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受,真的难受。
和小丹相识的一幕一幕,反复地在我眼前演绎。原本这麽鲜活的人,说没有就没有了,以後也再也看不到了。死了,就像我的小文一样。
想起小丹,最後总是不能自主地想到小文。小文死掉之後,我从来不肯想她,也不肯提,那感觉太疼,就是深扎在心里的一根刺,动不得。可是现在我忍不住不想,自己把自己折腾得鲜血淋漓,却不能撒手。
有时候岳丹的形象和小文会重叠起来。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岳丹,有气无力地声声喊著我,哥。哥。救救我。
我以为我不会後悔。可是我还是後悔。
小丹不在了,房子一下子变得很空旷。我没开空调,整个屋子都很冷。那些原本温馨可爱的婴儿用品,现在怎麽看都是讽刺。每一样东西都在指责我,叫我凶手。我无从反驳。
爸妈打电话给我,要我回医院去处理事情,我简单地说了一句"让我先休息一下"就挂断了电话。现在我什麽也做不了。
我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里蹲了多久,直到整栋房子再也找不到一滴酒,就直接睡著在沙发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脑涨两眼发烫,迷糊间听见厨房里叮叮!!的响。茫然地翻身爬起来居然是在床上,迷茫了一会儿。知道房间里的人不可能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张口就随便叫了一声"妈"。有人迅速走进来,我愣了一下,眨眨眼睛,没有看错。
"什麽时候回来的?"我呆了很久,抽抽鼻子,无所谓地问。
"今天早上。"
"得知消息挺快的啊。"
"快?"他叹口气,"你知不知道今天几号?"
我耸耸肩,摇摇头。
"算了。"沈恪无奈地摆摆手,"别这样了,起来吃点东西,然後去医院。"
"我不去。"
"去看看孩子。"
"不看。"
"她情况不大好。"
"不看。"我站起来绕过他,走到客厅倒了一杯水。从电视柜的玻璃里看到我现在的模样,一派蹉跎。我挠挠头发,窝到沙发上吸溜吸溜地喝水。
沈恪走过来,挨在我身旁坐下,手肘搭在膝盖上双手撑著额头,似乎比我还要低落。
我看到他,就觉得特别特别亲,心里一下子有了指靠。飘荡了很久的情绪终於靠了岸,所有的悔恨、憋闷、委屈一下子泛上来,很想哭。但我又不想在他面前哭。我抱著膝盖蜷在沙发上,很响亮地喝水。
半晌,沈恪转过身来,很怜惜地摸了摸我的头发,眼神温柔如水。
"知道你难受,哭出来会好一点。"
我没吭声,摇摇头。
"好了,这里只有我和你,想哭就哭吧。"他揽上我的肩头。
我还是没吭声,依旧紧紧握著水杯,咬著嘴唇沈默,一颗一颗眼泪砸进杯子里。
被沈恪半拖半拽半哄地拉去医院,两个妈妈在,小丹爸爸不在。我妈看到我一愣,然後就哭了,直骂我不孝顺让他们担心,小丹的妈妈陪著哭,我爸哼了一声,脸色很糟糕。
我也不吭声,走到小床前看著粉红色小被盖著的娃娃。她带著粉红的小帽,闭著眼睛睡得正熟。
她是如此的小,甚至看不出长得什麽模样。只觉得脸儿是圆圆的,粉嫩的,小嘴微微撅著,长著挺浓密的头发和睫毛。
我想起小丹怀她的时候,吃了很多黑芝麻和核桃。其实她不喜欢那些东西。
我很紧张。慢慢伸出一只食指,戳了戳她的脸蛋。好软。
我抬头看看我妈,我妈哭得更大声。
我低头看看娃娃,再伸指去戳。沈恪赶紧上前拦我,没拦住,她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没有眼泪,声音却是无比的响亮。我吓了一跳。
"小杰,你干什麽啊!"岳丹妈妈冲上来,把娃娃小心抱起来,轻轻地摇晃。
我无措地站在一边,插不上手。
我爸咳了一声,说:"沈恪,富嘉杰,你们俩跟我出来,有事商量。"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是商量小丹的後事吧。抱著娃娃的岳丹妈妈动作也僵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睛。
刚走出病房门,就看见展鹏远远的从走廊那边过来。他看见我,脚步停了一下,但马上加快步子过来,说:"能来一下吗?我有事跟你说。"
进了他的办公室,展鹏回手把门关上,让我坐下,却不说话。
"什麽事?"我淡淡地问。
"你......还好吗?"他有些犹豫。
"还好。"
"怎麽弄成这样?"他又问。
"什麽?我还好。"
"算了。"他叹口气,无奈地说,又沈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你很难受。所以我想跟你说,岳丹的死,并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按你说的,为了孩子牺牲岳丹。我是想先救她的,只是......当时的情况实在没办法。我尽力了,但是我没办法。"
"谢谢。"我随口答道。
"你没听懂?"他又说,"她的死不是因为你,和你没有关系,本来就......"
