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门时,方启明看到一辆车像以往一样停在门口。
依然是跳脱的玫红色车椅,青蛙眼车灯在黑夜中照亮了车前的道路。那是以前韩之秀经常载他出去玩的跑车。可现时现刻的情境,是完全不一样了。温柔旖旎是骗局,真心真情是笑话。
少年对他说:"上来吧,我送你。"
方启明不理他,径自往前走,心里气恼凄楚,不明白韩之秀在这个时候怎麽可以没事得好像他只是要秋游。
"你是要靠两条腿走吗?夜车很少。"少年的语调冷静得漠然,听在方启明的耳里,比如水的夜色还要冰冷。
方启明依然不理他。
他想起,他曾在一个夜晚,冒冒失失地从宿舍跑出来,一路走到这里。那个时候他是多麽信任眼前这个人。对方几乎是他唯一信任,可以放心依靠的人。可事实上不是的,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存了恶意。甜言蜜语是为了哄他出丑,玩腻烦了就可以一脚踢开。
现在他虽然追著自己,可能也只是为了看看自己落魄的丑态,根本不是他口里说的好意。
"你准备去哪里?这样半夜回宿舍吗?"
方启明不搭话,心里想著:就算露宿也不关你的事。这个时候就听到尖锐的喇叭声响了一下。这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半夜划破长空,极为刺耳。韩之秀通常礼貌很充足,日常开车也不会随便鸣笛。他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少年,但见那俊美的脸庞上满是不耐烦的表情,直视前方,嘴角紧紧抿著。
他刚往前又挪了两步,就再次听到了尖厉的"滴滴"声。
韩之秀依然开著车以龟速移动在他身边。傻瓜也能明白对方是什麽意思了。方启明害怕招来不相干的人,犹豫了半天,终於顿住脚步,打开停下的车门。车只有两个位置,他无法选择地只能坐在韩之秀的旁边。幸亏位置比较宽敞,他又瘦,缩在一边的话,离驾驶座上的人还是远远的。
夜风吹在身上凉凉的,夏末的白天炎热,晚上却很是宜人。但在这个锺点兜风的人,心境显然与"悠闲自在"沾不上边。
他不知道韩之秀到底要干什麽,揣测著,内心忐忑间,车已经到了一家旅馆。
韩之秀帮他办完入住手续,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就这麽离开了。
一瞬间,方启明能感觉到自己的伤心愤怒自卑自厌在迅速膨胀。
被这样欺骗玩弄,任何有点基本尊严的人,都不可能再若无其事地忍下去。
更何况,少年说他也说谎骗了他,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他充满了污点,几乎是乌黑一片的那段记忆,对谁也无法明言。
但这不是欺骗的理由。
在发现自己其实是赤裸裸在对方面前,一点秘密也不存在时,那种被看穿一切的心虚感觉,让他一刻也呆不下去。
可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却不完全具备这点基本的气节。
他知道,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期待著韩之秀挽留他,向他解释说"不是那样的,你误会了",等韩之秀追出来送他时,潜意识里更加确定地期待著对方先开口挽留。可也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他更为自己猥琐的心态羞耻,乃至不齿。
都到这样悲惨的地步,却还是心存妄想,实在是再可悲也没有了。
第二天他就回了学校。李冉他们对他搬回来的态度倒都很平和,日常生活还有点小心翼翼的。方启明自己也识相,除了晚上睡觉,另外时间都尽量不呆在寝室,做个隐形人。
