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梢————janeme

作者:janeme  录入:03-20

红琳扶我坐起来,用银勺舀了药汤送到我嘴边。浓烈的药味搅动我的肠胃,我推开她的手,侧身在床侧的铜盂里吐得一塌糊涂,但是胃内剩余无几,徒劳地呕着丝丝酸水。
"主子..."红琳带着哭音地唤我。
"别..."我含糊地应了,软软地倒了下去,陷入黑甜乡。
但是睡眠终不是稳妥的逃避之地,睡得不能再睡了,就必须醒来,要喝水、要吃饭、要洗澡,要面对自己身体的问题,要面对药汤,要面对抉择。
"二哥呢?"我问。
"大人说,你想见他他才来。"红琳黯然答道,她明显的发饰凌乱,不知所措。
"去请他吧。"我无奈地道。
"主子...主子,"红琳抓住我的袖子,"不如,去请殿下..."
"别!"
我拂开垂下的长发,望着她道:"不许和任何人说什么,说了我们就不再是主仆了。"
"可是...可这终究是个尊贵的生命。"
"不过是团无知无识的肉吧。"我微眯起眼睛,手按着软榻的扶手。檀木的扶手冰凉而平滑,让我发热的手心稍感舒服。
这个孩子是不能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的到来,对我们这些人,对他自己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即便父母的血统再高贵,却很可能带来的只是覆灭的灾难;而我自己,也根本没有成为什么人的母亲的心情,就象无根的浮萍,自己无依无靠,脆弱乏力,又怎么能承载多一分的力量。
红琳正要说什么,门被推开了,赫然进来的是叶荃,风尘仆仆,表情阴郁,鬓角的发丝凌乱散开着。
我说不出话,红琳已经挺身站在我身前,惊慌地喊了声:"侯爷。。。"
"马上收拾东西回京城。"叶荃边坐下来边吩咐,声音带着点暗哑。
二哥随着进来,走至我床前坐下,轻声道:"朝廷里有人参了叶荃一本,说,说叶荃贪恋美色,不孝不义。。。"

柳梢15

马车全速行驰在驿道上,即便车厢里铺设了厚软的棉被垫子,还是无法避免的颠簸震动,两天下来,我浑身开始酸痛,伏在被子上痛苦不堪。为了尽快赶回京城,一行人马不停蹄,中间只是吃饭、天黑不能见路才停歇。
终于天又再度黑沉,马车在驿站停下。我微微呼出口气,想挣扎起来却不能。
"主子,主子。。。"红琳唤我,我竟无力回答,只希望这身下的方寸不要再震动,让我好好平躺下来。
叶荃打开车门,见我这副样子,自己把我抱了出来。
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被径直放在了踏实的卧床上,我蜷缩着,紧闭着眼睛,身体仍然摆脱不了虚弱的晕眩感觉而颤抖。
"我们在房间里了。"有人对我说,是叶荃的声音,缓慢地道,竟让人莫名地安心起来。
温热的手巾擦拭着我的脸,脖子和双手,手法不是红琳的温柔和娴熟,带着笨拙和硬度,擦脖项的时候让我觉得疼。我睁开眼睛,身前坐着叶荃,正板着脸给我擦手,神情里还有着专注。
"我自己也知道,我实在是个自私的人,所以,还是要请你继续对我好。"叶荃道。
我望着他,望着他英俊的面容,望着映在他漆黑如夜的双眸中微小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自己虽然微弱,但却是真实存在的,包括我的人我的感情。
"叶荃,我喜欢你。"我看着他的眼睛道。
叶荃挺直了身子。
"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喜欢你啊。"我虚弱地笑了笑,"所以,不要担心什么。"
叶荃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有点生气,又有点迷惑,还有点羞郝,他腾地站起身来,撞翻了旁边的热水盆子,发出巨大的声音。
红琳跑了进来,又远远呆住。
叶荃的脸又红了起来,皱着眉头,仿佛做了什么被大人训斥的事情的孩子,于是摔了手里的巾子,大步从红琳身旁走出去。
"主子?!"红琳跑上来收拾东西。
我又蜷缩起来,刀绞似的疼痛从小腹里扩散开来,我痛苦地呻吟起来,感觉有温热的液体在下身流淌。
红琳哭起来了。
"佳岩!"二哥走上来。
"疼。。。"我哭起来,疼痛让人难以忍受。
"别哭了!赶紧去请大夫!"二哥不耐烦地对红琳大声道。
二哥抱住我,无奈地叹气道:"等一下你就说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怀上的。"
我疼得紧了,看见自己身下的浅蓝色衣服上触目惊心的红色污迹,空气里漫开了让人心酸的腥气。

