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曜清言————落熔璧[下]

作者:落熔璧[下]  录入:03-22

皇帝微微点头,吃力地伸手握住柳言初的手。柳言初黯然道:"陛下,微臣并未怨您。"皇帝微微一笑,挥手让他离去,柳言初深深望了他一眼,从原来的地道中退了出去,扣好暗门,寝宫恢复原样。
原来一年前皇帝见大势已去,心知自己的七子心狠手辣,必不会放过肃德两王。他虽不喜柳言初,却也颇能揣摩人心,知他心性淳厚,不会滥杀无辜,便遣心腹密召柳言初进宫,嘱他保住自己的两个爱子。
柳言初自幼接受忠孝节义之理,又对肃王十分感激,当下便应允了下来。皇帝告知他这个密道,容他来往宫中,细心安排。

第四十五章
隔天一早,皇宫中传来震耳环欲聋的"当、当、当"三声锺响。悲鸣的丧锺响彻整个皇城,家家户户挂起了白幡,一时间满城缟素,千里飞白。
按照规矩,新帝於先皇灵前接位,由位居百官之首的左相亲手将传国玉玺授予新帝。岂料授玺之时,左相突然发难,怒斥皇甫羲不忠不孝,杀父弑兄,十恶不赦,坚不授玺。皇甫羲冷笑数声,手一挥,灵堂四角冒出数百人,团团围住参加仪式的官员,百官大惊失色。
皇甫羲站起身来淡淡道:"左相年纪老迈,为国尽心尽力,是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话音方落,已有两名武士将兀自挣扎怒骂地左相押了下去。
皇甫羲点点头,笑眯眯地问道:"还有谁有意见的?"百官面面相觑,突地一人高声道:"臣参拜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众人皆回过神来,俱都伏身高呼万岁。皇甫羲志得意满,命令太尉代授玉玺,总算完成了庄严神圣的帝位传承仪式。
皇甫羲甫登帝位,第一件事便是大赏功臣,大赦天下,拜柳言初为右相,位居百官之首;第二件事便是铲除异己,拔除眼中钉,他先寻了个错处,将左相下了狱,抄了家。此举一出,便有一些蠢蠢欲动的官员见左相位高权重,却也自身难保,莫不胆颤,纷纷倒戈,投向皇帝。皇甫羲倒有几分容人之量,除却几个在柳言初下狱时买通狱吏折磨他的官员之外,其他的都是赏物的赏物,升官的升官,绝不亏待。
第三件事便是大力推行新政,倡导休生养民,力推黄老学说,提倡无为而治。大秦虽早就统一,先皇却是个雄心勃勃的人,连年征战边塞,征兵增税,百姓苦不堪言。新皇推行无为之策,使民生得以休息,经济得以发展,确是一个英明的决策。一时间朝野称颂,民心所向。
第四件事却是瞒著柳言初的,皇甫羲已知柳言初暗中协助肃德两王逃离京城,勃然大怒。但见到柳言初自自己逼宫登基以来,国事繁忙,每每面容憔悴,疲倦不堪,却又怜惜不已,更不忍心再多加责备於他。只自己暗暗查访,必要将那两个祸患置於死地不可。
柳言初自出狱後一直住在七王府,皇甫羲在自己院子的旁边修了个雅致的小院。他知柳言初酷爱细竹,便多方留意,移来数十株细竹栽到院中,取名竹宛。柳言初见之果然欣喜,皇甫羲见他高兴自己也便欢喜。
柳言初身体不好,皇甫羲找来几个老成持重的仆人婢女,细心照料。这几人颇有眼色,见王爷如此在意柳大人,服侍起来份外用心,柳言初人本随和,那几个仆人照顾他一段时间後,发现他毫无架子,亲和祥蔼,俱都十分喜欢他,服侍起来越发本心。
