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只闻一声呼喝,顺声望去,却是魏子闳。
他骑在马上,脸上阴沉沉的,冷冷说道:"放开他。"
我抬头看着他,心中屈辱、失望、悲凉交织在了一起,竟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目光坚定决绝,像冰一样射向我,脸上却无动于衷。
我心中一寒,撒开手,颓然地坐倒在囚车中。冷风一吹,衣袖像是结了冰,冷得心中一片凄然。
傍晚时分,雪已经停了,队伍在一个小山寨驻扎了下来。我被关进一个四面透风的房子,从房子的格局来看,像是个废弃的仓库。
屋子一侧有扇不大的窗子,从窗子望去,正好能看到贺兰山上的皑皑白雪。此时天色已暗,山上的白雪也变得灰蒙蒙的,与山色连成一片,看不分明。
晚间有人给我送了些吃食,我饿得久了,反而没什么感觉,将就吃了几口,便和衣躺下。
冷风从四壁的缝隙中窜进屋来,我紧了紧衣袍,稍一动身,手上的铁链便哗哗作响,冰冷刺骨。
月光从窗子缓缓地倾泻而下,我心中愁绪万千,怎么也无法入睡,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竟觉恍如隔世,如同一场大梦。
怎么一到塞外,一切就都变了?
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留下的,却将你伤得深可见骨。
蛮荒塞外,寂寞边陲,竟成了个让人伤心的地方。
第10章
一夜无话,次日醒来,却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好天气。
凭窗望去,贺兰山上的积雪闪着耀眼的白光,映的苍穹一片碧蓝。几只雄鹰正从山间飞过,桀骜的鸣叫声直冲云霄。
我看着远去的雄鹰,竟忽然萌生了妒意,禽兽尚能自在,而我却沦落到此般境地。
门忽然被打了开来,我没有理会,依旧看着窗外。
"玉大人......魏将军请你过去一趟。"
我转过头,见一个小兵正瑟瑟的望着我。
"你告诉他,我还是那句话,我什么也不知道。"
"玉大人,魏将军说了,无论如何,都让你去一趟。"
我看向那孩子,他的脸被冻得红红的,眼神里满是羞涩和惧意。
我忽然想起了小圆子,初见我时,他也是这样一幅神情,涩涩的,陌生的打量着我,像是亲近,又像是害怕。
"你多大了?"
可能是问的突然,那孩子竟怔了一下,继而低下头,小声答道:"十三。"
我一惊。"这么小就从军了?"
"我爹说,家里人多田少,留着我也是没用,不如充军,还能用军饷养活弟弟妹妹。"他说的轻描淡写,好似顺理成章。
我轻叹口气,没想到有人竟会甘愿将自己的孩子送上这血雨腥风的战场。若不是生计所迫,谁又肯充当这无良父母?
"玉大人......"他抬头看向我。"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随他出了牢房。
魏子闳的帐子离我的并不远,没走多久,便来到他帐前。
他帐前停着辆马车,旁边还站了几个陌生的随从。我没有多想,便掀帘而入,只见魏子闳正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呷着茶,坐在他旁边的,却是个陌生面孔。
"在下京城节度使汪良,想必这就是玉大人了。"那人站起身来,礼貌性的轻轻一揖。
我抬眼望去,这人三十左右年纪,衣带翩然,形貌弈丽,他看我的眼神虽略带恭敬,但眼底却尽是冰凉尖刻。
我微一颔首,淡淡说道:"久仰。"
魏子闳一开始还轻呷着茶,这时忽然将茶杯放到了桌上,轻声问道:"汪大人此番前来,指明要见玉大人,不知所为何事?"
汪良一撩前襟,缓缓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瞒二位,汪良此次前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话说得直截了当,但脸上却仍是一幅水波不兴。
"几日前玉大人的手下放走了突厥俘虏,不知可有其事?"他捧起茶杯,轻轻吹着,一幅淡然自若的表情。
我顿了顿,道:"确有此事。"
"玉大人,按我大唐律例,私放囚犯,罪名可不轻啊。"他微微一笑,目光射向我。"大唐律例明文规定,凡主使、怂恿、参与者,其罪轻则问斩,重则灭门!"
我一惊,抬眼望向他,却见他还是那幅淡定神情,好似这话是从别人嘴里说出的一般。
"......但若玉大人肯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汪某或许还能为您开脱一二。"他淡淡一笑,温言道:"您是朝廷命官,又是皇亲国戚,若您能将此事全盘托出,皇上一定会从轻发落,绝不会为难玉大人。"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目光冷冷的,脸上却犹自带着笑。"玉大人乃金枝玉叶,身子金贵,受不得苦痛,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好。"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魏子闳,此时魏子闳正低头喝茶,一幅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
我心中寒透,反而竟释然了,望着一脸冷漠的魏子闳,淡淡道:"玉某无话可说。"
"魏将军。"汪良转向魏子闳。"此事出在你军中,该怎么处置,你应该比我清楚。皇上亲点汪某督军边陲,汪某斗胆,倒要铁面无私一回了。"他话说得干脆,面色也渐渐严厉起来。"来人!"
"且慢!"