柳梢16

撕心裂肺真是形容骨肉剥离痛苦的绝妙词语,沉坠的剧痛敲击着脊髓,大概代表了无以见天日的生命的愤怒和失望。我张开了双腿,稳婆手上的银制工具冰冷异常,在我的肚腹里搜刮,使我疼得发抖,难堪得要死。
所幸痛苦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驿站的人找来的稳婆很有经验,虽然第一次面对男子小产,却处理地很好,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我,严肃着做自己的工作。只是我自己太虚弱了,惊吓和失血让我很快就失去知觉。等我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阳光一室,亮得耀眼,依然是叶荃坐在我身旁,疼痛难堪的记忆仿佛遥远,身体只剩下疲惫和酸软。那个生命在我身上已经消失无痕迹。
发现我醒来,叶荃轻声问我:"需要什么吗?"
"不赶路吗。。。"我迎着窗口眯起眼睛,哑着嗓子道。
"你这个样子不能赶路。"
叶荃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感情的因素,不知道二哥是怎么和他说的,让我突然烦躁起来,我不想隐瞒什么,我可以直接告诉叶荃,我和别人私通怀孕,要打要骂都可以,叶荃的若无其事让步我不能忍受。
隔了好一会,他突然出声,"这件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也不想知道是谁,回到京城后我们也不提。"
"出去!"我无力地道。e
他站起身,走了两步,狠狠地道:"你想要我什么姿态!嘴上说喜欢我,转回身就是这样,不要对我说那是我的孩子!"
"对。那不是你的。"我用可能的最大的声音回答他,其实吸若蚊蚋。
叶荃的脸都青了,来回地跺步,显得气急败坏,这是我从来未见过的样子。
只是疲乏仿佛潮水又汹涌而来,身体似乎失去了重量,在潮水里沉浮,叶荃的身影慢慢模糊,然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真是奇怪,我不是睁着眼睛的吗,却俨然身处漆黑的深海,耳边隐约有人的声音,但却是微弱遥远。虽然想把眼睛睁得大些,但意识似乎正在弥散,混沌的睡意包围着我,侵占我的身体。
我慢慢意识到我又病倒了,而且很严重。
在断断续续清醒的时候,我已经无力思考,虚弱得抬不起头,只是任由着被灌药喂汤,当你觉得呼吸都是一件费力的事情的时候,什么私生子、道德、爱和责任,都如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一样无所谓。我会对别人的问话有所回应,可是那问的是谁我却分辨不了。整个世界呈现的是奇怪的灰色,过后回想,大概已经身处阳世的边界了吧。

