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烟瘾这毛病,他不是人类,也没有担心身体受到伤害的必要。一开始抽烟纯粹只是因为好玩。他看见别人都说「压力大的时候可以来—根」之类的话,于是他真的去抽了,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每次抽完烟时他都觉得自己轻松许多,但效果并不全来自于烟。
因为二手烟会伤害别人,所以抽烟的时候,就算躲在没有人可以接近的奇怪地方,或是什么怪异的顶楼楼梯间之类的地点,也有个光明正大的解释理由。
事实上比较多的时候,他只想要找个不受打扰的地方静一静而已,可是他不喜欢被人发现自己想要安静一会儿的心情,如此一来别人会不停的问起他的事情,想要和他分享心情,正因为是善意的,他不好拒绝,却又觉得事情没有必要如此严重,他更想藉着抽烟,找到一个不被人过问,可以安安静静躲避人群的理由。
只要拿着烟,打声招呼,自然不会再有人来烦。
但他并不是为了要躲避子宣。
子宣不喜欢他抽烟,他看得出子宣表情上淡淡的不悦,但子宣却从来没有叫他戒烟,甚至笑着为他递上新买的烟。
这也许是他唯一一件没有听从子宣意思的事情。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为什么可以为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违逆了子宣的心意。
听说子宣的哥哥也是个烟枪,在他活着的短短数十年间,有一半左右的时间都在抽烟,仿佛是知道自己不会久于人世一般,他尽情的抽掉手中的每一包烟,最后死于和子宣一样的病。
他是个活得很快乐的人,短短的一生当中,笑着的日子加起来,也许比很多人一辈子都还要多。看着子宣的模样,他不难想象这世上真的是有这样的人。子宣这个人就连缠着点滴管从床上摔下去,都还能够笑着爬起身来,说他没事。
但就算笑得再多,子宣也还是走了。
留下陆哲月一个人,独自处在这个满是孤独的世界。
在子宣的丧礼之时,陆哲月根本没有逃走,他甚至有些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够被式族的人发现,他能够被式族的人给消灭……
可惜没人发现他,就连他远远的躲在丧礼的现场目送观看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
于是他放弃了,在他心底的深处也产生了小小的声音,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死,如果不能和子宣在一起的话,无论是生或死都没有意义。
他就这么开始流浪,毫无目标的四处流浪着,有一天他忽然不想回去那一个他和子宣曾住过的家,于是他就不回去了,就这么继续走着,到了这里。
精疲力尽的感觉,走到了尽头。
他只是想要躲雨,都不晓得为何要躲。
如果没有人会因为自己淋湿生病而感到生气,那么躲不躲雨都是一样的。
好累,真的好累。两腿住前一伸,将背靠在墙壁上头,咬着滤嘴,他扔掉了那个已经无法再用的打火机,想要改以法术点火。但打火机落地的声音还没传来,耳朵却出现了一声孩子的尖叫。
「呀啊啊啊!」
啊……
是扔到谁了吗?
虽然已经诸事不顺到没有感觉了,但这样也未免不顺的太明显了些。
「好痛——」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陆哲月扔过墙头的那个打火机,在墙的另一边,着着实实的砸中了某个爱哭小孩的头。
不妙,陆哲月还来不及逃跑,对方就已经哭了。而且还不止是哭了,气得眼泪水汪汪的悬在眼中的小孩,翻过墙来怒气冲冲地瞪着陆哲月。
「啊——就是你!你怎么偷丢我的头——!」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小孩子之所以强大,之所以得罪不起,正是因为有双亲撑腰的缘故。虽然陆哲月的精神已经濒临了忧郁症的边缘,但他至少还保有基本的理智,不想被抓去警察局以后,被警察发现自己身分不明的事情,那他可就连流浪都没有办法了。
「你骗人家——呜哇啊啊啊——」
「好了好了,别哭!」
惨了,就算是这孩子的父母没有过来,瞧他哭成这副德性,旁边的路人听到都要报警了!赶紧伸出手来把他拉到旁边,陆哲月小心的拍拍他的头,哄道。
「你的头没怎样,不痛不痛,你是男孩子,要坚强一点知道吗?」
陆哲月随口说起万用台词,再摸摸这孩子的头发,只见孩子听了他的话以后,还真的拿起袖子往自己的脸上乱抹,拼了命的想要止住眼泪鼻涕,貌似勇敢状。但擦干净没有多久,他就又哭了出来,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曲一样,最后干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头真痛……这是谁家的小孩啊?爸妈是怎么教的啊?
原本想趁着这孩子还在乱哭的时候转身逃走,但没料到,这孩子竟不如陆哲月所想象的,是个普通的人类小孩子。
哭得凄惨的他,头顶上头竟冒出了一对垂垂的雪白毛耳朵!而屁股后头更是不用讲了,那是……一条白毛毛的蓬松尾巴,晃啊晃的,随着他的哭声卷来卷去。
如果只看耳朵恐怕还不能知道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但一见到这尾巴可就……
俗话说,露出狐狸尾巴,正是如此。这孩子不是人类,是只狐狸妖精啊!