"好了,"我打断他,冷冷一笑,"现在说这个做什麽?当时我就是那麽想的,难道你现在说这个,我就没错没罪过了?我就应该释然了?那样的话,我会不会太无耻?"
"富嘉杰!"展鹏不知道为什麽有点急躁,"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有没有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不要再钻牛角尖了好不好?!"
"本来就是我的错,我杀掉她的。"我平淡地说。
"富嘉杰!"展鹏恼羞成怒,狠狠一丢手里的病历本,"你非要把自己想成杀人犯我管不著,你别把我想成帮凶!我是医生,不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知道。"我抬头看看他,"从岳丹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事和你没关系,是我害死她的。"
我看他不吭声了,就站起来走到门前,手刚搭上门把手,展鹏在身後轻轻问了一句:"你和她,是什麽时候结婚的?"
我停了脚,却没回答。拉开门,阳光透过走廊对面玻璃窗照进来,刺眼得很。我顿顿脚,大步走出去。
《流年》完结章
我发誓我很长时间没有梦到过高晴言了。也许是半个月也许是一个月,但那夜我又梦到了他。
是没什麽内容的梦,就是一片阳光,阳光里他穿著淡蓝色的衬衫,挺直的西裤衬得身材修长又漂亮,像他习惯的那样双手插在裤袋里,微微笑的看著我。我也就那麽看著他,像是看一张照片,像是看一幅画。梦里都清楚和他再也不可能了,但彼此还就那麽笑著。
熟悉地就像相隔四五年的时光都没有存在过。
我使劲按了按太阳穴,一时分不清是愿意醒来还是更愿意继续梦下去。
匆匆忙忙洗好澡,才去女儿的房间叫她起床。
小丫头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毛绒绒的头。
父亲是一个男人能有的最温柔的名字,一看到女儿,心就会不自觉地变得很柔软,人就变得特别温和慈祥。
於是我大步走过去,大声吼道:"死丫头!给老子起床!"
丫头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没有理我。
我於是伸手进被窝去挠她的脚心。
"不要起床。没睡够。"她一双胖滚滚的腿交替蹬个不停,咯咯笑著,她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其实应该已经醒了。
"太阳晒屁股啦!乖,快起床。"我又去拨弄她软软的头发。
小家夥慢慢坐起来,双手蹭蹭蹭几下,迅速把半长的头发都拨到脸前来,整个儿一个贞子,然後用地道的山东话问我:"我漂亮麽?"
我一头黑线垂到脚後跟,就知道昨晚不该让这个小魔头看《东成西就》。
我单手把她提起来,理好她的头发。她又拨乱,我再理,她甩甩头,依然是个鸡窝发型。
"给我穿衣裳!"我吼。
"给你穿?"她很调皮地笑,"爸爸你不是已经穿好了麽?"
我不说话,阴著脸看她,她有点怕,挪著胖胖的小短腿爬走,缩在床角落里,鼓著嘴看我。
"穿、衣、服。"我用眼神恐吓她。她研究了我一会儿,认为我的耐心已经到极点了 ,於是赶紧伸手摸衣裳。我终於松了一口气,恢复慈祥的爹样。
"我们什麽时候去美国?"小家夥一边套衣服,一边问我。
"不是说了麽,下个星期。这个星期得先陪陪外婆外公和爷爷奶奶。今天先去外婆家。"
"唉,都是因为你,"小丫头幽幽叹了一口气,似模似样地垂下小脑袋,忧郁地说,"我和沈恪才不能一起过情人节。如果他因为这个生气,不要跟我交往的话,我就离家出走。"
"好的,好的。"我连连点头,看来沈恪想让她叫爸爸是不大可能的了,"那麽,下午去外公外婆家好不好?"
岳丹去世之後,这丫头就是两个老人的心头肉,疼她疼得不行。
"好吧,不过你上午要带我去游乐园看帅哥。"
"......好。"
我对天发誓她这麽好色绝对不是受我的影响。
让她在小区花园里等我,我去车库拿车。刚开出来,就看见一个小男孩一边从她身边哭著跑开,一边大声喊没有妈的野丫头。她叉著腰一脚踩在花池边上,山大王一样看著那男孩跑远。
我把车靠边停了,大声喝道:"你又打架!"
她吓了一跳,差点摔倒,转头看我,逼人的气势一下子收尽,怯怯地喊:"爹......"
"为什麽又打架!"
"他......跟我抢双杠!"她大声辩驳,"还揪我的头发,还说我是没有妈妈的小孩!"
我望天翻了个白眼。天知道这都是小男生招惹小女孩注意的把戏,只不过只能让小丫头讨厌而已。
"可是你打人是不对的。"
"我知道错了,老爸,不要打我......"一边说,一边往後缩。
"过来过来,"我弯腰把她揪过来,"我不是说你打他不对,我是说你打人的方法是不对的。"
"嘎?"她眼睛一下子睁大,充满了求知的光芒。
"出拳呢......"我站起来,一边说一边给她做示范,"要腹部用力,像这样,这样打出去,明白了吗?"