柳梢17

蝉鸣聒噪,夏风不时撩推门口的湘帘,偷溜进宽敞的房间回个旋,带来院子里木兰花的芳香。打开的窗口处可以看见静谧的蓝天白云,活着其实也是有乐趣的。
我躺在软榻上,盖着厚被子,有些发怔。
帘子推开了,红琳探进半个身子来张望,见我看着她,就直接走进来,边道:"醒过来了,怎不多睡会。"
我一直觉得,只是几个月,可是红琳却好象长大了几岁,尤其她看我的眼神里有种母亲看孩子的感情。而我,却找不到自己了。
红琳扶我坐起来,打水给我擦脸,又端上来一盅燕窝羹,一口口硬是给我喂下去。
看折腾完了,又有人来,是苏环带着大宝过来了。已经有了大名叶谨的大宝,已经满周岁,抓周也抓过了,将来要当官的,现在正养得茁壮胖实,会蹒跚走路,会含糊叫人。从垂危复原过来后,唯一让我觉得喜欢的就是这孩子,鲜活而单纯的生命。
大宝也喜欢我,特别是我的头发,咧着嘴爬到我身上,叫着"...母..."毫不客气地用五个胖得张不开的手指抓住一缕,专心地玩起来。
"大宝!"苏环有点气恼地上来要抓他。
"您随他去吧,主子就爱大宝来玩的。"红琳微笑着搬了椅子过来给苏环坐。
"这小泼皮越来越淘气了。"苏环陪着笑。"夫人今天气色好,桂御医的方子真是越见效果了。"
我看着苏环略有黯然的眼角,有点可怜她,她本来就是个只能听凭主人转动的侍妾,叶荃要宠爱她、生了孩子以至我离家出走都不是她个人能力可做到的,可是本家的长辈却把叶荃守孝未满纳妾生子的过失都算在她头上,还要叶荃把她母子赶走,实在不可理喻。倒是叶荃有男子汉敢作敢当的样子,自己上了请罪检讨的折,暂时离职要给父亲守陵去了。
这一次叶荃大概是受了他独立处事以来的大挫折,被礼部参了一本,告他守孝期未满就纳妾生子,还谴走发妻沉迷女色,不知廉耻,引起责难,这是政敌借题发挥的好机会;而我这个离家的妻子又与外人私通,流产生病垂危,实在狼狈。
至于我自己,倒更象是做了一场梦。对周围的人,包括叶荃,好像雨后见晴,都更加清晰冷冽起来。从懂事以来,我都是被人推动着前进,在别人的安排下做任何事情,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找到自己的心,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是活在自己构建起来的自怜自哀里,没有向外界伸出过手,作茧自缚;任意享受着别人得不到的特权和照顾,不肯付出自己的情感,却象个最自私自利的孩子,要求得到别人的,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没有心的大概是我自己吧。我养尊处优,却没有体会到别人的努力与辛苦,就算叶荃、翰敏、叶纨、苏环、淳新都是俗世的虚伪矫情者,但他们毕竟是真实存在的,不象我和小叔叔,只是一味地逃避。其实我自己什么也没有付出过,甚至还使一个生命转瞬即逝,想到这点,真是颇羞愧。
□□□自□由□自□在□□□
从我清醒以来,叶荃都没有出现。听红琳说,叶荃从在驿站里就一直守在我床前,当我突然昏死过去脉搏都几乎摸不到时,叶荃脸色惨白,抱起我就冲上马车命令全速赶回京城。叶荃去找了太子夫妇,把给皇上看病的太医总监都请了过来,当太子妃要叶荃准备后事的时候,叶荃出乎意料地说,他孩子都没有给我生一个,怎么可以简单就死了。
红琳说,我骤听下觉得侯爷说这话好无情,可现在回想,觉得侯爷对主子你是有感情的。
因为我和叶荃都太骄傲了。当骄傲的庆慧侯世子走进洞房的时候,当骄傲的年少祭祀主礼坐在洞房里的时候,我们都昂着头,板着脸,傲慢而冷冷地彼此打量着,哪怕仅有的一点好感也被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掩盖了。
就算是事后弥补吧,我给皇后上了个奏疏,说明是我自己体弱不能侍奉叶荃,所以在公爹在世时给叶荃纳妾,离家也是为了养病。这个奏折加上太子和部分官员的求情,叶荃被罚在家守孝主持祭奠,三个月不得出门,我自己的品封也被罚降了一级。
大宝玩够了,顺便把手里抓着的头发塞进嘴巴里磨自己几颗小乳牙,我只好让红琳去拿准备好的干肉条子,换回自己湿透口水的头发。大宝靠在我怀里,怡然自得的摊开脚,用香喷喷的肉肉磨牙。摸着大宝的头,闻着他身上的奶香,我真有些痛惜自己那个失去的孩子。
"夫人。"苏环突然跪了下去,神情哀伤。
我吃了一惊,看向红琳,红琳连忙去扶她。
苏环轻推开红琳,坚决地说道:"夫人,求您答应苏环,把谨儿收在身边教养。"
"你这是怎么了?"我无奈地道。
"谨儿能活命都是您救来的,当前家里的长辈都认为我母子不祥,给侯爷夫人带来霉气,苏欢也自己存了离府出家的心,只是这孩子是侯爷骨肉,总不忍心他流离,这孩子也得夫人喜欢,就请您把这孩子收房教养,让他有个蔽护之所..."苏环哽咽起来。
我还未说话,叶荃挑帘进来,拉起她,板着脸道:"我的儿子谁敢赶他走!"

