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僵持几月,内阁首辅猝然暴病身亡,这个重角冯凤势必要安排心腹来补,掌管官吏迁升、改调事务的顾谦自然不从,只依据品望政绩拟了份七人名单,不惜一死强闯内廷,于乾清宫前长跪不起,以求圣上亲裁。
遥话当年,顾谦足足从午时跪到酉时,膝骨由痛至麻,最终全无知觉。晚秋入夜风寒,他举目而望,乾清宫内灯火通明,丝竹鼓乐之声自这冷夜中传过来,不禁眼眶一热。
仰头远眺浩瀚天幕,顾谦生生把泪逼回心口,再望向巍峨殿宇,却见那高高白玉台阶上,多了个挑灯伫立的人影。
冯凤掌着盏宫灯立于殿前,惯常含笑的脸孔此时却波澜不兴,他淡淡望着阶下,缓声道,"好一位刚正不阿的......"却不知是在对谁说,"......贤臣。"
人影逆光,顾谦辨不清形貌,却也知道除了冯凤再无二人。他自是没有听到话音,只愤然盯住那一点灯火,一条暗影,勉力挺直腰板。
这么一上一下无声对峙,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冯凤终拾阶而下,慢慢走至顾谦身前,躬身在他耳边道,"顾大人,可还受得住?"
"......不劳公公费心!"顾谦一字一字,厉声冷言。
"哦?"冯凤直身挑眉,"这更深露重的,不如咱家帮大人递进去?"
顾谦连回都懒得回他,只定定望向眼前夜色。这名单绝不可经旁人之手,他定要圣上亲断!
冯凤等不见人应话,却也不动怒,只笑了声"咱家便成全大人这一回",复又转回阶上,隐入殿门。
盏茶过后,突有另一内侍尖声传道,"着吏部尚书顾谦入宫觐见!"
方才忍过去的泪随着这声传宣兀地流下,想他堂堂吏部尚书,二十载老臣,竟抵不过一个宦官一句话。
顾谦膝头无觉,几是连脚带手爬上台阶,姿势虽然不雅,却一刻不敢拖延。
那热泪便在这踉跄滚爬间全然流干。
顾谦在殿前整好衣冠,忍着膝痛迈入殿内,又再强自跪倒,"臣顾谦叩见陛下,"摸出怀中奏疏双手呈上,"此是继任首辅名录,微臣斗胆恭请圣上过目。"
"放那儿吧,"神宗已是三分醉意,面带酡红摆了摆手,"朕回头再看。"
"微臣斗胆恭请圣上过目。"顾谦却不退下,仍是那一句话,再把奏疏递前。
"你!"神宗本不耐烦,心底恨他忤逆,手中酒杯正正砸过去,磕出一道血痕。
"微臣斗胆恭请圣上过目!"便是无泪,也有这一腔热血可流。f
神宗待要再骂,却听冯凤温言劝道,"难得您今个儿兴致好,何必让几个破人名儿搅了兴。"
神宗气得已然酒醒,也知顾谦并无大过,冷哼了声,差冯凤将奏疏拿过来,每页扫了两眼,扔至一边。
"顾大人,皇上看也看过了,您这便跪安吧?"冯凤见神宗背过身面沉不语,再站出来打圆场,走前几步亲将顾谦搀了起来。
待顾谦挣开了自己的手,行礼退出殿外,声乐再起,冯凤方拣起那本奏疏,略翻了翻。神宗正与嫔妃饮酒,心神全不在这上头,只由他去。
顾谦一笔好字,但见刚直正楷一页一页,人名政绩工工整整,俱是心血。
冯凤笑了笑,将那奏疏轻轻放至桌边。
"官降杂职。"过了两日,打回来的奏疏上只得这四字,字字朱砂如血。
冯凤自是快意无比,却有正直之臣联名上书申救,一日奏疏摞了尺余。
只是神宗一意孤行,因那七人他平日皆厌恶不已,甚疑是吏部徇私,怎可轻饶。
风波平定,一干上书人等外放的外放,降调的降调。顾谦更索性革职为民,带着"忤旨"之罪南下归乡。
实是从首辅暴病,到名录之争,以至顾谦冒死进谏,含恨回乡,俱是冯凤设下的局。顾谦以为将那奏疏贴身携带亲呈圣上便万无一失,却不知府中早有冯凤暗探。
冯凤初知那名单便晓得这个局设的不错,顾谦还真是全不懂揣摩圣意,作茧自缚又能怨谁?
