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带我来这种地方。。。”
“听戏而已,你紧张个什么劲?”他把披风递给小陈,自顾自在榻上歪着,“你听听,今儿晚上的戏是南西厢,扮张生的那小倌可真是好嗓子。”
“无非靡靡之音。”
“莲生,你倒猜猜,二楼这么些包厢,若都揭了帘子,里面多少熟人?”
“与我何干?!”
“我倒忘了,你心中自有不动明王,哪里会知道这个中妙处。”他笑。
杵在一边,站不是坐不是。
“说起来,当日如来命观音化作女体,与毗那夜迦交媾,方才降伏其心,这又如何说起?”
他问的话,我都不会答。师傅不曾教过,住持也没有说过。
“你啊。。。来坐罢。”他也不像是在等我回答,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
楼下灯盏轮换,早换了光景。张生与莺莺掩了窗扇,且自温存。只剩下一个腰系黄绦身穿直裰的俊俏尼姑。
尼姑?!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
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戚似我?似这等削发为何?
。。。。。。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河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
。。。。。。
叹只叹,佛前灯前,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埔团做不得芙蓉软褥。
。。。。。。
浑身都似僵住。身后那人慢慢贴了过来,呼吸声只在耳畔。
“莲生。。。如何?。。。”
什么。。。。如何?。。。。我喉咙发哑,发不出声来。
他的身子是热的,隔着几层衣衫也滚烫灼人。
手从前襟探进来,尚有三分试探,缓缓地撩拨。唇舌沿着耳廓蜿蜒向下。
“莲生呵。。。。。。”
外间唱词又换。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摸著牙儿苫也。
。。。。。。。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
我知他小心翼翼,我知他耐性周旋,我知他温存缱绻。
褪尽杀心,逢迎于观音肉身的毗那夜迦,怎不是满眼贪恋。
他扭转我的身子,见得他眉眼。
喘息间伸手抚他眉心。又哪会忘了年少时初见的雪夜,这其间水万山千。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从得月楼出来,烟花散尽。
没有月亮,曾被照亮如白昼的夜空中,雪无边无际的落下来。
几个时辰前还被人流阻塞不通的道路,铺了一层雪,空旷不见尽头。起先尚可以辨认出凌乱脚印,尔后便只是单纯的雪色。
小陈和杨简纵马先行一步。
我和他共乘一骑。明明是来时路,却不似归途。
黑夜带着明显的恶意。
从幼年至今,始知道悲伤和惧怕。
漫长而庞大的时间,他曾于乱军中拼杀的不可触及的过往,漫天大雪里我看不清的前方。
在他给予我最极致的那一瞬间,忽然悲伤得不可自抑。
若有一丝一毫的力量就好了。至少,可以拥紧这个人,就好了。
第九章
夏天结束秋天开始的时候,李新才接到吏部复职的文书。
冬天的那一夜,并没有带来太多的变化。我依旧回鸡鸣寺里,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他时常借宿在寺中的客房,趁便借阅藏经阁里各朝各代存留至今的典籍。
白天我做完功课之后,便去寻了他一起,我自念我的经,他自看他的书。
偶尔抬头说天气不错,说后山的玉兰开了,说大殿从东头走到西头要几步。平淡安静得像是有用不完的时间来厮守。
然而当他给我的杯子里蓄满水,说从明天起就要去宫里如以往一般当差,不能常常来陪我的时候。
我拉住他的手,“李新,我要受比丘戒。”
就算再不合规矩。凭你崇山侯,是办得到的罢。
“你怎么?。。。”他愣了。
“受了比丘戒之后,还要在依止师身边侍奉五年。”我掩了书看着他。
“嗯。没错。”
“按道理,满二十岁方有受比丘戒的资格。我今年一十八未到。若等到二十岁受比丘戒,再随侍五年。。。住持今年快要八十岁了,倘若中途有个差池,我五年戒持不满,便还要再从头计较,岂不是。。。”
“。。。原来为这个。。。”他松了口气。
“你不是说要让我做国寺的住持么?”
“倒不着急在一两年内。就算。。。现在的住持撑不过七年,凭他再换了谁来,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再作计较。”
“就算住持撑得过七年。李新。。。既然你已经把宝都压在太子身上,你有把握只赚不赔么?”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若真有把握,你也不会被撤了差事反而高兴。”
“。。。。。。”
“若真有把握,征虏大将军的帅印,你是不会让给蓝玉的罢。。。”
“。。。。。。这些事情我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既然你从一开始就把我当作押宝的一部分。。。我不想只是受你的荫庇,什么都不能做。至少。。。。”急急的拉他衣袖,却把桌上的茶杯打翻。水泼出来,打湿桌上的书。
——还是太过儿戏了么。眼圈一阵阵发热。
他叹口气,起身收拾被沾湿的书。
“说来,我确实不该把你从村子里带到京城。大概那样你会比现在快活得多罢。”他把书放在迎风的窗台上,“这次,依了你便是。”
他这是,后悔了?