岁月如梭,一转眼三年匆匆而过,皇甫羲十六岁生子,长子皇甫晟已满十岁,小小孩儿志气颇大,竟向父皇提出搬出皇宫,另立门户,皇甫羲未准。
此事倒是提醒了柳言初,眼见诸皇子纷纷长大,迟早都会搬出皇宫,另立宅院,自己继续住在七王府未免太不合适,便向皇甫羲提出搬出王府,置宅安家。皇甫羲本不愿他搬出七王府,见他意志坚定,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与他起了争执,便著人查看京城中可有风水奇佳,雅致舒适的居宅。
查探的人细细探访了一个多月,终於回来报说已被抄了家的左相宅邸是京中最好的宅院。皇甫羲皱眉道:"那宅院被抄过家,可不吉利。"柳言初却道:"无妨,便是被抄过才干净。"皇甫羲笑道:"就是你的想法与人不同,也罢,朕著人重新修整,把竹苑那片竹林也给你移过去,可好?"柳言初笑道:"多谢陛下,臣确实十分喜爱那片竹林。"皇甫羲大笑,著人修整移竹不提。
待得一切安置妥当,柳言初便搬了过去,皇甫羲生怕新招的仆人用起来不顺心,命那几个在王府中常年服侍柳言初的下人一并搬入相府。那几人原与柳言初有了感情,听了这话,倒是十分合心,一起搬了过去。
柳言初见万事已定,便向皇甫羲提出休假几日,欲往杭州接回妻儿,皇甫羲对此事原本不太理睬,一拖再拖,只是不准。这日,朝後召柳言初御书房议事,不知哪根神经碰错了,竟主动提及让他去杭州迎妻接子之事,还大大方方地准了他三个月的假期。柳言初心下疑惑,也不欲多问,怕他又转了主意,第二天便急急上路赶往杭州。
一路风餐露宿,柳言初心悬娇妻,挂念爱子,不免行色匆匆,不断催促护送的家人加紧赶路。半个月後,已到得杭州郊外。
柳言初身体本弱,半个月来车马劳顿,十分不适应,这日傍晚竟开始发烧。下人见他十分倦怠,劝他休息一宿再行进城,柳言初只觉头晕眼花,浑身无力,想著若是生著病去见大哥,只怕又要被他唠叨,便答应休息一宿。下人找到一家路边的客栈,吩咐掌柜的开了上房,扶著柳言初进房休息。
柳言初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缓缓醒转过来,觉得头痛稍缓,正欲唤人添点茶水,突觉烛光微动,映出墙上一个高大的身影,顿时大惊,一个翻身猛地坐了起来。
靠窗的桌前坐著一个年轻人,身形修长,眉目俊朗,眼中却厉芒频闪,狠狠地瞪著坐在床上的柳言初,正是那逃亡在外,久已不见的德王。
柳言初心下虽惊,面上倒还镇定,方才猛地起身惹来一阵晕眩,他稳稳心神,勉力压下不适,冲著德王微微一笑道:"不知德王爷驾临,微臣失礼了!"
德王阴恻恻地一笑,淡淡道:"柳大人位极人臣,想必风光无限啊!"柳言初笑道:"不敢,王爷恁地夸奖了!"德王见他居然不畏不惧,心中甚是不快,笑意渐收,冷冷道:"本王此次来可不是跟你客套的。人常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本王是来讨债的。想我三皇兄数次援助於你,更是救你性命,你却是反咬一口,倒打一耙,便是肃王府的狗也不及柳大人的翻脸无情,趋炎附势啊!你说,这笔债本王要怎麽个讨法才上算呢?"
柳言初见他面目凶狠,心知今夜必不能善了了,反倒镇定下来,笑笑道:"不知王爷想怎麽讨债呢?"德王道:"你此次前来杭州是欲接妻儿回京享福的吧?嘿嘿,我与三哥家破人亡,又怎能让你独享齐人之福,天伦之乐?我倒要看看,若是你那义兄、妻儿看到你的尸体该是何等表情,想必快活得很吧!哈哈!"
