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又怎麽能弄清当初的事情呢?再说了,既然华渊发现徐唯与宇扬中了一样的毒,一定是要想方设法问清楚的。
......
仲秋想来想去,发现此事真的不是自己这一会儿功夫就能够想明白的,只得苦著一张脸转向了华渊。
华渊见状知道此时仲秋总算多少明白了这件事的复杂程度,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仲秋一听他叹气,本身就已经烦乱的心情更紧张了几分。跟华渊在一起这麽多年,似乎无论遇到什麽事情他都是举重若轻,即使当年最艰难困顿的时候也没见他面露难色。可现在......
华渊沈思了片刻,缓缓说道:"此事中牵涉到的恩怨情仇太多,一时也很难断个是非。但无论如何,你姐姐和宇扬都是无辜受害。你姐姐早已不在人世,便只剩了宇扬......"
仲秋听得很认真,不住点头。突然悟到一事,又改成摇头:"还有你,你也是受害者!若不是他下毒,你便不会被卷进来......"
华渊出声打断了他:"小恒,如果我说自己并不恨徐唯,不知你是否会相信?有些事情,嗯,并不如看上去那样简单。总之,就我个人而言,我无意纠缠过去。你明白吗?"
仲秋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可是......"
"如果真的可以选择,我选择活在当下。"华渊话锋一转,"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征求一下宇扬的意见,看看他到底怎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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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渊走到宇扬房间门口,隐约看见窗纱上映著两个人影。那个略高的一些的是宇扬,另一个看样子应该是乔均。
华渊见状本想退回去,过一会儿再来,但他脚步声沈重异於常人,屋里的宇扬已经听见,走过来打开门,叫了声"义父!"。
随即出现在门口的果然是乔均。他看见华渊,不禁面上带了几分尴尬,点头示意,华渊也拱手行礼道:"不知乔大人在此,多有打扰,你们慢聊。",说完便转身打算离开。
乔均立即伸手制止道:"叶大夫请留步。我与宇扬闲谈几句,也聊得差不多了",又转头跟宇扬打招呼,"那我先走了......"
宇扬僵硬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当宇扬把华渊扶进屋坐下时,华渊轻声道:"你这孩子,对父亲怎麽能这个态度?"
宇扬闻言蓦地抬起头来,大声说:"那我该是什麽态度?我当了18年孤儿,如今突然平白无故的冒出个父亲,还添了个兄弟;叔叔成了舅舅,我不再姓‘蒋'而是姓‘乔',徐先生原来是我的杀母仇人,你明明姓‘林',现在又是‘叶大夫'......"
华渊听他语音哽咽,面上神情悲愤莫名,知他一日之间突然得知真相,自是难以承受,心下又是歉然又是怜惜,轻声抚慰道:"宇扬,我知你此时心里难过,若想哭便哭出来吧。"
宇扬闻言红了双眼,泫然地望著华渊:"义父,我不是难过,只是糊涂......事情怎麽会变成这样!"
华渊温言道:"事情不是突然变成这样,只是你一直不知道而已。本来若没有这些变故,我与仲秋便不准备告诉你本来的情形了。所谓真相,并不是知道得越多越好的。不过照眼下这样,有些事情便瞒你不得了。"
......
当宇扬听说华渊他们与乔均是在自己父母的坟前相遇时,不由得瞪圆了眼睛:"他既然不喜欢我母亲,为何又要去祭拜她呢?"
"真是傻话。还不说你母亲与乔大人毕竟夫妻一场,至少他们之前还有义兄妹的情谊,你母亲的後事也是乔大人处理的,如今前来拜祭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可是,可是......"宇扬眉头紧皱,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宇扬,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并不是只有‘爱'与‘恨'两种而已。同样的,相爱的就长相厮守,不相爱便形同路人,也只不过是一种理想状态。事实上,人们常常是所爱的求之不得,所恨的挥之不去,爱恨纠结,反复纠缠......"
"就象他和徐先生吗?"宇扬直接用"他"指代了乔均。
华渊点点头。
"怎麽会这样?他如果不喜欢我母亲,为什麽要娶她呢?既然娶了她,为什麽又要喜欢徐先生呢?为什麽後来又要娶别人呢?"宇扬喃喃自语。
华渊被这一个接著一个的"为什麽"弄得措手不及,楞了一会儿之後回答:"这些问题,恐怕你要去问乔大人自己才行呢。"
"为什麽得不到的就要毁掉呢?毁掉了,便可以快乐吗?徐先生以前一直以为我已经死掉了吧?可是,他一点都不快乐。那为什麽要这样做呢?"宇扬抬起头来看著华渊:"义父,你一直教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是你看徐先生,他根本不是这样想。"
"宇扬,那如果我问你,你愿不愿意为徐先生治疗呢?"