惨啊,这下子可麻烦了,只听见周围渐渐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是听见小孩哭泣而前来探看的民众。陆哲月直觉似的捞起了这小孩身子,逃之夭夭。
小孩子哭个不停,逃离现场的陆哲月纵然想要把他丢下,周围民众的目光却都一直死盯着他瞧,完全把他当成即将要抛弃小孩的嫌疑犯看待。陆哲月毫无办法可行,只好继续捞捞口袋,拿出了那个放了提款卡的老皮夹,狼狈地走向便利超商的提款机后,领了些钱买零食准备要哄骗小孩。
若不是因为这个皮夹也是子宣买的,他老早就扔了,之前他身上没有钱用,只是不想去领的关系。但此刻他还真是庆幸自己的户头里还有点钱,自己的提款卡也还没扔掉。
「拿去,这个吃了就不要哭了……喂!你的耳朵!」
拿着刚买的布丁,还有饮料及便当,小孩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对他眨啊眨的,口里对着他手中的食物流口水。陆哲月不小气,把所有的食物都塞到小孩的怀中,然后看着他猛吃起来。
是说他现在怎么吃得这么开心?刚才的眼泪呢?这孩子该不会是有吃的就什么都好吧?
「好好吃喔——」
悲惨的是,陆哲月的直觉是正确的。
「人家还要吃便当。」小狐狸摇尾晃耳。
「拿去。」
「排骨饭——」
一拆筷子,小狐狸大口嚼起了排骨饭,脸上红光满面,眼里闪着星星。他吃到已经在啃骨头的时候,才猛然想起身旁的陆哲月似的,转头回去望望他。
「你不吃吗?」
「不吃。」都给你吃光了,我想吃也没得吃。
于是小狐狸忙碌的嚼嚼排骨上的剩肉,再把饮料一口干完,眼睛又朝着便利超商的便当开始转。
老天,他还没吃饱。
再一次走进便利超商,陆哲月刚才提的钱少了一半又—半。小狐狸跳啊跳的绕着喂食的好心大哥哥欢呼,于是苦情的大哥哥在他的手里塞进炸虾饭团,直到小狐狸挺着圆圆肚皮,说吃得好饱为止。
掂了掂又快没钱的皮央,陆哲月无言。他替自己买了—个新的打火机、外加一包没湿的烟,抽了起来。
「你吃饱了,那我要走了。」
「啊?」
小狐狸望着好心的大哥哥,上一个小时还怪他敲到自己的头,现在却又舍不得他走了。
「你要去哪里?」
「……」
陆哲月不是不想答话,可惜他回答不出来。
「我不知道。」
「那你来我家玩嘛,我们来打麻将——你会打麻将吗?我教你,还有好吃的东西可以吃喔——」
「不用了,你乖乖去吧。」
哲月伸手摸摸小狐狸的白毛耳朵,然后替他拉起衣襟后头的帽子,把他的耳朵给遮起来。
「来嘛来嘛——」
小白毛狐狸不死心的拉住陆哲月的手耍赖,陆哲月不理,想要把他打发掉,可是小狐狸很倔强,陆哲月被他这么扯着手拖过了整条大街。
好像是捡了因为喂过而缠住自己的小动物一样,陆哲月不是甩不掉他,只是总觉得自己不能欺负小孩子,就算这只小妖狐的年纪应该比自己来得大。
缠着拖着,比赛谁的耐心先被磨光,直到那—句话,从缠人的小白狐狸口中脱口而出。
「我们一起回家!走嘛!哥——」
哲月愣了一下,他停下了脚步,有些茫然的望着抱住自己的小白狐狸。而小白狐狸大概是以为自己的撒娇成功了,乐得乱跳。
「我们回家!」
「你刚刚叫我什么?」
「去淡水?」
「不是,是前面一句。」
「哥?」
见着陆哲月终于理会自己了,小狐狸笑得开心,他没看见的是,陆哲月心底的那一道伤口,不经意的被他给再次揭开。
哥……我们回家。
可是陆哲月的家里,已经没有那个会再叫他哥哥的子宣在了。
「你怎么呆了,没吃饱?」
「不,没事。」
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间,企图遮掩住自己变得难看的脸色。而天真的小狐狸则是牵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拉扯催促。
「走吧走吧——」
小狐狸蹦蹦跳跳,陆哲月赶忙从他身后追上,替他遮掩跑出来的耳朵尾巴。等到回过神以后,他发觉自己已经莫名其妙的坐在牌桌前面,听着不认识的人对着自己大喊:「自摸!」
「啊!牌鬼好诈,我的牌——」
「来来来,自摸、清一色,一千五百点通杀。」
「太过分了——」
「啰嗦啰嗦,快点教你哥洗牌,他不会。」
「呜呜呜呜呜!」
男人对小狐狸的哭哭闹闹置之不理,往他嘴巴里头塞了个桃子,让他哭不出来。
「手气真好,打到明天吧!紫烨你这个哥哥还真是我的福星啊。」
名叫作「牌鬼」的男人仰天大笑,另一边叫做「独眼」的妖怪则是默默不语,静静地打牌。不远处的客厅里头,传来女孩子们笑着看电视的声音。
他感觉自己莫名其妙的被拐进了一个奇妙的地方,遇见了奇怪的一群人……
但感觉并没有很差。
他丢出手中的牌,第一张被吃掉,第二张被杠走……摸完八圈之后的隔天早上,他觉得脑袋里塞满了一大堆乱七八槽的东西,头痛欲裂,但心情却是轻松了许多。
陆哲月放下了手里的烟,直到他想起来的时候,那包烟早已经不知所踪去了。
这是陆哲月从子宣的亡故之后,所意外走出的第一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