾经的记忆的心,也请全部都忘记吧。
可是真的,谢谢你!
杨戬跌跌撞撞的走在花阵之中,眼泪无法控制的从眼眶中涌出,他从未感觉如此惊慌与无力过。心月狐时有时无的气息将他的心整个都揪了起来,但他偏偏束手无策。周遭的温度越来越低,各式花香混合在一起,让原本神智就已经有些混乱的杨戬头脑更觉昏沉,怎么办!到底怎么办才好!再不离开这里,再不让心月狐魂魄附体,她就真的要死了。
和以往任何一次转世不同,这次,她会彻底魂飞魄散的!
忽然,透过那些乱七八糟让人头昏脑胀的香气,一股别样的气息传了过来,若有若无,相当虚幻的味道。杨戬想都不想就冲着那气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可无论如何总要做些事情,尽管心月狐伤得的确太重,但是万一,万一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奇迹存在呢?
凭什么,在他什么都还没有想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要死了。
这样实在太不公平。
晕晕乎乎的循着香气向前走,不多时一片陌生的花海在杨戬面前出现,停住脚步杨戬心内有几分疑惑:天界花阵中,有这样的地方吗?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来的花朵嚣艳绽放,刚刚还围绕在身旁的各色花丛已不见了踪影,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风吹起片片飞红,自眼前飘过,却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伸手触摸摇曳在身旁的陌生花朵,触感真实,可是,为何心里还是感觉难以置信,冥土的气息随着花香传至心头,这里,难道是传说中的彼岸花境吗?但是,自己分明是在天界的啊!
觉察到天眼内,心月狐的气息似乎平稳了不少,杨戬心中也安稳了几分。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能保住心月狐一条性命便好。在杨戬听到的传说中,进入彼岸花境之人,心中的梦境皆能成真,此刻他只愿心月狐能够好好活下去,但是,如果可以,杨戬也想要拿回自己曾经的记忆,毕竟,那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不知是否是听到了杨戬心中所愿,此前他脑海中一直看不分明的大片空白,竟都开始渐渐清晰了起来,往事,真真正正属于他的那些或心酸或甜蜜或血腥或庆幸的往事,终于回到了他的脑中,那些比史书与道听途说分明太多的属于他的悲欢离合。
面上浮现一丝笑容,但眼泪却没有停止的趋势,杨戬轻轻开口,说给呆在自己天眼之内的那个人听:“都过去了,炎、黄二族的争斗已经结束太久了。你没有背叛他们,炎帝一族被毁灭的命运是上天注定的,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我只是不想你像他们那样死去,我不是有意骗你,但我那时能救的只有你。”
告诉你黄帝已有停战之意是假的,说黄帝想要以德得天下、不会对炎帝一族痛下杀手也是假的,可是,想要救你的心是真的。在黄帝身边长大的杨戬清楚那个男人的实力,至死都不会有与其抗衡的念头,他能够做的,最多也就是保全心月狐的性命,以及陪她一起,到人间受万世劫难而已。
“我们一起离开,好吗?他们有他们的宿命,我们控制不了也改变不了,我们,为自己活一次,好吗?”
杨戬的声音回荡在花海上空,乱红飞舞,却是迟迟听不到任何回应。偌大的地方,似乎就只有他独自一人。
珍珠一般的晶体被彼岸少主握在手里,不知是否年代太过久远,看上去竟给人感觉有几分晦暗。貘轻叹一口气抬头,眼前的心月狐神色安然跪坐在地,被她抱在怀里的杨戬睡得正熟,只是不知为何眉头微蹙。一直跟随在杨戬身旁不离左右的哮天犬,此时也变成了貘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副小男孩儿的模样,站在一边,似是有些闷闷不乐。
“所以,你,最后的梦,就是把自己从他心里彻底抹煞对吗?”貘再度开口问心月狐,握着杨戬梦境的手微微发抖,是啊,最后的梦,心月狐大限已至,就算是他,也回天乏术了。
微微一笑,心月狐露出知足的表情:“最亏欠的便是他,可他直到最后,还是想要带我离开,所以,我该开心的不是吗?已经够了,他陪我,已经够久了。”抬头看定貘,心月狐眼中露出几分怜惜:“貘,上古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你早已不是那枚没有生命的种子,那种鬼约定根本就没有遵守的必要!炎帝确是难得的仁君,他若活着,也不会要你拿命换蚩尤的。”
貘面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来到这里,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约定,他只是不想让毕方出事。上古至今,那个男人埋在心中的苦貘比谁都了解的更多,他真的想要他释怀,想要他活得更加轻松一点。
“你身上,被加了诅咒?”身影越发淡化的心月狐,突然看着貘问出这样一句话,貘心内一惊,而后点了点头。鸣蛇以魂飞魄散为代价的诅咒,亦是赌上了毕方的性命,貘自然将其放在心上。怎么,竟被心月狐觉察到了吗?
心月狐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温柔:“你既然帮我实现了最后的心愿,那么我就也帮你一个小忙好了,反正这魂魄也支撑不了多久。如果魂飞魄散真的能作为代价实现亡灵的诅咒,那么,我便诅咒加诸于你与哥哥的咒愿永远都不会实现!貘,哥最在乎的是你,别做什么傻事。”
话音刚落,几乎已成透明状态的心月狐便化为闪着晶莹光泽的碎屑随风逝去,而人间,心月狐的身体也在一瞬间呈现出了青灰的色泽,辛府搁置多日不舍安葬的大小姐,终究还是没能再度醒来。
花境,随着心月狐的逝去消失,千年玄冰之旁,杨戬兀自昏睡不醒,曾经的彼岸少主手握杨戬年代久远的记忆,面容惨白。明明已经看多了灵魂的离开,但是心宿月狐,她最后的微笑与满足,为何如此让人心痛。
“你要吃了主人的记忆吗?”哮天犬仍然是孩童的模样,一直沉默着的他突然开口向貘发问。
貘看向他,反问道:“你希望我吃了杨戬的记忆吗?”