顾谦离京那日,他垂手静立于昏暗宫殿之中,心中慢声道:
"顾大人......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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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顾谦若识时务、认天命,也就不是顾谦。
冯凤虽于庙堂之上胜出三分,却尚未能只手遮天。各地官员心存"倒冯凤,反阉党"之念的人并不在少数,顾谦这事便是个引头,宛如投湖石子,那涟漪一波波荡漾开来。
常州知府与无锡知县均是清正为官,与顾谦早有私交,此时挺身而出,资助他重开宋时东林书院,聚汇一干志同道合之人讲学其中,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自谓之"清议"。
冯凤听闻只摇头笑道,"迂腐。"他这头正忙着与兵部尚书明争暗斗,心忖得刀兵者得天下,便让你现下讲几句风言风语又如何?
可冯凤没料道,顾谦这东林书院竟如星火燎原,一时"士大夫抱道杵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悠悠众口,堵之不及。朝廷上剩下的几块硬骨头更是有了言论靠山,懂了迂回曲折之道,不与冯凤硬碰,冷不丁暗地里使个绊儿,管不管用且不说,能让冯凤不痛快,便是他们的痛快。
时局就这么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僵了下来,不冷不热的,神宗驾崩,光宗即位,光宗即位一月驾崩,熹宗即位。
年号从万历到泰昌再到天启,龙座上的人换了三个,流年也仅是淌过三秋。
冯凤与熹宗乳母早暗中勾结,熹宗也无胆反抗这从小看他长大的三朝权宦。兵部尚书终是老了,拼着最后一点心力将自己的女婿,镇国将军周梦麟调往边关便撒手人寰。可就是这最后一步棋,让冯凤顾忌那边关十万大军,步步为营了五年。
东林党这五年间也是处心积虑,再非一间讲学论政的书院那般简单,已同冯凤一党势同水火。
冯凤早打定主意,要趁明年开春的京察之机将这眼中钉、肉中刺一举拔除。此次陆遥南下,看似只身上路,但供他随时调遣的暗探番子不知有多少,只待他筹谋全局,便将那东林党众的根底查了个一清二楚。
"小陆啊,今年秋天得了闲,再陪我去香山寺住上几日,吃吃兆化那老和尚的斋菜,下下棋,看看山景。"当日说完正事,冯凤突向陆遥笑道。
"厂公有兴致,属下自然要跟去沾光,"陆遥心忖这大暑还未过,怎就提到秋游的事,"只是下棋就免了,上回输给厂公那张雪景寒林图,我这心疼劲儿可还没缓过来。"
冯凤眉目含笑,再拿起茶盏喝了口茶,心道,"好个愈到深秋色愈艳,你们既偏要像那枫树一般不识时务,我便正好看看这血染重山的美景!"
天启五年秋,陆遥到底是未能得闲去看香山红叶。
冯凤这头还未有动静,东林党人却先按捺不住。常驻苏州府督政的应天巡抚一夜之间暴毙家中,消息传上京,冯凤大为光火。巡抚主理民政,年年的南粮北调都是他亲自操办。他这一死,纵是继任官员立时赶过去,也一时半刻摸不清水深水浅,怕是实权早落在旁人手中。
"来来去去还不是给我找麻烦,"冯笙挟了一筷溜鸡脯,跟陆遥抱怨道,"那头要是推三阻四按粮不发,这头粮价一涨,又要有人拿这个说事儿。还有漕运,你知道每年要砸多少银子进去?多少年了,这点子破事儿就解决不了,工部只推给我,长篇大论归成俩字‘要钱',我却还要跟杨尊儒那老梆子斗智斗勇。听听,尊儒,名字一股子酸气,倒是别跟我一样在这铜臭堆里打滚儿啊。"
冯笙乃是冯凤义子,比陆遥小了快五岁,打小一块儿长起来,虽不是亲兄弟,情分上却也差不多。
这户部统掌天下土地钱谷之政、贡赋之差,冯凤不敢交给别人,早早便提拔了冯笙做户部侍郎。户部尚书年纪老迈,别说理事,连走路都不利索。现下大小事物俱是两个侍郎在管,另一位便是那冯笙嘴里的老梆子,东林党人杨尊儒。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顾谦当日亲手撰写的对联,镌刻在东林书院的大门口。如今人已作古,对联留下来,却再不是那一片精忠为国之心。
譬如这兴水利、通漕运实是正事,杨尊儒却因着党派之争,诸多考量下三番五次从中作梗,掺杂不清。
黎民苍生?
