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了一会,他抬腕看时间将近,披件衣服又出去了。这几天母亲的小车让他开,他又联系了父亲的老友,一个理疗科的老中医,跟他学推拿按摩。
学完出来,外面已经繁星点点,提着老中医热心帮忙配的中药,心想自己真是疾病乱投医,学了十年西医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跑来研究中医的阴阳八卦,水火五行,拿自己当靶子找穴位练针灸。
正在乱想,突然听到有人迟疑着叫了声:"花......长纶?"
他抬头,看到来人也吃了一惊,顿时有些结巴:"你......崔老师......"
那人也笑得尴尬:"还提什么老师?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小......"迟疑了一下还是不要叫得太亲近,"花长纶,你变了好多,我差点认不出了。"
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风姿秀丽,眉目淡雅,文质彬彬,大眼睛曾经那么灵动狡黠,现在却透着一种宽容的成熟。内心暗叹这人真是个男女老幼通吃的类型啊,女孩子会喜欢他高挑帅气,而对同性有心思的男人则会觉察他周身那种纤细却又坚韧的莫名的可爱的感觉。
花长纶也在默默的观察他,这是自己第一个喜欢的人,博学多才,妙语如珠,金边眼镜后面寒光一闪,就冒出一个冷笑话来,让自己乐不可支。当时父母都忙着工作,只有这个哥哥兼老师的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给自己鼓劲,一起抱怨应试教育,想点子捉弄老师,闲了就一起去轮滑,教自己拉丁舞,带着自己逛遍Q市各大学的舞协,到处拜师......
那人也在暗暗思忖:还记不记得呢,一起混迹大学舞场的青葱岁月,为什么要让他学拉丁舞呢,还借口舞步配合让他学女步,是不是很早就有想要抱抱他的想法呢?伦巴的女步过于阴柔缠绵,他还死不肯学,不过热情洋溢的桑巴他还是学的兴质高昂。他低沉又陶醉的数着节拍:One,Two, Three, Four......声音随着他的步伐起承转合,拖长的an~~~d(and:旋转步中常加入)是他飘逸的旋转和凌厉的止步造型......
二人脑中都是电光闪过,其实不过数息之间,那人尴尬一笑说:"你长高了好多,原先才到我这儿......"现在竟然比我都高了。说着比划一下,二人都愣了,才意识到二人都回想起了曾经一起学拉丁的时候。
花长纶心慌的干咳一下:"我......呃,发育比较晚,十六七岁才长个儿。"心智发育的也慢吧,被你揩了油也没自觉。
那人又问:"听说你留在北京?"
花长纶不太自在的应了句:"......嗯"
"花伯伯好担心了。"心想当年不过跟你调调情,被你爸发现,差点威胁要杀我全家。我还在上学,竟然拿开除学籍威胁我,谁让他也是Q大医学院教学医院的教授呢。
花长纶窘然:"我爸都不理我的......"心想当年老爸脾气比现在还大,直接把我扫地出门,隔着门大骂兔崽子有种你走了就别回来。
"那你这是......休假,回家?"
"算是吧。"花长纶淡然一笑,反问:"崔老师住这附近?"
"是啊,有空来家坐坐。"
"呃......嫂子在家等你吧?"花长纶试探着问,暗想当年我们说好共同奋战的,我还全心全意的信赖你,没想到你先弃甲投降,现在也未必敢出柜吧。
那人倒也笑得坦然:"没,她常加班,现在的女人一个个的想要当女强人,蹦高上梯,折腾的厉害。"
花长纶愕然。
那人继续解释:"我老婆在电视台工作,她们台搞得某些综艺节目格外迎合某些小女生的品位,什么沙滩男孩,激流勇士,搞得那些小男生跟耍猴的一样。"
"啊?"这才想起自己有几个年头没看综艺节目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那人狡猾的笑:"有空你也参加看看?站在三米跳板上做才艺PK,输的那个要被一群女孩推进游泳池里。"
"开什么玩笑?"
