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地一声,庄越手中一个用力,竟将酒杯捏碎了。
不能再想下去了!
在你不知羞耻地沉湎于这种不堪的想念之时,他当作何感想!
尤其是......那个少年曾经有过那样不堪的记忆,而他信赖的人竟然又对他做出这种事,他现在该是怎样的心情!
会猝然发生这种事情,仇香从来没有想像过,一时之间他的脑袋里只是空白的一片,完全无法理解刚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眼睁睁地看着庄越在他面前的神色从震惊到愧疚到痛苦,之后狂奔出门,整个过程对他来说像雾里看花一样的不真实。
"究竟这是......"半晌,他才能凝聚了视线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而这时他才发现面前空无一人,庄越早已不见了踪影。
"庄越!"仇香脸色大变,一跃而起也冲出了门去。
他惶惶然地一路狂奔乱走,然而心中也明白,在自己发愣的时候庄越早就不知去了哪里,现在却如何寻他!
"仇香,你怎么也这么急,去哪里?"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仇香脑中如同有灵光一闪,急停了步伐掠到那人面前,情急之中一把抓住那人双臂,"‘也'这么急,你看到庄越了对不对?他在哪里!"
常言笑看到庄越脸色难看地冲出显通寺时心中隐隐地觉得有一点不安,但张张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喊住他。
这个人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就隐隐地透露出一点对自己并无好感的意思,他并不想不识趣地与他有什么接触。
然而现在连仇香也是这么一脸惶惶地到处乱走,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他往下山的路上去了。"常言笑没有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仇香想要知道的问题。
仇香立刻把他丢下了,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常言笑苦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一振衣摆也追了过去。
"庄越!"离得老远仇香就发现了酒肆里颓然坐着的人,急声喝道。
那人似乎浑身一个激凌,却没有回头,反而像有鬼在后面追一样地冲出了酒肆,情急之中竟然一脚踢倒了椅子。眼看着庄越又要逃走,仇香情急之中竟然喊了一声"庄大哥!"
庄越似乎浑身都颤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回头地逃走了。
等到仇香冲到酒肆里时,发现早没了庄越人影,然而刚刚庄越坐着的桌子旁却又并不是没有人,不由得呆了一呆。
那是个形容邋遢,如同乞丐一般的枯瘦老人。
一身破旧肮脏,看不出颜色的衣裳,脚上穿了一只半鞋子,一头枯黄乱发披在肩上,隐约看得见经年的污垢下尚有眉目而已。
桌上尚有半壶酒,那老人就正在有滋有味地将那半壶残酒自斟自饮,神色间仿佛自得其乐得很。
仇香急着找人本来并不会对这老人多加理睬,事实上他一眼看过后已经转过了身就要离开了,然而身后传来的常言笑的声音顿住了他的脚步。
"师父!"常言笑恭恭敬敬地喊了声。
仇香讶然回头,确定了下说话的人是常言笑,然后又向相反的方向转了下头,确定了下被喊的人是那个乞丐般的老人,而后就彻底没话可说了。
他脸色僵硬地打量着传说中的玄机大师,眼中的神色是完全的不可置信。
仔细看看,老人身上那丝丝缕缕难辨本色的衣裳竟还是件袈裟,头上稀疏了的发间也隐约可以看出有香疤的痕迹,这还货真价实地......是个和尚......
可是离传说中的玄机大师的距离就有点......
那边的师徒二人却并不理会这边仇香的无法置信,自顾叙上了旧。
仇香呆立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还是去找庄越比较重要,正要转身离开,那老人却忽然笑眯眯地对他说:"小伙子,你就别追啦,追也没有用的!"
"为什么?"
"呵呵,刚刚那年轻人老头子我一看就知道,一副为情所苦的样子,小娃娃你追上去又解不了他的相思嘛,不如不追!" 说着颇为洋洋得意地又自饮了一杯。
仇香瞪着眼睛看着老人,一时心中气苦,却只得哑口无言。
旁边常言笑看着仇香奇特的神色,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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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为情所苦!你又知道些什么!"半晌仇香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来,口不择言,完全是一副气疯了的样子。
"嗳,我老头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呢!我......"老人兴致勃勃地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常言笑拉了拉衣袖打断了,"咳,师父你就少说几句吧,又不是人人都能习惯你这样说话的。"
"嗯?为师的这样说话怎么了?"老人立刻跳了起来,"小兔崽子你敢对我有意见?"