大好江山!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又有哪一场权势之争,不是争到最后再寻不回初衷。
"京师之中谁不知道冯侍郎才貌双全,风流倜傥,"陆遥为冯笙再斟满酒,"哪里像个铜臭堆里打滚的人物。"
"大哥还真别拿我玩笑,"冯笙举杯挑眉,"上回去秀满楼,我可见红袖姑娘又清减了两分,真应了句‘为伊消得人憔悴',却不知盼的是谁?"
"......你明明小时候连个人都喊不利索,"陆遥叹了口气,笑骂道,"如今却学得这般牙尖嘴利。"
"托杨大人的福,日日为了芝麻蒜皮的小事儿打嘴仗,"冯笙也叹口气,无奈道,"便是个哑巴,也给气得出口成章了。"
陆遥头回见着冯笙时,那孩子才五岁上下,自己也不过十岁。小冯笙长得是粉雕玉琢、聪明伶俐,却因家中初遭大变,生生吓地不会讲话。
那年冯凤还在上任厂公手下做事,平日宿在宫里,十天半月才来一次,查考功课武艺。一间宅子除了西席武师,只有几个丫头厨娘,陪着两个孤落落的孩子,看日升日落,花草枯荣。
"六郭郭。"这是冯笙开口说得第一句话,陆遥愣了半晌,才知道他是叫陆哥哥。
这一声哥哥一叫便叫了许多年。r
白驹易逝,韶光轻贱,如今陆遥已近而立,昔年粉团儿似的孩子也长成了个温文尔雅,锋华内敛的人物。只剩那黑润润的眼还同小时一样,笑一笑便弯起来。
"说来......督主这次可气得不轻,"不知是不是得了冯凤吩咐,虽认了义父,冯笙却只叫冯凤督主,"听说扎手得很?"
陆遥笑着挟菜吃酒,"无事,大不了我再走一趟。"
那应天巡抚自然不是什么暴病而亡,却是被一掌震断心脉,连胸骨都碎做几段。行事之人陆遥早已查清,此人名唤许甄,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疾风九剑,快意恩仇"。
陆遥不信这个人真有心一辈子卷入党宦之争,但便是这一次,已足够要了他的命。
一顶"江洋大盗谋害朝廷命官"的帽子扣下来,陆遥先后派出两批人马搜捕,却皆死伤大半。
嘴上说是大不了亲自走一趟,陆遥心中却已有计较。许甄非死不可,是为了锦衣卫的颜面,更是为了杀鸡儆猴。江湖是江湖,官场是官场。他要那些江湖人看看轻言侠义的后果,天涯海角,又有谁能逃得过锦衣卫的铁骑。
公事之上陆遥从不托大,接了探子密报,得知许甄转逃向北,便亲率十二缇骑,直奔辽东而去。
这十二人是陆遥亲随中的卯字支,不比寻常厂卫。但见官道之上,陆遥一骑当先,后十二人纵作两列,皆是黑氅黑马,疾弛之时烟尘滚滚,蹄起蹄落却肃整宛如一声。
临行前冯凤曾叮嘱陆遥活捉,非为了审供,只因天朝律法之于死刑一则甚为严苛,许甄谋害朝廷命官一案已传了开来,江湖朝野无不关注。东林党人更是口诛笔伐,为许甄申冤,强道该按律法经由朝审,让熹宗亲判。
冯凤心知肚明,东林党只是借机寻事,并非真是顾惜许甄性命。他冷笑对陆遥道,"早晚是个死,朝审又如何,便成了他们的愿又如何?"