魏子闳终于抬起头,站起身子,走到了我们面前。他低头看向我,眸子中忽然似有千言万语。"玉大人,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吗?"
我看向他,他这话问得半真半假,让人捉摸不透。
"汪大人。"魏子闳脸上微微一笑,将头转向了汪良。
"那突厥人确是玉大人教唆手下放走的!"
我睁大了眼睛,惊诧的望着他,好似不认识这个人。
"哦?"汪良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可不知为何?"
"玉大人之所以要放走那个人,也是受人指使......"他看向我,目光中似有深意。我大惑不解,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指使他的那个人......正是在下!"
我一惊,险些站立不稳,魏子闳,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汪良也是一愣,一双眼睛迷茫的打量着他。只见魏子闳嘿嘿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汪大人可听说过‘苦肉计'?"
汪良沉默了良久,并不答话。
"那木洪完葛在我军中已无大用,但这贼子的旧部却仍流窜在外,我们与其交手数次,却苦觅不到他们的藏身之所。"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玉大人手下的厉侍卫为人机警,武功卓绝,又因其出身不详很容易伪造身份。我们让厉自称是东突厥后裔,取得了木洪完葛的信任,继而将他救出。再由我出面为难玉大人,上演这一出‘苦肉计',以扰敌人视听。"他转向汪良,低声说道:"昨日,厉已将木洪完葛的去向以暗号告知了我们,我已派黄旗营前往缴敌,想必过几日,就会传来好消息。"
魏子闳的一席话犹如一串惊雷,将我震立在当场,我望着他,满腹话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汪良也颇为震惊,他低头思索了片刻,却又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得拱手说道:"原来如此,下官错怪了玉大人,冒犯之处,还请见谅。"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只不知这木洪完葛和厉侍卫现在何处?"
魏子闳一揖,道:"此乃军机,恕下官不方便直言。"
汪良颇有些失望,淡然道:"既然这样,下官先告辞了。"说罢,便转身而去。
我望着魏子闳,一时百感交集,多日来的辛酸、委屈,凝结在一起,最后竟抑制不住,铮铮流下泪来。
他看着我,像是有话要说,但只是一瞬之间,那火热又凝成了冰。
他转过身去,疲惫地挥了挥手。
"将玉大人押回牢房。"
第11章
一连数日,我都被关在小小的囚房之中,每日清晨,屋外总会响起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而奇怪的是,却久久不见大军出发。
这日晌午,我终于被带出了囚房。此时旌旗飘扬,队伍已整装待发。我举目四望,却发现原来几万人的雄雄大军此时已不足五千人。
魏子闳骑在一匹高高的马上,一声令下,队伍便向西而去。
我这次并没有乘坐囚车,而是改骑一匹小小的矮马。手上铁链依然,随着马蹄声的颠簸响得清冷。
走了半日,队伍离贺兰山已愈发接近。抬眼望去,此时太阳正照在皑皑的山体上,一片耀眼的金光。
看来,魏子闳是要翻山进攻突厥!
贺兰山终年积雪,山势险峻,近日又多逢雪崩,路途甚是险恶。若大军能够顺利翻过雪山,必然在时间上占了先机。突厥将贺兰山看为天然屏障,放松了其附近的防守,大军到时便可轻而易举地突破防线,直捣敌人总巢......
转念一想,这招虽妙,但也着实凶险,如若翻山途中有何不测,整个大军便是群龙无首,势同散沙。
这几日常有营队陆续从各个方向出发,想来必是魏子闳早已步下了计策......
大军一连走了两天,山上积雪齐腰而深,我们只能弃了马匹徒步前行。每到晚间,必有一场大雪不请自来,狂风夹杂着雪片犹如刀子般吹打在身上,任你裹紧了军衣还是寒冷异常。
这日黄昏,我们正深一脚浅一脚的向险要处攀行,忽然阴风骤起,天色速变,不一会,整个雪山都在一阵轰隆隆的巨震中颤抖起来。我心中一惊,耳边惊雷般响起了两个字:雪崩!
队伍登时乱做了一团,不远处,砂石腾空,溅起的雪沫遮天蔽日。我感觉山体一阵颤动,紧接着一个参天雪浪便翻滚着朝我们呼啸而来......
我眼前一片苍白,继而失去了所有意识。
难道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天上正纷纷扬扬的撒着小雪,四周除了茫茫的白色空无一物。
我心中一寒,定睛望去,竟发现很多兵士都被埋在积雪中,生死不明。
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忽感觉臂膀略有些疼痛,想来是被雪浪裹卷的石块击中所致。若不是一直走在队伍的末尾,想这臂膀定会伤得更重。
忽然,一个念头在我耳边响起:魏子闳!
魏子闳一直走在队伍的前面,必定是首当其冲!
我怔了怔,继而疯了一样朝前方奔去,沿路已有士兵慢慢转醒,坐在雪地上,茫然四望。
我心中焦急,只盼着能寻到魏子闳的身影,然而,四周却都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人。
我心中越来越沉,队伍的前方一片寂静,我开始漫无目的在雪地上摸索起来,没想到摸到的却是一片触目惊心。
一个个被埋在雪地里的士兵,翻转过来却已成了一具具尸体。他们身上已被巨石砸得面目全非,红色的血液几乎占满了我的双手......