与崔老师作别,花长纶长叹:真的都已经过去了。十年过去,好像最大的输家还是自己。十年前被老爸赶出门,自己还一肚子委屈怨恨,其实谁没了谁地球还不是照转?弄到现在,自己一个不合格的gay,竟然对父母出柜,跟一个植物人许了终生。而真正的gay呢,结了婚,维持着冠冕堂皇的家庭,其实照样心怀鬼胎。
对于Gay来说,最好的归宿是不是就是这样呢,跟一个同人女结婚?看老公跟别的男人暧昧还一脸兴奋,鼓掌叫好?如果真的出轨,他老婆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想来霉天运一个正儿八经的直人,快被自己老婆带弯了,真让人哭笑不得啊。
想了一路,直到拎着药包进了夏树的病房,才醒悟自己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是自己的重心,才是自己情感的寄托。这么一个风神隽秀的人物,一头栽进自己的漩涡,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如果不能以百分百的热情来回馈的话,自己又如何对得起他?如何对得起他几次三番舍身相救,如何对得起他温柔缠绵痴情相守,如何对得起他心思细腻百般逢迎,如何对得起他力排众议誓不放手。
他握着皇夏树的手,抵住眼帘,任那滚烫的泪水顺手指滴下,喃喃自语:"夏树,你快醒来吧,我好想你 ......"
谈判
水仙花已经抽出嫩芽,和皇夏树银行的人送来的茂盛花束截然不同,显得弱小又孤单。也许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是皇夏树确实生来就像怒放的牡丹一样耀眼,如同热情的龙爪菊一样魅力四射,他有显赫的家世,耀眼的相貌,言谈风度翩翩,处事果断坚决。
自己呢?也许像一棵水仙?包裹着洋葱一样的层层鳞茎,将那份莫名的爱慕隐藏在石头缝里。
帮他做按摩,做到手软肩酸,花长纶揉揉脖子,暗想也许原来未曾,或者夏树醒来以后,自己都不见得能这样从上到下从头到尾摸个遍,趁他不能动就尽情揩油真不知是谁的作风。
正在帮皇夏树整理衣服,门上传来急促的三声叩击,然后门开闯进来一批人。
为首的妇人猛扑上来,抱着皇夏树痛哭:"My honey. Sweat heart."宝贝,甜心儿。
另一个女孩也扑上来大哭。
花长纶在旁边看那衣着华贵的妇人嚎啕大哭,搓圆了摁扁了般的揉搓皇夏树,尴尬的绞着手指,不知该不该劝。
那女孩倒先回过神来,用蹩脚的中文说:"你就是花先生?"
花长纶暗想拜托你发音标准一点,我不是花生。
她又说:"哦,上帝,我哥怎么可以这样?"双手一摊做晕厥状。
花长纶心想美国人肢体语言真丰富,表情这么夸张,她真晕了估计也轮不到我来扶吧?又想这是皇夏树之妹,不知是双胞胎中的哪个?是强势的Les,还是强势的倒追男人那个?那么那个妇人就是皇妈妈了?
那夫人直起身来,指挥众人布置病房,然后又对床上的人抛洒泪水:"小树啊,我苦命的宝贝儿。"
皇母又用蹩脚的中文像是对花长纶说:"我这个孩子一生极其坎坷......从小就灾难不断。"
花长纶暗想生在这么个大托拉斯资本家的孩子没资格用坎坷这个词。
皇母继续说:"这孩子就是执拗啊,很小就向父母坦白自己的性向,被他爸赶去欧洲自食其力。那时候他投资IT,艰难的时候竟然自己打工来给员工发工资,都不肯向他爸要钱。"
花长纶暗忖做model也是那时给逼出来的?
"那孩子一直不肯妥协,才使得他妹妹奚娟的出柜变得异常轻松,家里一连出了三个Homo,我们也实在管不了了......"
"海啸那次,这孩子竟然还只身一人跑回来,载他爸爸离开的路上还差点把命送掉。"
"我的孩子啊,妈妈一直亏欠你,我下半辈子就守着你了,妈妈一定要好好补偿你......"