陆遥并未辜负厂公嘱托,还真将人囫囵带了回来。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许甄看似外伤不重,实则胸骨断了三根。虽已正骨打了夹板,一路囚车颠簸也是活受罪。
归程走得慢,陆遥回到京师已是秋分时节。京里压了一摞消息密报等他决断;诏狱里问出的供词经镇抚司审过一轮,紧要的也需他亲自过目;更别提年年秋后问斩前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勾当,能批的、不能批的,该办的、不该办的,往往需要反复权衡细处,最费心神。
秋主杀,秋分、白露、霜降,多少应死不应死的人都在这一月余间魂归黄泉。第一拨行刑的告示已经贴了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平民百姓,识字的高声念出告示上的名录和罪状,念一条便是一阵嗡嗡嘈杂,有那猥亵罪名的,便又是一阵哗声嬉笑。
陆遥勒住马,不远不近地望着人群。有粗嘎嗓子喊一句行刑时定要去看,顿引来片片附议之声。
所谓乱世,也不过是祸不及己,便看个热闹罢了。
这日陆遥穿了官服,热闹人群中先有个把人一回头,看清马上人的服色,唬了一跳,忙屏气敛声溜开去。
这么走了几个,挤在告示前的众人终是俱看到了陆遥。似慢慢安静,又似突地死寂,人群再不敢发出一点声息地作鸟兽四散。走至最后,只剩一人白氅白衣立在空场上,定定望向陆遥,抱拳扬声道:
"陆兄,别来无恙?"
肆
曲阿酒,揽锅菜。
京师繁华,广纳百家之长。酒是正宗丹阳名产,烫地恰到好处,黄澄淳和,正应句"美酒十里香,玉碗琥珀光";菜是汝州家常菜,却被这京师酒楼做得不比寻常:豚肉香滑柔细,油焖豆腐外筋内熟,丸子金灿香酥,蕨菜脆嫩爽口,少不了青的蒜苔、黄的金针、红的酱料,五彩纷呈,色形兼备。
裴剑文凭窗而坐,吃喝正自爽快,却突被街上号哭之声分了心神。他执着筷子探了探脸,又挟了个丸子送进口中,慢慢细嚼。
"官爷,冤枉啊!小的实是只做点皮货生意,未犯律法,冤枉啊......"
"你说冤枉就冤枉?冤不冤审了便知,还不给你爷爷闭上这张臭嘴!"
原来却是那锦衣卫力士当街捉人,分明是不论青红皂白,见财起意。
裴剑文心下清楚,这京中锦衣卫抓人后必先不带回衙门,而是找一处空的庙宇,将人毒打一番,名曰"打桩"。被抓之人须将自己的钱财全数交上,钱少了便要被带到衙门里百般折磨,甚至搭上条无辜性命。
他此次进京另有要事,本不愿多生枝节,但口中丸子却也越嚼越似木渣,钝钝地品不出滋味。
暗叹了口气,裴剑文扬手叫小二过来会账,喝干杯中最后一口温酒,起身下楼,细辨了辨哭声去处,快步跟了上去。
街上人多眼杂,裴剑文不欲生事,只远远辍在后头,见那两个力士挟着人进了庙,方闪到墙根边,四下看了看,轻身提气,一条白影没过墙头,直疑是白日见鬼。
"真就这么多了,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那皮货商人已将怀中钱票银子如数奉上,现正磕头如捣蒜,被两人一人一脚踹翻在地,跌出丈余。裴剑文不愿露了脸面,只翻身上房,纵跃间若鹤冲九天,落瓦时又轻似鸿毛。
不多耽搁,他顺手摸到方才找的铜钱,捏了两枚由那破瓦窟窿里弹了出去。这两个校尉力士俱是锦衣卫底下的小角色,武功粗鄙,未听出风声,便正正被打中脑顶百会穴,直吭都不吭晕死倒地。
裴剑文不想搞出人命,手下留了力,估摸也就是让人昏上个把时辰,足够那皮货商人走脱。
"小人叩谢菩萨显灵!"那皮货商倒也有趣,先头跌得蒙了,缓过劲儿来,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两个粗壮汉子竟悄无声息厥了过去,只以为是菩萨保佑,不忙着逃命,先伏身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这......非是小人贪财,原本那银子便是小人的......菩萨勿怪,菩萨勿怪......"裴剑文忍笑看他嘴里咕咕哝哝地走近,哆嗦着摸回钱财,转身撒腿便跑,也跃下屋顶,由庙后翻了出去。
实是按着裴剑文以往的心性,必要将那两个力士折了手脚,狠狠给个教训,三两月下不得床才痛快。只是这次入京前与家里大吵一场,裴父一席话裴剑文看似未入耳,却也隐隐在心中系了个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