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从暗到明,窗外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喜鹊,吱吱喳喳吵个不停。
如瑄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觉得自己应该会豁然开朗,心里的痛都应该不会再有了。
这时,有个冒失的人推开了他的房门,他回头去看就愣了一下。
"如瑄。"推门进来的竟是百里寒冰,他随意地披着大红的喜服,头发随意披散着,就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
......他自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师父?"如瑄站了起来,因为血脉突然畅通,他的四肢酸麻,然后如同针扎一样疼痛。但他毫不在意,甚至带着微笑问:"怎么这么早啊?"
"你怎么了?"百里寒冰被他满眼血丝,一脸苍白的样子吓了一跳,转眼看到了桌上的书籍,有些傻眼:"你一夜没睡吗?为什么?"
"也许是太累了,反而睡不着。"如瑄轻描淡写地带过:"新婚燕尔,师父为什么这么早就起身了?"
"你也取笑我吗?"百里寒冰苦笑着:"今早要去祭拜先祖,我总不能披头散发地去。偏偏这头发除了你,还真是没人对付得了,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靠得近了,如瑄闻见了百里寒冰身上淡淡的女子香气,只觉得心口一阵发酸发涩,腥甜的味道在嘴里徘徊不去。他趁着去床边拿梳子的时候,张嘴把一口艳红吐到了手巾上,然后塞到了枕下。
这不算是病,只是心郁难解。把闭塞的鲜血吐出来之后,就会畅快许多。
想完这些,如瑄真的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
梳子在乌黑的发丝间穿过,如水的头发聚在手中,慢慢挽起......其实,这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他可以更快地做好这件事情,只是他不愿意。
一直以来,他都自私地渴望这头发永远也梳不完成。因为这是他和这个人最最亲近的一刻,这一刻会让他觉得自己对于这个人来说是无可替代的......虽然明知是痴心妄想......
他为这个人别上了精美绝伦的蝴蝶玉扣,那是他花了半年所得的诊金,请江南一带最有名的匠人定制的,目的只是想要博得这人一个惊讶的眼神,一句喜爱的赞美。
翩翩飞舞的玉蝴蝶,停在这乌黑的头发上,真是完美至极。只可惜这个人正匆匆忙忙要走,根本没有留意......
看着红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外,他从袖子里取出了没有来得及为这个人别上的另一只蝴蝶玉扣,呆呆地看着,然后默默收回了袖里。
他和这个人,注定了......不可能成双成对......
九
原本,如瑄是准备立刻离开冰霜城的,但他还是留了下来。
因为他的师父要求他,尽力救治他的师弟直到痊愈。
师弟......就是那个叫做顾雨澜的孩子。
从名义上来说,顾雨澜是城主夫人的侄儿,相当于是城主的亲人了。但是冰霜城有太多的规矩,其中有一条就是除了城主的亲传弟子之外,任何人不得修炼冰霜城独有的内功心法。而这种内功,有利于顾雨澜的身体,只要坚持练习,他的体质就能慢慢强健起来,直到可以承受拔毒的程度。
这些是如瑄告诉百里寒冰的,百里寒冰听了进去,在第二天就让顾雨澜拜入自己门下,教授他这种不能外传的心法。
也就是这样的,一切一切都在用看不见的速度朝无可逆转的方向改变着。
就像是从前,总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存在,但是时间过去,却会发现未必如此。
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法替代,也没有什么人无法替代的,就像是有一天自己不存在了,对于他来说,也许会有一瞬的遗憾惋惜,但是不久之后,自己的模样会在所有人的心中变淡。或许他偶尔也会想起,但是只是想起,那种转瞬就忘的想起......
真的是,没有谁会因为另一个人而痛苦一生......
看着拜师的场面,站立在百里寒冰身后的如瑄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
不久前,他在长江边遇到了一个轻生的女子。
医者仁心,他自然是要上前阻止的,说的也无非就是些蝼蚁尚且偷生之类的老话。但令他惊奇的是,那女子目光清澈,神情从容,一点也不像一个正在自寻短见的人。
他劝说了许久,那女子笑着说不必再劝了,她是一定要死的。
如瑄看着那种从容不迫的表情,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会选择毁灭一切的死亡。
只是因为所爱的人死去了,所以想要殉情?
这太轻贱生命了,如瑄说,你死去的爱人不会希望这样,他会希望你好好活着,去寻找一个新的人,另一个能代替他给你爱的人。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去死。那女子说,如果我现在不死,总有一天我会把他忘记。一个新的人,一份新的爱是很好,但是我不愿意,我这一生,只要有他就足够了。因为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痛苦一生,就算曾经爱得死去活来也是一样。我所以要死,就是因为不希望有一天忘记了对他的爱。
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痛苦一生......真的吗?