不几天,双方家长在一间茶室正式会面,其中一个当事人还在医院昏迷不醒,自然气氛隆重又悲伤。
花家父母知道皇夏树家世显赫,但这种悖伦的感情他们巴不得花长纶尽快脱身,绝没有亲近巴结的道理。况且自己中产家庭,没有这个男人,自己儿子能过不错的小康生活,绝没有让孩子陷入那个上层社会丑闻漩涡中的道理。
皇母知道自己孩子的身体状况,绝没有拖累对方孩子的道理。况且AIDS未明,绝没有在夏树身边安放一个定时炸弹的道理。
所以会谈的方向是理智而又残忍的。双方家长都同意让俩孩子分开一段时间,分别养病,结论是: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花长纶看着这样的结果,欲哭无泪,自己只有一个人,要面对双方家长3个人期待的目光,皇家妹妹冷冷瞅着他不答话,不表态。
花长纶直觉她是Les的那个,但同为homo不帮自己说话,究竟是什么原因?也许她只看到皇夏树的坚持和抗争而伤痕累累,认为自己只是个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感情小偷?
皇夏树之妹皇奚娟对花长纶冷眼观察:不可否认这确实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哥哥会喜欢他确实有情可缘,但是从自己一个T(Les中男性的角色)的角度来看,这个男人就算是0号也不至于如此懦弱,我哥为他做的那么多牺牲,现在还为了他变成植物人,他究竟有没有感觉?
现在看他态度,考验他能不能捍卫这段感情的时候,为什么他还游移不定?
就算我是个女人我也知道,属于我的就算用抢的也要抢过来,谁跟我争我就跟他拼命。如果我处在他这个位置,我可能当即拍案而起,大吼想带走我的人先过我这关。
难道中西方教育的差异有这么大?同是华人,我也敢跟父母叫板:这是我的人生,没有人可以干涉!我不犯法,不干扰任何人,我的私生活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手画脚。我已经成年,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即便是父母也没有权力支配我的一生!
然而面前这个花先生呢?咬着嘴唇默不作声,似乎内心受尽煎熬,其实满脑子一点决断都没有。我妈才给他这么一点压力,他就犹豫不决,眼睛在双方家长之间飘来飘去,不知道思量些什么?
老哥,你喜欢的人怎么这么面团?真不像你的作风呢?
花长纶思来想去:皇家母亲说得有道理,自己AIDS未明,确实不适合待在皇夏树身边。而且父母年事已高,动不动就拿心脏病、高血压威胁自己回家,确实不适合在这个节骨眼继续蛮干下去。那么,是否等到AIDS复查之后,把父母思想工作做通,再去美国找皇夏树?可是,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分隔的这么远?如果夏树醒来发现我不在,是不是会心灰意冷?我们还能不能继续?
双方家长6只眼睛死死逼视着花长纶,他却长久长久的不说话。
最后皇家母亲长叹一声,说:"我会先安排着回美国的专机和休养的事宜,大概需要4,5天时间,如果其间你有什么意见,随时都可以向我反馈。"
说完穿大衣,带着皇夏树之妹离开。
皇奚娟冷笑着瞟了花长纶一眼,钻进车里。
清冷的冬日撒下些微吝啬的光采,留下几个飘忽模糊的影子,母亲让他上车时,花长纶才发现自己居然泪流满面。
母亲只当他还舍不得,轻声安慰:"小纶,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再深的感情也有淡了的一天,以后俩人过日子,图的可不是激情,只是幸福平安。你还小,以后会懂的。爱情也不能当饭吃。"
之后几天,皇夏树家人就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搬运病人的事情,花长纶依旧守着他,其间也看到行色匆匆的皇奚娟几次,高深莫测的笑容,看起来比皇夏树那种狐狸脸色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西该置办的差不多弄好了,皇奚娟才算闲下来跟花长纶聊几句,指着窗台的水仙,问:"这是......"英文都不知道怎么说,更别提中文名了。
"哦。水仙。Narcissus."