"哦。"她点点头,眼神忽然一暗,低下头,"爸爸,我好想有妈妈。"
我语塞,只好把她抱起来,揉揉她的头发。她抱著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脸旁边。
"以後不要随便打架。"我拉开车门把她放进去,"系好安全带。"
周末的游乐园人奇多,她兴致虽高,但却很快就玩累了。坐在木椅上专心地吃著棉花糖,一双够不到地面的小短腿搭在椅子前面,不停地摇晃。
木椅的那边坐著两个比她大一些的男孩,正在分几颗糖果,含糊地在聊天。
"......说不定就碰见了。"一个说。
"碰见了你也一定能认得出来......"另一个有点不屑。
"......我一定能认得出来!"
"可是北京这麽大,人这麽多!"
後来的小朋友激动地一摆手,正好打在我身上,转头跟我说对不起的一瞬间忽然就愣了。
我冲他笑一笑,他还是没反应。我心说难道我长得真的有这麽凶神恶煞,转过身去擦掉丫头嘴角粘著的一丝棉花糖。
"请问你......"他轻轻扯了扯我的袖子。
"什麽事......"
"你们怎麽跑到这里了!"一个声音打断我的话。
那声音是......我惶恐地跳起来,看著越跑越近的人。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犹豫再三,放慢了步子走过来。
实在不屑於用那种形容,说什麽几步的距离仿佛走了几万年。但我看著他慢慢走近的时候,是真真正正暂时停止了呼吸。
"......还好吗?"短路的大脑挑拣再三,蹦出的居然是这三个不知所谓的字眼。
他避开我的眼神,点点头。
"你们怎麽跑到这里来了?告诉你们不要乱跑......"他转头去训斥那两个小孩,声音有点抖,满脸尽是绯红,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窘迫。
"不是啦......我们......"两个小孩嬉皮笑脸地解释,我只死死盯著他的脸。
"爸爸,爸爸呀,"柔软的小手忽然牵上了我的手。
我茫然地回头看女儿。她鼓鼓的小脸儿仰著,满怀期待的看著我,"我要吃冰淇淋。"
"......好。"我随口应了一句,又转回头去。
晴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低头看著坐在椅子上公主一般漂亮的小丫头,锁紧了眉头。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喉咙一阵发紧,我无法呼吸。
"高老师,是不是就是他?照片上那个。"旁边的孩子满怀期待地拉拉他的衣角。
"不是的,"晴言依然直直看著我,木然开口,"不认识这个人。"
"怎麽不是?分明是一模一样的!"
"我不认识他。"
"认错了哦?对了,老师你看!"一个孩子举起一个布偶,"我们刚才抽奖抽到的,带回去送给娜娜师娘,好不好?"
"好,我们走吧。"晴言点点头,一手牵起一个孩子。
阳光照著他的白色衬衫,反射著刺眼的光。他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了......直到最後,也没有回头。
我很怕他回头,其实女儿长得跟他是很像的。
我只顾著在人群中寻找晴言的背影,忘了身边有个脾气暴躁的丫头。
"爸爸,爸爸!"小丫头使劲跺著地面,手指著前方的冰淇淋车,"爸爸!我要吃冰淇淋!"
"好好好,冰淇淋,"我低头,宠溺地对她笑笑,有时候觉得真是把她惯坏了,"要吃什麽味儿的?"
"草莓的!"还在撅著粉嫩的小嘴,但微翘起的嘴角却泄露了她的满意,脖子上挂著的白金戒指在阳光底下粲然生辉。
我笑一笑,弯腰把她抱起来。
"好。我们去买。"
丫头举著冰淇淋一边啃,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话:"爸爸,刚才那些孩子穿得好脏哦。"
"他们都是山区的穷孩子,读希望小学的,和齐齐一样。"齐齐是我资助的贫困小孩。
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说爱一个人的话,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越来越像他。我原来不信,现在信。
"哦,我们也可以叫齐齐一起去美国吗?"
"现在是不行的,以後也许可以。"
"爸爸呀,刚才那个叔叔长得真好看。要不是因为我长大後要嫁给沈恪,我一定会爱上他的哦。"
我愣了一愣,鼻子忽然一阵发酸,使劲咬著下唇,没有吭声。
小丫头继续自言自语:"他好像比沈叔叔要好看一些......可惜我已经决定了,爸爸,你说他们两个哪一个比较帅?"
我失神地摇摇头。
小色女歪著头看了我一会儿,很善解人意地凑到我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大声说:"还是爸爸最帅!思晴最喜欢爸爸了!"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明暗打在我身上,女儿软软地缩在我怀里。
想要的都能拥有,世界上没有这种事,能重逢,已然是上天给的恩赐。
一瞬间,觉得心里有种空落落的幸福。
(完。喜欢这个结局的,不用往下看了。)
谭波在游乐园旁边开了一家咖啡馆,正好可以去看看他。
刚走出游乐园大门,随意地看向路边的公交车站,候车亭里的白色衬衣却一下子晃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