"一切烦恼,不过心魔。"灵光闪过脑海,如瑄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他曾经和五台山的如晦和尚开过玩笑,说了无牵挂之后,索性出家做了和尚。
一向嘻笑疯癫的如晦,居然很认真地说他有深厚的慧根,要是心甘情愿舍身给佛祖,那么会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他回答自己有太多的烦恼,六根不得清净,没有办法斩断尘缘。
当时如晦说的,就是这八个字。
"一切烦恼,不过心魔。"
如瑄一直不懂,什么叫做一切烦恼,不过心魔。但是这个瞬间,他却突然有些明白了。
就是这一句话而已: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痛苦一生......爱和欲望,恨和痛苦......也许,什么都是假的......
如瑄出神的时候,那个女子当着他的面跳进了滚滚长江,一眨眼就被急流吞没了。
就算是明明知道这种做法极端偏颇,但是如瑄心里,甚至是羡慕着这个女子的。生死相随,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她这样的幸运。
因为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痛苦一生,连生死相随也只是一时的冲动。只要过了这个时间,惨烈的殉情一定会变成做了傻事......
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如瑄今天才能平静地看着百里寒冰成亲,再看着那个病弱的孩子成为他的师弟。
唯一终于完全不再是唯一,自己不再是他唯一的弟子,更不是唯一最和他最亲近的人了。也许失去了这种唯一才是好事,失去了,就不会心心念念想着自己在他心中有多么特别。
也许过些时间,一转身自己会发现,什么愁肠百结,也许都只是自寻的烦恼。
只不过,那时决心要忘记一切的如瑄却没有想到,自己很快就要陷进一个更加无法控制的麻烦中去了。
一切的一切,终是无法逆转......
十
多年之后想起,事情似乎起源于某一日的午后。
那时,如瑄正坐在自己的院子里,挑拣着需要的药材。
阳光暖洋洋地晒在他的身上,像是驱走了所有的阴霾,如瑄的嘴角忍不住挂上了久违的微笑。
坐在他身边帮忙的漪明也察觉到他的转变,跟着轻松了起来,不断逗他说笑。
"漪明真是个好孩子。"如瑄摸了摸他的头:"才这么小就知道逗人开心。"
"瑄哥哥,你又说我是孩子!"白漪明不怎么高兴地抱怨:"我很快就会长成大人的。"
"大人......做大人有什么好的?我真是希望永远不要长大。"如瑄恍惚地笑笑:"长大了你就知道,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回了。"
"不要!"白漪明固执地坚持:"我一定要快些长大,等我长大了,瑄哥哥你就不会总说我是小孩子了!"
如瑄转过目光去看身边的白漪明,在那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某种决心。
一定要快些长大,那样的话,他就不会把我看成什么都不明白的孩子......这种念头,自己好像也曾经有过。
"唉--!"如瑄叹了口气,他向来性格内敛,虽然隐约知道不太妥当,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解才好:"漪明......"
"如瑄公子!"
如瑄转头看去,却看见院门外站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愣了一下,才知道起身相迎。
"夫人?"他在距离顾紫盈很远的地方停下,语气中也不想掩饰自己的生疏:"是不是师弟那里有什么问题?"
"不是的。"顾紫盈把他的客气疏远当成了性格内敛的表现,也不怎么在意,笑吟吟地说:"雨澜自从跟随寒冰习武之后,身子已经好了很多,说起来还要谢谢如瑄公子呢!"
"这些是我应该做的。"如瑄垂下眼睫,淡淡地问:"那不知夫人找如瑄所为何事?"
"其实......"顾紫盈倒是有些犹豫,好一会才说:"我今日来找公子,是为了向公子请教一件事情的。也就是......"
如瑄听完猛地抬头,表情诧异地看着她。
"不可以吗?"顾紫盈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我只是想要......"
"我明白了。"如瑄打断了她:"那就请夫人进来说话吧!"
转身的时候,他只觉胸口有些发沉,却不痛。其实也没什么好痛的,那里空空一片,什么也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痛......
两人在院中石桌旁面对面地坐下,白漪明站在如瑄身旁,也是不声不响。
"是不是我太唐突了?"气氛实在压抑,顾紫盈有些不自在地说:"毕竟这也算不上什么事情,我却特地跑来打扰你。"
"夫人关心师父,这如瑄能够了解。"如瑄把目光从自己的双手上移开,表情平静地说:"我只是一时之间想不出怎么和夫人来说清楚。"
"那就好了。"顾紫盈抿嘴一笑:"你不知道,寒冰他的头发有多难梳好。"
"是吗?" 我怎会不知......
"加上我总是笨手笨脚的,非但发髻梳得难看,还拉断了他不少的头发。他倒是不在意,不过我总过意不去。"顾紫盈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没有陪嫁的丫鬟,伺候我的丫鬟们都不大会梳男子的发髻,说是你一直帮着寒冰梳理头发,你不在他宁可随意披着。所以我想,或许你能教教我怎么把男子的发髻梳好。"
"师父也不是嫌别人梳得不好,只是这些年的习惯罢了。"如瑄弯了弯嘴角:"梳理头发这种事情也不是多难,更没什么诀窍,完全是熟能生巧的事情。"
"是吗?"顾紫盈朝他微微一笑,把一直握在手中的梳子递给他:"那你示范一次给我看看好吗?"