"哼。Narcissus."又是冷笑:果然那个自恋得只能自杀的面团少年,"不怎么好看呐,像葱一样。"
"过两天就开花了,花朵不大却暗香扑鼻。"
"哦~~~"皇奚娟做了解状,然后来了句:"没见过。"
花长纶有些窘,心想这女人真不好对付。
皇奚娟又问:"你喜欢水仙?"
"呃,说不上。"
皇奚娟暗想:又是这种态度,暧昧不明,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东方男人真让人猜不透。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我哥喜欢什么花?"
这个问题还真把他问住了,仔细想想只能说不知道。
皇奚娟冷笑:"真诚实,用猜得也会猜一个玫瑰吧?"
花长纶暗想玫瑰并不适合他啊,或许多年木本生,樱花也许更适合一些吧。漫天的繁华,如雨的花瓣,才称的上他风华绚烂的一生?
"反正他不喜欢水仙,"皇奚娟答道,"开一季就败的,总让人莫名的伤感。他喜欢木本的植物。"
嗯,猜得不错。
"他喜欢木棉。俗称凤凰树的那种。"皇奚娟揭开谜底。
花长纶有些惊讶。
"你见过木棉吗?三十至五十米高的树上,开满了红色的绚烂的花朵,整个看去像个火炬一样。凤凰涅槃时产生的非凡之火,估计最多也只有那么大吧?"
花长纶也被震撼了。
"这里有种吗?"
花长纶迟疑:"呃,纬度不合适,这里养不了的。"
皇奚娟又冷笑:"果然,不合适啊。"
花长纶突然醒悟,逼视着她。
"你该看看木棉的花朵,一朵有8吋的餐盘那么大,一枚花瓣,呃......"她寻么一圈,拿起墨镜,说,"一枚花瓣比这个镜片还大。"
"火红色的,捧在手上,烫人的红。"
花长纶内心似被抽打。
"说到他为什么会喜欢木棉,简直可笑。有一次他就在路上行走,突然被掉下来的木棉花砸到了脑袋,那么大的花从几十米高空落下,他说眼前一白,差点被砸晕了。"皇奚娟咯咯笑不停,"然后,莫明其妙的就喜欢了。真是被砸傻了。"然后看着花长纶,似乎说他傻了才会迷恋你。
花长纶也瞪视着她,心想你不过是个温室里娇惯的花朵,你生在那么个大资本家家庭,可以为所欲为;你待在那个homo合法、保护隐私的州,从来不曾接受世人奚落嘲讽的煎熬;你也是皇夏树抗争结果的既得利益者,否则家庭环境不会这么宽容。你又有什么资格嘲笑我?合适不合适,你说了算吗?
皇奚娟看他眼神逐渐坚定起来,虽然并不友好,但总是迸发了犀利的光芒,闪耀着无限的生命力,而不是那种在父母面前低眉顺目的样子。
皇奚娟严肃的看着,凑近了低声说:"明天,最后的机会......"然后转身离开。
落网
"明天,最后的机会......"
这天,是皇夏树的身体登机返美的日子。训练有素的医生、护士、保镖来回穿梭,一遍遍的检查皇夏树身上各种仪器的连接状况,呼吸、脉搏、血压、脑电波......
花长纶坐在一旁,投向病床上的人的目光是那么的哀怨、不舍,几乎让看惯了生离死别的最冷酷老练的医生都不禁报以同情的苦笑。
这么多人在场,花长纶是不可能扑上去大哭的;况且父母一左一右把持着自己的双手,生怕自己会飞奔而去一般。何必呢?从两家父母达成协议之后,自己的行踪就被父母严密看管,而且每天每天一遍遍的逼自己发誓决不能一时冲动跟着跑了还是强求留下。
最后皇妈妈和皇奚娟出现在病房,与花家父母握手告别。花长纶拉起皇夏树的手,戒指并在一起,轻吻一下,轻声说:"夏树,不会很久的,请你等我。"
众人推着病床出门,花长纶咬着嘴唇别过脸,不忍心看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