大四上正是决定方向的时候,同学们找工作的找工作,考研的考研。他却整天浑浑噩噩。选的课程老师会推荐一堆专业书,通常学生不会去看,但方启明拿到书单却如获至宝,到图书馆一本一本翻出来啃,由浅入深,最後只是钻那些艰深的理论,似乎是准备寄情於书本,以求在现实世界的解脱。
偶遇韩之秀的时候,与对方目光相遇,他就觉得浑身僵硬,不知道该怎麽做才好。装没看见对他来说太高难度了,可是平和地打招呼,也不可能。每次都告诉自己下次一定要自然点,有气魄一点。可是到了下一次,身体的本能反应依然故我。
韩之秀的身边有时候会有漂亮的女孩子。那个时候,方启明就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以前还会对著美女有些脸红心跳,只是极度的自卑让他望而却步。可是现在,女孩子再漂亮,也比不上韩之秀那张略带点稚气的俊秀的脸。
方启明知道,自己体内的某些部分已经在这短短几个月间,彻底改变了。
邂逅之後 47
校园林荫道上的银杏树叶由深绿渐渐转为淡绿,而後泛黄,飘落。秋天到了深处,便是寒冷的冬季。方启明以图书馆为家,除了上课,几乎整天都泡在那里面。同学们都因为找工作或者考研而纷纷逃课,只有他恢复了以往的作息──把生活套进一个计划表里,刻板地按照上面的日程行动,不用思考,一切似乎轻松得多。
路菲凡看到他搬回学校,就明白他和韩之秀的关系出了问题。方启明却固执地躲避著她。
再见路菲凡,虽然心里清楚对方不知道後来发生的一切,他还是很尴尬。隐隐约约地还觉得对不起对方。路菲凡根本就不用对他内疚,也不用像赎罪似的为他尽心尽力。他这样的人,有什麽权利享受学姐因为愧疚而对他付出的种种关心与照应呢?
李冉找到了在西门子的工作,欢欢喜喜开始实习。罗辰保研继续读本系,过著猪一般的生活。鲁文斌要考管理学院的研究生,竞争十分激烈,於是天天咬牙攒眉地拼命。
大四的宿舍已经没有熄灯时间了。方启明在图书馆呆到12点回宿舍,回到宿舍,和寻常一样打了招呼之後,鲁文斌忽然问他:"对了,你做到X年的卷子没有?我有一道题想不太明白......"
方启明呆了呆,说:"......我看看吧。"
他拿过真题研究了一下,思忖著给出了解法。鲁文斌看他不像是做过的样子,奇道:"你还没开始复习吗?我还以为我报过名以後才开始看书已经够晚的了。"
方启明摇摇头道:"我不考研。"
鲁文斌奇道:"那你怎麽还成天呆在图书馆?好的工作要在年底前搞定呀。"
方启明虚弱地笑了笑,说:"看看书挺好的。"
透露出没有在准备考试也没有找工作的生活状态後,方启明敏锐地觉察到室友的日常态度又有了微妙变化。过著猪一样的生活的罗辰说话都开始小心起来,似乎是意识到什麽,然後小心谨慎的。
直到有一天,被罗辰和鲁文斌以"学习苦闷,冬游散心"的名目骗到另外一个荒僻的主题游乐园吹著凛冽寒风和另外一男一女见面时,方启明才意识到,他们是认为他沈浸在失恋的痛苦阴影里无法自拔了。
这是一场诡异的相亲。
长相甜美的女孩子是罗辰的女朋友。高挑个子,容貌清俊,风趣开朗又健谈的男人是她堂哥。
方启明终於理解了为什麽罗辰当时就对他是同性恋这样的事情接受度良好。这位堂哥,显然就是同志。而罗辰的女朋友则对这位哥哥十分崇拜维护。
那男人似乎也对这次欺骗性质的相亲有些困惑。但他并没有流露出太多吃惊,而是很快就自然地开始聊天。他比这几个人年长了几岁,话语温和稳重,倒把一开始尴尬紧张的方启明也给安抚得镇定下来了。
罗辰和他女友以及鲁文斌一看气氛大好,於是胡乱寻了个奇怪的理由,说什麽要去"泛舟湖上"。罗辰女友说:"堂哥,你身体不好,吹不得风,就留在这里吧。"罗辰说:"小方,你好像怕水,我们先去玩了哈。"一行人一溜烟的就没影了。
方启明微微苦笑。
他大概明白这些人为什麽要把他拉出来。他整天闷头学习,也不为未来打算,一副受到严重打击逃避现实的样子。
他现在是被人同情了,不管怎麽说,这待遇好像比原来要好一点。
等这几个人走了,那位堂哥才笑著对他说:"我妹妹做事有些欠考虑,真是不好意思。"
方启明吓了一跳,忙说:"哪里......"