我一阵晕眩,强自支撑着,声嘶力竭的呼唤着魏子闳的名字,心中却已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一个个僵硬的尸体就像一击击重锤,锤打在我的心上。一次次的失望几乎将我打倒,最后,我终于绝望的坐倒在雪地上,泪水顺着面颊倾泻而下。
雪花纷纷扬扬的弥漫着整个大地,天地好像都旋转了起来,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魏子闳,枉你英雄一世,竟是这么不堪一击!
我伏在雪地上,心脏像被人生生捏碎,只觉得整个人像空了一样,唯剩下躯壳......
忽然,雪地中一抹红缨犹如一团火焰跳入了我的眼帘,我心中一喜,连滚带爬的冲了过去,扒开积雪,果然,魏子闳的脸庞顿时映入眼帘。
他紧闭着双眼,面色惨白,额角兀自流着鲜血,胸口却微弱的上下起伏着。
我心中一宽,托住他双臂,奋力将他拉出厚厚的积雪,继而扯下身上的布条,堵住了他冒血的伤口。
他倒在我怀中,浑身冰冷,竟失去了所有知觉。我感觉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脸色也越发的苍白起来。恐惧又一次占满了我的心头,我拼命的揉搓起他的身体,从手臂到四肢,从脸庞到腰身......终于,他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手也不再那么冰冷。过了半晌,他眼帘微动,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心中一宽,两滴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他看着我,眼神有点恍惚,他缓缓地抬起手臂,像是要帮我拭泪,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手臂僵在半空,最后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我看着他,腹中千言万语,竟吐不出一个字。
他动了动身体,想要站起来,却又无力地跌了下去,被我一把托住。
他看着我,目光逐渐清晰起来,忽然问道:"士兵们怎么样了?"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环顾四周,此时醒转的士兵已经聚拢过来,大家都关切地看着魏子闳。
魏子闳扶着我的臂膀,挣扎着坐起身来,面向其中一个参将打扮得军士道:"罗参将,你清点一下人数,看看雪地里还有多少生还的将士。"
"是。"罗参将点头应道,"魏将军,你的伤......"
他挥了挥手。"没什么大碍。"继而转身向另一个军士道:"古参将,你带领大家帮受伤的兵士们包扎一下伤口。"
"是。"两位参将带领士兵们接令而去。
魏子闳看着他们渐渐散去的身影,沉默了良久,忽然淡淡唤道:"玉大人。"
我心中一紧,抬头望向他,他并不看我,还是冷冷注视着远方。
"你救了魏某一命,你我两清,从此各不相欠。"
我耳边轰的一声,心中顿时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竟怔在了当场。
他没有管我,吃力的从雪地上爬起,缓缓朝人群的方向走去。
我呆坐在原地,只觉得身体已和周围的风雪化为了一体,没有了知觉......
晚间天气微晴,大家点了几处篝火,纷纷在火边和衣而睡。
夜已三更,四周静悄悄的,我一片黯然,反复想着魏子闳那句"你我两清,从此各不相欠",只觉心中痛如刀搅。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轻微的喘息声,我做起身子抬眼望去,依稀竟是那熟悉的身影。
我轻轻的走过去,火光下,只见他嘴唇发白,眉间略显痛苦之色,浑身轻微的颤抖着,像是极冷的样子。
我轻轻伏下身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顿觉触手滚烫。
他竟发着高烧......
我低头看着他,万般复杂的情绪忽然席卷而来,同情、怜惜、气闷、羞愤,顿时将我七分八裂成一块一块,折磨得体无完肤。
终于,我还是心中一软,贴在他身边,解下身上的大髦,将他和我一起裹了进去。
过了一炷香功夫,他兀自颤抖不定。我伸手摸了摸他的手掌,只觉滚热异常。借着火光,我看到他嘴唇微微的翕动,好像在说着什么。侧耳过去,却混混沌沌,什么也听不分明。
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我将手伸入他的劲间,轻轻解开了他的衣襟,将他外袍脱下,继而又将自己的衣襟敞开,让胸口贴紧了他的后背。
他的肌肉匀称坚实,一触之下,竟是滚烫。
蓦然想起,那次自己病重,他也是这般帮我取暖。
果真,是到了该还清的时候了。
次日天还未大亮,我便悄悄起身,穿好了衣衫。举目四望,一轮红日正探出小小尖角,将四周的云彩映得斑斓一片。
魏子闳尚自睡得沉稳,我摸了摸他的前额,发现已不再那么滚烫,略放下了心,来到山崖边,看着红日出起了神。
随军这些天,此时此刻,心中终于不再忐忑记挂,竟平静得犹如面前的云海,淡定旷远,波澜不惊。
也许本就应该是这样的。经历了生死之后,发现一切竟都是如此虚幻,你越把它看得真,伤得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站在了我身后。我回过头去,朝阳的光晖竟将那人的面孔勾勒的一片奕丽。
他久久的凝视着我,却未吐一字。
我垂下眼帘,转过头,静静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