这次轮到宇扬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宇扬?"华渊试探著叫了一声。
"为什麽要问我?"宇扬一幅难以置信的神情。
"因为在所有人当中,你最有立场来做这个决定......"华渊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宇扬急急地打断了:"不应该让叔叔来定吗?......"
华渊摆摆手,示意他听自己说完:"更重要的是,如果决定救他的话,需要用你的血。"
"我的血,真的能够解徐先生的毒?"
华渊注意到"真的"这个用词,眉头皱了一皱,还是耐心解释道:"他积毒甚深,那种药丸只能暂时缓解毒性。而且,药丸数量也不够。那些药材采集颇为费事,再炼制肯定来不及了。可以这麽说,现在只有你的血是现成的解毒药。"
"那叔叔怎麽说?他愿意救吗?"
"宇扬,我知道要让你做这个决定很困难。但是,既然事情已经逼到了面前,就不能回避。而且,也没有回避的可能。做决定不易,要以後不後悔就更难。你一定要慎重。照理说这种事情我不该逼你,但要尽快。因为徐先生的身体等不了太久。"
华渊离开之前对宇扬说的最後一句话是:"我想,无论是你九泉之下的母亲还是我们,最大的希望是你可以快乐。"
"希望我快乐?可是如今这样,自己怎麽可能快乐?"宇扬心想。他开始怀念在今天之前的日子。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与何错在一起的自己最快乐。
自从今天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之後,宇扬便一直被各种情绪困扰著,并没有真真切切地去想过何错。此时一旦想起,相关的念头立即纷至沓来:小离猛然间知道这些事情之後,会是怎样的心情?如果他师傅真的就此死去,他又会怎样?伤心自然是一定的,他会不会怪自己?
一想到这些,宇扬再也坐不住了,拉开门就往何错与徐唯的房间冲过去。
何错打开门看见宇扬,并不让他进去,而是冷冷地问道:"你来做什麽?"
宇扬看见何错面上那幅清冷的神情和略带戒备的眼神,只觉自己所有的话语尚未出口就已经被冻僵迸裂,变成了零零落落的碎片。又觉得自己象缺氧的鱼,张大了嘴巴也呼吸不到足够的空气,几近窒息。
何错看见宇扬受伤的表情,心下不禁一软,忍不住放柔了声音:"有事麽?"
宇扬只觉喉头堵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下意识地摇头。
何错只那样倚在门框上闲闲地看著宇扬,不说,也不动。他在等宇扬开口,却又忐忑著不知他会说出什麽样的话来。他面无表情,只是一双唇越抿越紧。
宇扬踌躇半晌之後,好不容易说了一句:"你师傅他,好些了麽?"
听到这样一句聊胜於无的问话後,何错也不知自己是失望还是安心,缓缓摇头:"怎麽会好?"
是啊,怎麽会好?宇扬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是多麽盲目──小离目前最关心的当然是徐唯的病情。至於他会有怎样的心情,其实是由自己的决定而决定的。如果自己愿意救他师傅的话,他一定会开心。可是,自己是不是愿意呢?
想到这里,宇扬流露出後悔的神色,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想往後退。
何错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没来由地心就往下一坠。他舔舔发干的嘴唇:"你回去休息吧。"
宇扬如获大赫一般,立刻转身。此时他听见何错干涩的声音从身後传来:"你不会愿意的吧......"
宇扬被这句简单的话钉在了地上。片刻之後,他在进自己房间之前回了下头,看见何错仍然倚在门上,安静地朝自己这边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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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错等宇扬进屋後才回过头来,冷冷地对屋子里的人说了一句:走吧。
虽然是预料中的结果,乔均还是掩不住满面的沮丧。他答了声"嗯"之後楞了一会儿,突然对何错说:"你不要怪宇扬,他也......"
何错冷冷地打断了他:"你到底走不走?"