她那么自然,如瑄不知不觉就接了过来。
"这......"如瑄看着那把梳子,认出了是百里寒冰房里的东西:"夫人想要我怎么示范?"
"我和寒冰的头发应是差不多长。"顾紫盈拔下了头上的珠钗,简单的发髻披散了下来:"就劳烦如瑄公子了。"
"漪明。"如瑄轻声地吩咐:"去屋里把镜子拿来吧!"
如瑄用手挽起顾紫盈的长发,用梳子理了几下,不过片刻就梳成了简单又漂亮的发髻。
"看起来倒是简单。"顾紫盈朝着桌上的镜子,左右转头看着:"不过还是要好好下点功夫的。"
如瑄没有应声,只是再一次帮她打散了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女子发髻。
"多谢如瑄公子。"顾紫盈惊讶于他的灵巧。
"夫人不用客气。"如瑄放下梳子,退了几步。
"还是要谢。"顾紫盈看了看垂眉敛目的如瑄,又看了看满眼好奇的漪明,尴尬地笑了笑:"那我这就走了。"
"夫人走好,如瑄不送。"他心里倒是希望顾紫盈立刻就走的。
其实刚才那么做已经算是逾矩,虽然他动作轻灵,除了头发,再没有碰到顾紫盈半分。但顾紫盈怎么说也是他的师母,梳头这种接触身体的事情也是不应该做的。
如瑄知道自己只是一时失常,等到说出口开始他就已经后悔了。但同时他心里也在奇怪,这顾紫盈是大家闺秀出身,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不知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不合规矩的要求?
"你不用和我太生疏了。"顾紫盈临走时对他说:"寒冰视你如同亲人一样,你我自然不能疏远了。"
听到这句耳熟的话,如瑄终于明白顾紫盈今天来找自己的原因。
他就觉得奇怪,顾紫盈怎么会刻意跑来和他学习怎么梳头,想必是百里寒冰要求她和自己多多"熟悉"的缘故。
"如瑄明白的。"想不出有什么必要,不过他还是笑了:"请夫人放心。"
他这一笑,顾紫盈倒是怔了一下。
在阳光下,如瑄的眉眼看上去淡淡的,就连嘴角的笑容也是那么淡漠飘忽。偏偏这笑容里藏着太多看不清的东西,看得人心里有些沉重......
十一
如瑄并没有排斥顾紫盈,虽然他看见顾紫盈多少会不大自在,却从没有让她察觉过这种不自在。
但最近如瑄在想,是不是就因为自己的态度不够明确,顾紫盈才会不时地总跑来找自己。
名义上算是长辈,可他们两个年岁接近,过多地在一起迟早要遭人非议。
如瑄每次想到这些总觉得不太妥当,他甚至已经婉转暗示了几次,但顾紫盈还是依然故我。
如瑄有些为难,因为这种事情说得太明显了不免难堪。
如瑄的顾忌,顾紫盈倒是没有费神想过。
起初是百里寒冰对她说,如瑄等同于亲人,所以要多亲近一点。
她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因为对她而言,和别人相处,进而让别人对自己存有好感不是什么难事。一开始,她以为只要见过几次,多说几句就能达到熟悉亲近的目的。
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的想法和现实好像不怎么相符。
如瑄是个很容易被忽视的人,因为他太安静了。别人说话时,他总在静静聆听,用那双清浅的眼眸淡淡地凝视着。清秀的脸总带着轻微悒郁,就算是有着笑容的时候,也像是带着别人所不能知的心事。
这个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有着怎样的秘密呢?或者说,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明明过着不知忧愁的生活,为什么看起来那么不快乐?
顾紫盈觉得很好奇......
"夫人。"如瑄低着头,轻声地说:"这些事情不好劳烦夫人,我自己来就行了。"
"不碍事的,我左右也是没事。"顾紫盈好奇地翻看着手里的那本书:"不过我真没想到你房里竟有这么多书。"
"瑄哥哥!"白漪明从屋里捧着书出来:"这些放到哪里?"
"找个有阳光的地方摊开就好。"如瑄对白漪明说完之后,才转头回答顾紫盈:"我本来对武学的兴趣不大,倒是喜欢看书习文,师父不愿勉强,最后也就放任我了。"
"看得出来,你的兴趣还真是广泛。"顾紫盈一眼扫过如瑄在整理归置的各种书籍:"不过难得你有寒冰那样的师父,不习武不是可惜了吗?"
"我自知练武的资质不高,索性不习武了。"如瑄用手抚平卷曲的书页:"再说师父他正年轻,今后自然会遇到在武学上值得培育的弟子。"
"别人都说,他是世上最出色的剑客。"顾紫盈笑容有些淡了:"我是个见识浅薄的女流之辈,又不会武功,自然不懂得这些的。不过想起来,那也是很了不起的吧!"
"就算说是天下第一,师父也是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