哮天犬直直的盯着貘手心的晶体回答:“那是主人一直在找,找了好久的记忆,如果你把它吃了,主人的心里就真的要空掉一块了。”
貘看着哮天犬,若有所思,半晌,突然问道:“你会一直留在杨戬身边吗?”
哮天犬抬头,脸上的表情一如他很多年前流落到彼岸时一样:“我会永远留在他的身边,永远保护他!”
貘微笑,然后将手中的晶体放在哮天犬手中:“既然如此,那么他的记忆便由你来保管好了,是否还给他,由你决定。”
似乎违背了一些东西。
但是你不应就这样被忘记。
而他,根本不想忘了你。
43.遗忘的心愿
海域深处,曾经囚禁重明的牢狱入口,司守卫之职的虾兵蟹将在小憩之时,迎来了一个平日里根本无缘得见的大人物:螭吻殿下。说这位殿下无缘得见倒不是他太过高傲瞧不起寻常水族,只是他不似龙王的其他儿子那般以海域为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天上人间的转悠,因而这些守卫在偏僻之地的水族们,自然难得见到他的身影。
眼下,螭吻突然光临这种不起眼的地方,一众水兵难免慌乱,不知该怎么招待他这样的大人物,但幸好螭吻倒是个平易近人之人,加之言语风趣,不多时竟已跟众水兵打成一片。照螭吻殿下的说法,他是念及众兵士日日守护在这大洋深处辛劳有加,所以特地带来了天庭的好酒款待大伙的。按说此地乃牢狱重地,守卫绝对饮不得酒,可是自重明之事后,这牢房少说也已经空了数百年,说句实话,他们平日里守着,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守些什么。况且这会儿来的可是龙王之子,酒又是这辈子都难得一尝的,因而不多时,守在牢房门口的那班虾兵蟹将,便尽皆醉了。
踢踢倒在自己身旁动弹不得的水兵,螭吻笑得有几分不屑,不远处的黑影里,神色淡漠的毕方慢慢踱步出来,目光扫过躺倒在地的虾兵蟹将与脸色微红的螭吻,最终定格在螭吻身后的那一片黑暗之中。少女的面容在毕方脑海中逐渐清晰,凌乱的琐碎的记忆亦飞舞在眼前,这个地方,自己来过,但此前为何而来,却记不得了。
螭吻刚想和毕方说话,却见那人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径直从自个身边走过,向曾经囚禁重明的牢狱走去。一时间难言的情绪犯上心头,螭吻下意识的想要拉住毕方,却最终还是站在原地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走进一片黑暗里。自重明死后,这片禁地螭吻便再也无法迈进半步,其实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再来到这个地方,有太多的事情他已不想想起,但又有太多的事情,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终其一生,无法忘却。
来时螭吻已听闻天界发生异变,隐隐的,他感觉那个诞生于亡灵之地的少年就在那边。当下他已将毕方带至海天交界之处,接下来要怎么做,就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了。
有些事可以很严重,严重到跨越千年仍然不可抹煞;但有些事也可以很简单,简单到只是两个人一句话而已。
毕方,其实一切,只看你如何选择。
这选择螭吻面临过,他用重明一条性命祭奠了龙族芸芸众生,但如果可以重来,或许他根本就不会放重明出去,即便与生俱来的杀念与恨意会把重明逼疯,可他终究还看得到他,他终究还可以守着他。
只是现在,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挽回。
所谓的牢狱,其实只是一个洞穴,毕方走向洞穴深处。熟悉的少女的脸庞已在他眼前清楚呈现,喃喃的,一个名字从他口中脱口而出:“心月狐……”很熟悉的人,很熟悉的名字,可是此刻毕方的脑中一片混乱,所有的记忆都少了一些东西,而缺了那一块,记忆,便再也称不上是记忆了,无数的影像自眼前滑过,就是留不下丝毫痕迹。
走不多时,一面结界出现在毕方眼前,伸手触碰,手指瞬时间便被烧的焦黑。毕方皱眉,拔剑向结界砍去,可是剑气在触到结界的一瞬间便被吸收,淡淡珍珠色泽的结界平整如镜,连一个缝隙都不曾露出。
毕方垂手站在结界跟前,他知道自己曾经到结界对面去过,他知道要先走过一片白光,而后会看到一片花阵,他知道花阵中心有一座冰山,而冰山之内有人一直在等待着他。可是,之前,他究竟是怎么去的?
一直在他眼前出现的女孩子再度浮现,肤色粉嫩有着卷曲长发的女孩子,最漂亮的莫过于她那双眼睛,灵动而又含着几分笑意。
眼睛?眼睛!
猛然间毕方突然想起,上次,他就是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那一切!可是现在,那个女孩儿,心月狐,在哪儿?
忽然,一阵疼痛直击毕方心口,毕方眼前一黑跪倒在地。拼命摇摇头强迫自己清醒,但清醒过来的毕方却再也无法看清心月狐的面容,不详的预感浮现,而心痛的感觉更是久久不肯消失。泪水,在毕方尚未反应过来时已经划出了他的眼眶,有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