看着他转身离去,一直咬牙忍住的眼泪还是滚了下来。
比丘戒的二坛,除依止师之外,还需要十位禅师同时在场。李新难免为找哪些人来要费些心思。
我没料到比起所有细节全都拟定完成,更先到来的是蓝玉在前方的捷报。
漠北大捷!
寒冬再次到来之前,蓝玉带回了元朝皇帝使用上百年的玉玺。这颗玉玺曾经伴随黄金家族的铁骑,走遍了整个欧亚大陆,逼得燕云十六州失守,宋帝南渡。
得胜门下,当日血溅人前,发誓以身许国,至死不弃的戎装少年,沉默着将这方印玺,奉于今日这片江山的主人。
徐达常遇春二人当年率十五万军,将元顺帝赶回漠北。今朝终于一举肃清。
——终平已。不负此生。
京城举行三日三夜的庆典。
祭天的任务,国寺要负担很大一部分。我只需跟着住持,随侍左右。也由此可以出入宫禁。
我几乎吃惊住持将近八十岁的身体里,哪里来如此之多的精力。一天只可有片刻时间可以安眠,其余时间都要侍奉于祭坛之上,夜间亦要引领上百名僧侣诵经,举止进退竟毫无失态之处。
我却需要别的僧侣稍微顶替一两个时辰。嗓子早哑了,能不用开口的间隙,几乎一言不发。
李新要侍奉东宫,大概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太子率众臣拜祭宗祠的那天,匆忙间见得他一面。
“你这次该知道你还差许多吧。”他倒还有精力来嘲笑我。
能顺顺当当把事做完就好,不求有功,只求不错。
终于可以扯掉袈裟倒在床上的时候,我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半个月后鸡鸣寺的布萨大会结束,东宫发来了太子手谕。
说莲生禅师克尽职守,说其三千威仪,八万细行,特准其为新戒,不日内可登坛受比丘戒。
住持接了手谕,没多说什么。
其他人偶有微言。每坛比丘戒,可放三人。凭空多出一个我来,必然会有他人不得不等下一次机会。
从那日起,李新没有再来见我。又或者只是见不到。我被带入后山的悔罪室,在其中忏悔礼佛,足不出户。请戒忏悔仪,所费时间需一月之久。
每日仅有两碗薄粥果腹,茶亦不予,只有白水。
已经是快要下雪的天气。无御寒衣物,无暖榻香炉。我镇日都在屋中枯坐参悟,咬着牙才能克制住浑身颤抖。
另两位将要同坛受礼的师兄,听说并没有受这样的对待。我猜住持是知道的。只有我需要这般苦修方可以净身礼佛。
又如何。
山上的银杏都黄了。中午有太阳的时候,银杏林泛出微妙的淡紫色。风吹一吹,便落尽了。
我记得起村里的槐树。每到春天都是满树繁花。住了十几年的小寺,大概村里已经从别处找来新的和尚,每日会替明王像换一盏新水。
来时的路,不是记得起,就能回得去的。
而后的某一天,我见到了蓝玉。
那天之前,已经下了半日小雨。这个尺寸大的院子,每日只早晚各一趟有人送来粥食。大概可以称作“闭关”。虽然没有明令,我不可擅自出入却是人人都知道的。
所以那天有人敲门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没想到,门外的居然是在得胜门下远远见过的那个少年将军。
“喂,借你这屋檐躲会儿雨。”这个叫蓝玉的家伙,大大咧咧的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屋檐底下。
“蓝将军。。。。”
“怎么,你认识我?”他挠挠头。
“当日得胜门下英姿,又何止小僧见过。”我没有恭维他的意思。不过他居然不认识我——除夕夜执灯,祭天时司礼,按说是见过的。
“这话倒是。”他不再说话。自拂掉衣袖上水珠,抬头看天。
按规矩,忏悔仪内,我不可与闲人交谈,此番已算破戒。万一呆会儿被送粥来的沙弥看见,总不大好。
来解了围的,居然是李新。
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更不客气,直接推门进来,“蓝大人今日贵为太子太傅。不在东宫侍奉太子,反倒在此狼狈躲雨,真叫在下颇为费解。”
——听这话头,已然不是我插得了嘴的事。自在屋内阖眼枯坐。
“太子奉上谕不日就要巡抚陕西,李大人身为太子近臣,不随侍左右,倒为蓝某行踪费神,怕是有擅离职守之嫌罢。”蓝玉的声音毫无顾忌。
“。。。你小子自己想死,找个地方死去。跑这儿来干什么?!还嫌惹的事不够?!”李新居然一拳把蓝玉打在地上!
我没见过他发火,一时愣住。
“我就是嫌牵连得少了,怎么着?”蓝玉爬起来,笑得洋洋得意,“横竖都要死,多添几个垫背的岂不大妙?!你还当真心疼这秃驴了?”