他本来不擅长应对这些,不知道该如何圆滑得体地应答,这时候勉强应了一声,也就沈默是金了。
男人抬眼看了看四周,随後对方启明道:"风吹得头疼,亏他们有兴致去划船。要不我们到那边的小茶厅坐坐吧?"
方启明脸颊鼻子都已经通红,自然没有异议。
虽然是"相亲",但因为太像闹剧了,所以反而没有真实感。最初被骗的尴尬过後,心里反而踏实了。捧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虽然味道是速溶的等级,但在寒冷的天气里还是可以依靠其热气沁人心脾。在温暖的室内四肢渐渐回暖之後,人也慢慢放松了。
闲聊间得知对方居然也是数学专业出身的,目前在做fixed income,共同语言瞬间就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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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们别投票了......让我心安理得一点啊T___T......我必须潜,必须潜了......1月份有重大考试,我都"三进宫"了,这次再考砸,我就无颜见爹娘了......
邂逅之後 48
闲聊间得知对方居然也是数学专业出身的,目前在做fixed income,共同语言瞬间就多了起来。
两人兴致勃勃地聊了一会儿专业问题,原先那种隔阂感就渐渐消弥了。
堂哥名叫张远帆,工作的地方是一家知名投行。
方启明闻言很是惊讶:"那不是很忙的吗?连睡觉的时间都很少,难得休息还......"还被骗到荒郊野地"相亲"。
张远帆笑了笑说:"你说的是投资银行部,那忙起来也是一阵一阵的。我做的这块是和国家证券什麽的相关,比较偏宏观,没忙到那种程度。"
方启明茫然地点了点头。
张远帆又问:"听他们说你专业方向选的就是金融的,怎麽,对这个行业还没有了解吗?"
"呃......"方启明有些应不出来。
当时选的时候,其实也没想过其他的,只是想再靠近韩之秀一点。现在,课表懒得再换,学什麽都一样是上课看书,机械地重复每一天。他没想过到底要从事什麽职业,只是顺著命运的安排一步步走著。原先大家都觉得他适合做研究,他也就打算去读博士然後当老师。後来终於找到了一个可以追随的方向,可是一圈绕下来,又回到了起点。於是他不想再思考未来要怎麽办。因为一想起选目前的就业方向的原因,心里就一阵阵的揪痛。
因为,选课的缘由,好像是刻著他的愚蠢和妄想的耻辱柱。
想著这些,回过神来时,对面温和微笑的男人已经说了一堆话了。
张远帆说:"......我觉得你可以考虑看看。工作比较忙累,也不是不可承受。娱乐时间少一些,但也有成就感。"
他含笑看著方启明,语调温和,不带逼迫和催促。
这天吹多了风,回到宿舍之後罗辰和鲁文斌就大呼头疼。一个打不了游戏,一个看不进书,都跑过来装作不经意地问方启明对"小羽堂哥"的观感如何。鲁文斌忽然问:"哎呀,不要老是‘小羽堂哥',人家叫什麽?我记得小羽说过的。"他冲旁边的人挤了挤眼睛,那意思是得有个名字加深印象。罗辰呆了呆,说:"对啊,他叫什麽‘帆'来著......"
这时候方启明不经意道:"张远帆。"
两人一拍大腿:"对!对!就是张远帆──哎,你们聊得不错呀,有没有谈到人生理想,呃,再比如人生规划什麽的......"
方启明被两人突然间的情绪激昂吓了一跳,答道:"啊,他建议我去他的工作领域。虽然现在可能有点迟,不过他觉得我还可以试试......"
对面两人愣在那里,嘴张成O字:"蛤?"