"啊?不敢,不敢!"常言笑悄悄对仇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快走,一边僵笑着应付老人。
仇香收敛了自己莫名的火气,朝着庄越逃掉的方向追了上去。
"庄越!你出来!"仇香追至一片树林里时彻底失去了庄越的踪迹。
仇香的轻功本来比庄越要好得多,其实如果当真在江湖上数一数,能以轻功胜过他的人决不超过十个,但是他的内伤未愈,又是猝然之下强自运功,因此尽管他苦苦支持,一柱香的时间之后腹中如同刀绞般的疼痛还是留住了他的脚步。
"庄越!"仇香的声音已经有些中气不足,"你在不在这里?在的话就出来啊!现在我们......不能在外面露面啊!庄越......你跟我回去!"
强忍住眼前阵阵发黑,喉头一丝丝的腥味,仇香强撑着向前走去。
某一枝轻轻地随风摇动着的树梢上,庄越看着仇香踉跄地走远,眼中神色悔痛。
常言笑摇头叹气地走过落叶飘零的院落,敲了敲客房的门。
"吱"地一声,门应手而开。
"仇香?"常言笑一抬头便见仇香伏在桌上,样子不太对,连忙过去将人一把拉起,"你怎么了?"
仇香的脸色很不好,勉强地笑了笑,"没什么,刚刚......有点运功过度了罢了。"
"运功过度还没什么!"常言笑一皱眉,拉起他的手腕诊视,"你现在的身体哪还经得起折腾!"
仇香一哂,"那不是正好么,如果我死了,你也不用再担心我会杀萧义安。"
常言笑的动作一凝,却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他默默地替仇香把着脉,仇香也就静静地任他施为,房间里一时悄无声息,如同无人一般。
过了一会常言笑移开了手指,又静静地坐着想了一会才慢慢地说:"我有我的立场。但是无论如何,我......同样不希望你出事。"
"常大哥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就算你什么时候要杀我,我也......无法怪你。但是只要我活着,我就只做我认为对的事。"仇香忽然静静地笑了,"我......没有像你一样闯过江湖,可是我大概也可以想象,萧义安......可能就是那种所谓的枭雄吧,常大哥你要护着他,我......可以理解,虽然就我而言,我绝不会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他突然觉得旁边的人似乎抖了一下,转头望去,却见常言笑一幅古怪的表情盯着自己,"常大哥你怎么了?"
"我很好。我很好。"常言笑近乎僵硬地点点头,"只不过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再说的清楚一点?"
仇香先是一怔,而后连忙解释,"常大哥你不用紧张,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上次......见到你的七师兄的时候我大概也就想到了,可能......不过我不会对别人说的,你放心好了。"
常言笑张张嘴不知要说什么,状似很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你......"
他想了想,突然一抬头,"你去追庄越后来追上了没有?"
"没有,"提到庄越,仇香脸上的神色有点黯然,"其实就算找到了人,我......又该对他说些什么呢。还不如暂时冷静一下......"
常言笑看着他摇了摇头,"我只怕......你这次找不到他,他以后都会躲着你了。庄越这个人,有些事情他的执念只怕比我还要重。"
看看仇香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常言笑又连忙补上,"不过应该不至于吧,毕竟我并不怎么了解他。"
"你......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常言笑笑了,"我知道的事情只怕比你想象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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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仇香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常言笑又连忙补上,"不过应该不至于吧,毕竟我并不怎么了解他。"
"你......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常言笑笑了笑,"我知道的事情只怕比你想象的要多。"
"是吗?"仇香看他一眼,忽然问道,"对了,当时遇到的那个老......嗯......老人,真的是你的师父?"
提到这个常言笑的脸一下垮了下去,"我也很无奈,不过他确实是我的师父,传说中的玄、机、大、师没错。"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么?"仇香竭力维持着平淡的表情和语调。
"嗯,最起码从他二十年前在山下捡到我的时候起,我就没有见过他正常一点的样子。"常言笑叹口气,"所以说当年所谓的玄机大师要‘闭关修行',也只是主持大师为了掩人耳目,不让人知道他已经是个疯子罢了......"
"疯子?那时看到尊师虽然......但是似乎也不象是疯了啊。"
"疯子也是有很多种的,他就是这样,"常言笑苦笑,"说话间半真半假,半痴半颠,若是被他缠上了,真能把人绕晕。"
"既然知道他疯了,你又为何做了他门下弟子?"仇香有些惊异地问。
"......我虽然拜他为师,可是教我识字习武的,却是我七师兄。只是七师兄说他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让我叫他师兄,算是替师父收了我做徒弟。"常言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脸上的神色忽而变得淡而辽远,"仇香,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经历?"
仇香怔怔地看了看常言笑,点了点头。
常言笑并没有马上开始讲自己的经历。
他斜斜地靠在椅子背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桌子边缘,眼神凝聚在遥远的地方。沉思着。
仇香尽量让自己不要有所举动打扰他的沉思,只是看着他,等待着。
天色其时已经很晚了,云霞皆隐,显通寺中一派静谧的氛围确实容易让人有种倾诉的欲望。
常言笑这样想着,笑了,"我不是孤儿,仇香。最起码我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不是孤儿?那你为什么会被玄机大师捡到?"