柳梢18
叶荃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整个人都陷在了雕花排窗下的阴影里,脸上原本有些过于冷峻严肃的线条,不知道是否由于光线暗淡了的原因,此刻都柔软下来,人也显得温和悠闲。
这是我垂危苏醒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叶荃。
我看着叶荃,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喝茶,慢吞吞把玩手里的扇子,偶尔和他两个人的视线对在一起,却又各自移开。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叶荃两个人,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午后空气渐渐闷热起来,是一天里太阳光累积的顶点,空气里被热度蒸腾起来的树的气味掩盖住了原本院里鲜花的芳香,有点郁闷地苦涩。
终于,他还是说话了:"你喜欢大宝吗?"
"喜欢。"我说。
"那就把大宝交给你抚养好吗?苏环怎么说也只是个侍女。"叶荃把眼睛看着别处。
然后他又补充:"姐姐和太子也这么说。"
我望着他有些不甘心、有些懊恼心虚的样子,忽然意识到,其实他也才20岁,其实我们都还很年少。
"叶荃。"我开口。
"恩。"他看过来。
我拍拍自己躺靠着的软榻,"过来坐。"
叶荃瞪大了眼睛,嘴似乎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把唇抿得几乎发白了,叶荃站起身,迟疑着走到我面前,一脸僵硬地看着我。
我挪了挪身子,让出一点位置。叶荃就坐了下去。
我迟疑着抬起手,靠近他的头发,又缩回来。
"你讨厌我吗?"我问出了从第一天就想问他的问题。
"那你呢?"叶荃问。他没有看我。我可以看到他左耳后的一颗小小黑痔。
"我希望你喜欢我。"我道。
叶荃回头来,乌黑的眼珠里映出了呆呆的我自己。叶看了好一会,仿佛责备我似的,严肃认真地看我,我几乎以为他要骂我了,他又转过头看着别处,"我也是。"
我把头靠着他的肩膀,嗅到他身上衣服已经换了"菊花"熏衣香。
秋天到了呀,我也该换衣香了。

柳梢19

端午祭还有两天,我心里真是盼望着节日快点到来,到来了也就意味着结束,结束这些烦琐的准备、拜祭和以此为名目的交际应酬。放下了手里的一份礼单,忽然想起漏了关外的古和王爷,这位显贵掌握着关外的一支亲兵,非拉拢好不可,论关系,他也还是叶荃的表姑夫呢。至于送他的礼物,东西不是很希罕,就是人,这个肥胖的老男人迷恋消瘦窈窕的美丽少女。
无聊地一笑,我把礼单递给管家,道:"去一趟佩鱼堂,问我订的姑娘准备好了吗。"
"是,夫人。"管家接过礼单,躬身走了。
门外,天还是阴沉厚重的,雨水暂时歇了,但估计午后还要下的,龙戏水的季节嘛,只是苦了花儿,园里小径红稀,树阴绿偏,香稀了。
"谨哥儿,把这个字写好了就玩。"红琳的声音从西房传来。
我走过去,站在门口就看到红琳正站在书桌后,一边用手里的绢扇给大宝扇凉,一边哄着他写字,后者愁眉苦脸,对自己的名字比划非常不满。
"休息一下吧,红琳端些好吃的来。"我在茶几旁坐下。
大宝如蒙大释,放下笔跑过来,抱住我的一只胳膊撒娇。
我拿手巾擦他粉嫩脸上的微汗,由于胖,大宝一动就流汗,特别是现在初夏的季节了。
"你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好了,过几天先生来了,才会觉得你是个好学生的。"

推书 20234-03-20 :黄昏鬼影,夜半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