明明是相亲,後来回去看到两个人相谈甚欢,他们还觉得这事十拿九稳。怎麽现在变成前辈指导後辈就业方向了?
不过过了一秒,两人就回过味来了。
──小羽哥哥的工作那就一个"忙"字可以概括。性向还和常人不一样,从研究生毕业就孤家寡人到现在,家里人安排的相亲当然是好,可惜不对路。现在在热心的妹妹的帮助下,看上一个对眼的,自然要并肩作战才能朝夕相处啦!真是用心良苦啊!
两人想通此节,顿时对小羽哥哥追情人的手段佩服到五体投地,决心好好学习。他们作为共谋者,当然要不遗余力地摇旗呐喊。
方启明知道他们想岔了,才想解释:"......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罗辰立刻堵了回来:"咦?你说,我们想的什麽?"
方启明嗫喏著说不出口,又怕被误会,急红了脸。这却被人当作了害羞的表示。
那边小羽探问她哥的情况,张远帆却不露声色,表示愿意从朋友做起,又说要引荐方启明,觉得以方启明目前的状态,很适合那样的工作。小羽於是对男友下断言:以三十岁保守谨慎同性恋主管而言,这表现说明她哥肯定心动了。
於是三个"媒婆"自觉大功告成,剩下的就是让两人自由发展了。
方启明知道这几个人误会,解释了几遍"只是朋友",却没有人肯信。
真实的情况大概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投缘不一定非要是情侣,一见如故的朋友也有很多。虽然觉得猥琐自卑的自己会和举手投足都风流潇洒的张远帆投缘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但聊著聊著,也就把这点忘记了。
听旁人劝解千句,大概也不如敬重的人的一句话有效果。
张远帆算得上是方启明憧憬的另外一种类型:由普通人成为得到社会价值标准认可的精英。年龄的差距让他可以把对方当老师对待。而且,对方也有过自卑彷徨的时候,在中学,刚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这无形中让他心里的那种异类感产生的压力缓和了许多。
还有一点,连他自己的内心都无法直面。
他已经不再那麽害怕和其他男性的正常接触了。原因只可能是一个。和韩之秀几个月的同居生活,耳鬓厮磨,潜移默化中让他克服了原来心理上的障碍。虽然在社会交往上还有些笨拙,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在进步。
只是成长的代价,却不是他愿意付的。
这天晚上又接到了路菲凡的电话,照例是婉转地问他有没有意思找工作,XX面试机会云云。方启明心里,原本一直被分手的痛苦压制的愧疚,忽然一下子膨胀了。
学姐什麽都不欠他的,却因为他懦弱,没有勇气反抗暴力,而莫名地内疚了这麽多年,内疚到现在都还在记挂著他的未来。
他犹豫了一下,便将张远帆的建议说了。
路菲凡听他一下子变得斗志燃烧,惊喜之余,还有些摸不著头脑。方启明又说了一些崇拜张远帆的话,路菲凡大概是想到某种可能,为他高兴之余,似乎又有些神伤。
方启明虽然有些担心,但是还是狠下心,任她误会自己又陷入新恋情。
他原本是想就这麽逃避下去的,但忽然发现身边的人原来都在担心。作为成年人,似乎是没有这样的权利的──即使有父母在,可以依靠,也不能这样任性。
张远帆让他读的书,大部分是以前就看了的。韩之秀家里的书架上这类书多得很。
因为有张远帆的关系,他只参加了一次笔试,一次面试,就顺利通过了考核。一切都像是否极泰来的幸运。只是在做笔试最後一道C语言线性回归题时,他想起了当时韩之秀手把手教他编程时的情景。少年认真地替他Debug,一点一点检查。他最怕被人责备,可是即使最後发现是很低级的错误,少年也没有骂他。
韩之秀待他永远是温柔的,可那温柔是假的。他骗他,他也骗他。
那道题很简单,是最基础的最小二乘法回归,他很快就写出来了。再复杂点也不怕,他在这方面笨,可是这些都是韩之秀教的,他永远都忘不了,好像是根植於体内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