"我那时被人从山上推了下去。"常言笑笑得淡淡的,"被我的父亲所爱的人从山上推了下去。"
"你注意到了没有?我说的是‘我父亲所爱的人',而不是‘所爱的女子'"他忽然回过头来对着仇香说。
仇香一怔,"难道说......那是个......男子?"
常言笑点点头,揶揄了自己一句"也不知道龙阳之好是不是会传承的, 不然怎么父子三人都有这种嗜好。"
"三人?"
"唔?啊,我出生在一个很大的家族里,"常言笑连忙解释,"曾经......也有兄弟。"
"曾经?"
"你听我慢慢解释。"
"我的父亲并不是个很专情的人,除了他的爱人,我小时叫他连叔,他还曾经先后有过三个妻妾,为他诞下五个儿女。再加上我的四个叔父也各有家眷,我的堂兄弟......说实在的我都没有弄清楚过一共有几个。"
"不过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我的四弟。那时候......因为我是陪嫁丫头生的孩子,我娘又死得早,所以两个姨娘和两个兄长总是喜欢欺负我,可是四弟却很喜欢我,经常背着二娘拿些来新奇的吃食玩物和我分享。"他的语调里有一点淡淡的甜,"我记得,他把脑袋埋在我心口撒娇的样子......眼睛偷偷地向上瞟,看看我有没有生气......他......总是很会撒娇......"
过了一会儿,常言笑才回过神来,继续说了下去,"连叔......似乎一开始并不是情愿地跟着我父亲的,可是因为我父亲依仗着家族的势力在他身上很是使了些手段,所以后来才不得不屈从了的。可是父亲又不是个专情的人,所以......连叔的精神上一直都有些不太正常,性格也十分偏激。"
"一个月里总有那么半个月,连叔都是戴着脚镣手铐在屋子里四处游荡。"
"是不是觉得我父亲很恶劣?"他忽然问道,而后不待仇香回答他又自顾点了点头,"我小时候就时常觉得,父亲他实在不能算是什么好人,他囚起了连叔,说不定正是囚了他自己的良心......这一生他和连叔就那么互相折磨着,是所谓的孽缘吧......"
"我五岁那年,连叔第一次杀了人。他杀了我的二叔。"
"我还记得那夜里的天......还有那血......那么多的血......"他似乎有些陷在了回忆里不可自拔,眼睛里有着曲扭的阴暗的光,"我看到连叔就站在那里笑,笑得......我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一定要他的理由了......"
"那是地狱里的红莲花啊......"他感叹着,脸上的神色一瞬间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父亲那时已经把剑举起来了,可是看到他那样的笑,他最后还是把剑丢了,狠狠地扇了连叔一巴掌。"
"连叔的半个脸都肿了,可他就像感觉不到痛一样,笑得更开心了。"
"很快我就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开心了,那是因为他也发现了父亲无法不要他的事实--三个月之后他就又一次杀了人,这次是大娘。因为素来不喜大娘的恶言恶语,父亲甚至只是吩咐了不得走漏风声,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就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平时我也并不喜欢大娘,但是那时候看到父亲如此薄情,我也不免有些......兔死狐悲。"
"四弟比我小将近一岁,却向来是个鬼灵精。他看出了我想些什么,悄悄拉了我的手对我说,‘三哥,我一定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出事的!'"
"那之后,我们兄弟两个互相护持着在家里又过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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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年中,连叔的精神状况越来越糟糕,先后杀死了四个使女。于是父亲终是把他完全地关在了屋子里,再不让他出去了,而家里恐怖压抑的气氛也一日重于一日。"
"三个叔叔曾经与父亲争吵过多次,要求父亲把连叔送走,但是父亲始终不肯同意。"
我记得,最后一次父亲被逼得急了,冲着三个叔父冷笑了一声说了句:‘如果你们谁受不了了,不妨便离开这个家好了。'"
"三叔和四叔立刻住了口,只有小叔叔愤愤然地大声说:‘走就走,大哥你既然都已经不顾及兄弟之情了,难道我还会舍不得离开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不成!'"
"当天小叔叔便带着他的两个妻妾连夜离开了家里。"
"父亲冷眼看着他离开,丝毫不加阻拦,之后嘲讽地笑着对着三叔和四叔说:‘你们若是舍得抛开家里的这点资财,大可以像老五一样离开这里。否则,除非到我死,你们便不要想动阿连分毫!'"
"结果从那之后三叔和四叔再没有说过什么了。"常言笑微微地低垂了眼睛,弯了嘴角。
仇香看着他那种表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最终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