他突的大笑了两声,手上已多了一柄三尺薄剑,斜眼睨了睨柳言初,不再废话,一剑当胸刺了过去。柳言初原无防身之能,目下又有病在身,身体沈重,无力避开,眼睁睁看著那剑直直地刺了过来。

第四十六章
柳言初眼睁睁地看著那抹闪著寒光的剑尖迅速刺了过来,锋刃入体时,竟莫名想到了白玉,想到了他温暖如春的微笑,想到了他柔情缱绻的目光,想到了他冷秀挺拔的身姿,想到了他红若丹朱的双唇,想到了他和柔如风的轻轻呼唤"言初,言初。"
那瞬间,剑尖已深深刺入体内,柳言初仿佛听到心脏附近"啪答"一声,竟似血脉硬生生地断裂开来一样,眼前一片模糊,恍惚中白玉身姿楚楚,飘飘欲仙地站在他的面前,不由微微一笑,笑容缠绵婉转,轻轻地唤了一声"白玉。"
德王原想一剑刺中心脏,彻底了结了他,谁知临了却不知为何微一犹豫,竟是一剑刺歪,醒悟过来时,那剑尖已送进柳言初体内,他咬咬牙,索性用了劲,直欲将他胸口刺穿。方刺到深处,却见柳言初忽地柔情似水地淡淡一笑,口中低低地唤了个名字,不觉呆了呆。手上一个用力,竟是朝了相反的方向,"刷"地一声剑已拔出。柳言初微微抽搐了一下,软软地倒了下去,伤口的鲜血汩汩而出,瞬间染红了周边衣物。
德王愣了片刻,望著手中兀自滴著血的三尺薄剑,咬牙道:"我虽恨你,也不愿你这麽半死不活地吊著,索性送你一个痛快的。"他忽地又提剑,直往柳言初心口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剑尖堪堪触及衣服时,却见德王手一抖,那剑已脱手,"砰"地飞了出去,"当"地一声跌落在地上。一个人影飞快地窜了出来,一把扶起倒在床上的柳言初,伸指点了他心口周边的几处大穴,转个方位,单掌抵在他後心处,源源不断地内力输了进去,护住他心脉。德王定睛一看,气得面色铁青,那人潇洒俊朗,气度不凡,正是一直与他一同逃亡的皇甫肇。
德王原知皇甫肇对柳言初念念不忘,虽是狼狈逃亡,却从不怨恨於他,甚至自己骂他忘恩负义时,皇甫肇还一味替他说情。此次,二人得知柳言初到杭州接妻子回京,皇甫肇倒未有任何不良的想法,只德王不愤,想趁这个机会好好收拾柳言初,便提议一路颠簸,十分辛苦,顺路在杭州歇息歇息,皇甫肇不查他意,欣然同意了。
两人不敢明目张胆地投宿客栈,只在郊外歇息。谁料德王心细,竟发现了柳言初的行踪,也不告知皇甫肇。夜来,一支迷香将他迷晕,自己偷偷潜入客栈刺杀柳言初。
皇甫肇虽被迷香迷倒,仗著功力深厚,片刻即醒,他与德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对这个弟弟的行事作风十分了解,此番出逃,未免二人失散,又各自在身上下了跟踪香,以便随时联系。不废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德王,阻住了他最後的穿心一剑。只可惜仍是晚了一步,柳言初被那第一剑重创,气息奄奄,生命垂危。
德王怒道:"三哥,这等卑鄙小人,你竟还护著他!"皇甫肇运功一周,缓缓将柳言初扶著躺好,跳下床来,望著德王道:"我已说过,胜败天定,与他无关!"
德王盛怒,举剑指著皇甫肇喝道:"我自幼敬你爱你,便是有人言语稍有不敬,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这柳言初行事乖张,忘恩负义,你竟如此维护他。"他顿了顿,语气竟有几分伤感:"三哥啊三哥,原来我们几十年的情义竟不如一个外人......"
他话尚未说完,皇甫肇突地面色一变,喊了声"四弟",袍袖一甩,身形暴动,已将德王拉在身後,双掌齐挥,打落一地暗器。德王面色大变,不及反应,门外已是火光通透,"吱呀"一声两人推门而入,一人黄袍轻靴,一人锦衣玉带,竟是皇甫羲和南宫清。
两人方一进门,一眼便望到了床上浑身鲜血的柳言初,俱都大惊,急步上前,南宫清一把将柳言初搂在怀中,身子微微颤抖,心下惊惧不已,他小心地拨开柳言初胸前破碎的衣物,露出狰狞的伤口,不禁骇得魂飞魄散,狂吼一声"言弟",一掌拍脆了床沿。
皇甫羲脸色苍白,浑身不住发抖,突地喝道:"来人,快请大夫。"回过头来,瞪著被武士团团围住的皇甫肇和德王,恨恨道:"若不是他暗中放你们一马,你们岂能活到今天?他若死了,朕要将你们剥皮抽筋。还不给朕拿下!"
皇甫肇武功虽强,眼前形势却是外有强驽,内有武士,身边还有一个武功极弱的德王,一旁又有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南宫清虎视眈眈,心知此次确实逃不了了,也不著急,笑道:"不用你剥皮抽筋,今日落在你手上,也是上天要亡我二人,我不忍心你落个弑兄的名声,还是自己了断的好。"说著一掌拍向头盖骨,掌风烈烈,这一掌下去只怕要脑浆迸裂,死状必是惨不忍睹。
德王惨呼一声"三哥",欲救不及。一直抱著柳言初的南宫清头也不回,忽地一掌扫了过来,堪堪止住了皇甫肇的掌风。德王趁他愣神之际,跃上前抱住他,身子犹自瑟瑟发抖。
皇甫肇怔怔地看著南宫清,不明白他为什麽阻止自己自杀,南宫清回眸冷冷望了他一眼,淡淡道:"言弟醒了!"