李新见我出了屋子,二话不说拖了蓝玉就往外走。
“李新,你以为你这点子破事皇上不知道?。。。你给皇上建了孝陵,你当他,当他还会给你好结果?嘿嘿。嘿嘿。做梦呢吧你。”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小子当现在还是伯仁(常遇春字伯仁)尚在,会有人给你擦屁股?”
“我蓝玉自有过百万雄师。我灭了徐常二人合力都灭不了的北元。死便死了。你有过什么?除了给他姓朱的修了坟头,你还有什么?”
蓝玉干脆赖在地上大笑起来。
“李新李新,你好糊涂。”
雨大起来了。硬生生砸在泥地里,溅起混浊泥水。
他们俩都不再说话。
我回屋取了伞撑起,走出来。绕过地上满身狼狈的蓝玉。
“李新,伞。”把伞给他。
他眯着眼,右手接了伞,左手揽过我。
“我自有我的。而且,”他又看向蓝玉,“我不会死在他手上的。”
第十章
十二月二十七,鸣钟集新戒于法堂。迎请戒师入戒坛。
十师入坛拈香礼佛毕,绕登坛就座。
传戒和尚依律命羯磨师作单白羯磨,差教授师下坛与新戒沙弥,询问遮难。
“莲生。”
“是。”
“今此衣钵是汝自己有否?”
“有。”
受衣法。我得赤金袈裟。
伏地再拜。
问十六遮十三难。
“可有边罪难?”
“无。”
“可有污尼净行难?”
“无。”
“可有贼心受戒难?”
“无。”
“可有破内外道难?”
“无。”
“可有黄门难?”
“无。”
“可有杀父难?”
“无。”
“可有杀母难?”
“无。”
“可有杀阿罗汉?”
“无。”
“可有破僧难?”
“。。。无。”
。。。。。。。
若终要清算一身罪业,愿只降于我一人之身。与他无干。
比丘戒之后,李新来得比以前少了许多。各项吃穿用度,府里安排小陈给我送来。
听说,太子奉命要去陕西巡抚。
何谓巡抚?
去夏天陕西山洪肆虐,入秋却又大旱。将至青黄不接之时,陕西境内全省饥馑,饿殍遍野。其中种种苦处,又岂是漠北一场大捷就可以掩盖得了。
翻遍典籍上下,本无巡抚二字。皇上说,巡查抚慰,救万民水火。方才有了太子巡抚陕西的一说。
小陈讲,李新本不用陪同同往。后来太子御前进言,崇山侯精通河道漕运。皇上便让他随同办差。
“随同办差。。。”我掐着手上的菩提子苦笑。他能离了京,总归是好的罢。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走之前,还能不能见一面。。。
面,自然是要见的。
立春那天上午,杨简来寺里接我。说明日将军要启程,今天来接我回去。
怎么不是他来接?怎么不是他来告诉我要去哪里?这些事情都需要别人来说,我才能知道。
怎么了?
杨简一路上欲言又止。
按规矩,我已经不便再穿俗家衣物了。因是回家,便不似在寺里还要披挂袈裟,中衣外只套一件纯黑海青。
海青原也有其他颜色。主持穿赤黄,几个师叔穿褐色。其他的师兄弟们,皆穿青灰。独我一个穿黑色。
住持没说为什么,我也没想过要问个缘故。
海青宽大的袍袖,铺散在马背上。
金紫少年郎,绕城鞍马光。
本是晴朗天气,我一袭黑衣,黯淡得连自己也不愿多看。
出家人。呵。。。
进了府里,李新就坐在门房的屋檐底下。
见得我,果然皱了眉头。
“那起子秃驴,怎么连出门也给你穿这身?”
——出门。。。原来是“出门”。我当是回家。他心里,却只当我是来做客的么。
“下马罢。”他伸手要扶我。
把手给他,顺着力气翻身下马。
他的手是暖的。
同桌而食,碗碟轮换俱是斋菜。
“府里的厨子,自然烧不出寺里斋菜的味道。你就将就些吧。”他自斟了酒,我面前只有白饭一碗,清茶半盏。
还是往日调笑的语气,伸箸夹些菜在我碗里,给我续满了茶。
“什么时候回来?”他迟迟不说,我终是按奈不住。
“太子的意思,他自己夏天之前会回来。要我留在陕西。”他忽然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留在陕西?!。。。”我呆住。
“也不会太久。三四年而已。”他再给自己杯中满上。
“陕西离京近千里,你。。。”
“远点不好么。”他笑,“莲生,记得我和你打的赌么。”
“关于蓝玉?。。。”
“呵。圣意难测,如今皇上的意思。。。。。。若能避开,总是好的。当年胡惟庸一案,牵连万人,又有几个人真是和他瓜葛颇深?株连之罪,何止九族。”
“可为什么要杀蓝玉?他不是肃清漠北,为国立功么?”
“。。。只因太子柔弱。如此而已。”
只因太子柔弱。。。
我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对了,还有,”他定定看我,“太子前几日提起,待他巡抚回京之后,会调你去东宫做主录僧。事情不算多,隔一日应一次卯就差不多了。其他细节,自会有宫监教你。只要小心谨慎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