柳言初受那剑伤後,神智一直十分糊涂,可是他体内留有白玉施下的血盅法力,血液流出时痛感立生,一时疼痛非常,竟是生生痛得清醒了过来。皇甫肇话一出口,他便知其心思,勉力扯了下南宫清的衣角,南宫清知他心意,出手制止了皇甫肇。
柳言初双眸半睁半合,气息微弱,双唇微微颤动。南宫清定下神来,已不象方才般慌乱,一只手扶著他,另一只手抵住心口,缓缓地将真气输了进去,柳言初微觉呼吸顺畅了几分,轻轻喘了几口气,低低道:"大哥。"声音细弱,似断非断。南宫清附耳过去,轻轻问道:"言弟,你想说什麽?"柳言初又喘了一阵,断断续续道:"你......你跟陛下说,不可......不可伤他二人......二人性命!"
南宫清眼中一热,只觉眼泪似要流了出来,他微微一晃,转头对皇甫羲道:"言弟要你不可伤了二人性命。"皇甫羲眉头一皱,望向柳言初。
柳言初勉强睁开双眼,直直看向皇甫羲,目光中满含焦急哀恳之意。皇甫羲见他强作挣扎,心下一痛,叹了口气道:"朕若不杀他们,只恐他们日後反朕。"南宫清沈吟道:"你若不放心,我倒有一个主意。你且将他二人收押,容後再谈!"
他朝皇甫羲使了个眼色,皇甫羲心中明白,吩咐侍卫将皇甫肇二人押下,特意叮嘱不可让他二人自杀。
柳言初放下心来,紧崩的神经蓦地一松,眼前一黑,胸口疼得翻天覆地,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顿时晕死过去。

第四十七章
柳言初身体沈沈浮浮,意识飘渺,那灵魂竟似忽忽悠悠地自行飘出了肉身,转瞬来到了一处地方。他细细一看,不禁欣喜异常,这地方正是白玉常年栖身的凤落山,远远望去,一幢红瓦白墙的清静小院悄悄立在山间。柳言初认识那个小院,正是白玉的家。
他慢慢地向那小院飘去,不料,方到小院上方,突地涌来一股黑气,瞬间把他团团围住,扯著他往回飘去,柳言初昏昏沈沈地只觉那抹轻幽的灵魂重又附上了身体,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顿时袭了过来,忍不住闷哼一声,慢慢睁开了双眼。
守在床边的南宫清喜道:"言弟,你终於醒了!"坐在窗前的皇甫羲立即凑了过来,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十分欣喜。
柳言初只觉胸口疼痛异常,说不出话来。皇甫羲回身倒了一杯热水,南宫清扶起他身体,喂他喝了几口,又扶著他慢慢躺下道:"这次可真是把我们吓坏了!你昏过去後,那血怎麽也止不住,幸好陛下认识一位法术高强的茅山老道,巧的是他正在附近云游,便请了过来。那道长果真神通,使了一通法术,便将你的血止住了。说来这位道长也是位奇人,不仅法力高强,医术也十分了得!你此次受创太重,若不是他,便是血止住了,你的命也不定能保得住。这下醒了过来,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皇甫羲笑道:"少说两句,柳卿刚刚醒过来,让他好好休息!"南宫清笑著对柳言初道:"这里是南宫山庄郊外的别院,你放心,婉如不知道你的事情,待你伤好了我们一起回庄!"柳言初微微一笑,已觉疲惫,合目沈沈睡去。
待他再次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後,也不知那茅山老道开的什麽妙药,身体内剧烈的疼痛竟已缓了下去,只留下微微的钝痛。南宫清守在他身边不敢稍离,皇甫羲见柳言初已没有生命危险,放下心来,先行回京去了。
南宫清见柳言初醒了过来,喜笑颜开,扶著他慢慢坐了起来,命人将煨著的参汤送了进来,慢慢喂他喝了几口参汤,本想扶他躺下歇歇,柳言初微微摆手道:"我躺了很久了,想坐一会儿。"南宫清笑道:"这次可真把人吓坏了!我当时真想一掌劈死那二人。"柳言初淡淡一笑问道:"两位王爷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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