乔均立刻用力点头:"当然走。"话音未落,何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我们先到杭州,请无瑕公子为云柳看病。即使不能完全治好,至少可以缓和一些病情。等回到洛阳後,我再设法请京城的名医来替他诊治。"乔均再次向何错陈述自己的计划。
"你们说的那个‘无瑕公子'医术当真很好?"何错想起前次乔修的提议。本来这次来就是为了找他替师傅诊治的。现在似乎事情还是在按照原计划进行,可其实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了。忆及前两日的情形,他只觉恍若隔世。
"那当然了。他们叶家世代行医,无论医术和医德都是首屈一指的。当年在整个杭州城里,只要提到‘若水公子'的大名,没有人不说声‘好'。他失踪时,他弟弟,也就是无瑕公子年方十二,即接手‘鸿济堂',坐馆行医,才保住了叶家的名声。年前他到京城时,我还与他见过一面。他如今正值而立之年,形容风流,举止儒雅,颇有乃兄当年风范......"说到这儿,乔均想到叶清如今情状,不禁发出一声长叹。
"叶家?你叫宇扬的义父‘叶大夫',难道......"何错问道。
"对啊,他就是若水公子叶清。怎麽,你不知道?"乔均惊奇地反问。
何错摇头,回忆当日初相见的情形:"他说他姓‘林',名‘华渊'。"
"哦,也对。他当日负案在身,自是要隐姓埋名。他本姓叶,名‘清',字‘若水'。他弟弟名‘玉',字‘无瑕',与他同父异母。"
"负案在身?你抓他?"
乔均摇头道:"後来我返乡去处理小娟的後事,没有再处理此事。似乎是杭州府贴的追捕公告,但不久也就撤了。具体情形不清楚。"
何错有几分怀疑地问乔均:"那他为什麽不回去继续做他的名医?"
"不知道。"乔均摇头。
"是因为宇扬他叔叔吗?"
"也许吧。"
何错斜睨著乔均道:"宇扬还是跟著他义父长大比较好些......"顿了顿又道:"不过乔修也不象你。我是说性格。"
乔均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
宇扬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在这乍暖还寒的春日夜里,他却出了满头的大汗。方才梦见了什麽?竟只剩了一把怎麽也抓不住的纷乱意象,他坐在床上,只觉心悸不已。
不由想起何错。想到他站在房门前那样的看著自己。欲语还休。他说"你是不愿意的吧......"──不是疑问,只是陈述。为什麽现在想起来,更象一声叹息?
他黑色的衣衫,单薄的身影,还有面上的表情,怎麽那样熟悉?好像曾经在什麽时候,什麽地方,他也说过同样的话语?宇扬搜肠刮肚地回忆著,猛然一惊:六合镇!那时候,他叫自己回家时,也是那样的神情。
通透而寂寞。黯然而决绝。
突然想起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宇扬猛地跳起来,赤著脚趿著鞋就往何错房间冲过去。轻轻一推,门开了,里面空空如也。他发疯一样冲出客栈大门,失神地望著已经呈灰白色的天空。
就这样站了不知多久,感觉有人轻轻拍他的肩头。"进屋吧。"是乔修的声音。
"他走了。"宇扬头也不回地说。
"嗯。"
"上次也是这样。说走就走了。我在後面怎麽追都追不上,怎麽喊都不回头。在他心里,我从来都算不上什麽。"宇扬的声音平平板板,毫无起伏。
"我想,你错怪他了。"乔修柔声说。
"是麽?"宇扬虽然这样问著,但声音中包含的情绪让人明白他根本不关心这个。
"何大哥是不想让你为难才悄悄离开的。"
宇扬闻言回过头来:"他告诉你的?"
乔修摇头:"这还用说吗?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宇扬赌气地说:"我没明白。你的意思是说我笨?"
"你是当局者迷。你想想,如果他留下来,你怎麽办?"
"什麽我怎麽办?"
"我是说对徐先生。救,还是不救?"
"那你说他希望我怎麽做?"
"这还用问吗,他可是徐先生一手抚养的啊!"乔修简直觉得宇扬的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那他为什麽不来告诉我,他希望我救他师傅?为什麽不来对我说?连你爹都来找了我,他为什麽不来?!"宇扬很失控地叫道。
"他也是你爹!"乔修一听宇扬的口气就忍不住跳起来。不过在看见宇扬失魂落魄的表情後,他叹了口气,还是耐心地开导起来:"如果你不愿意,他又怎麽会来勉强你?他不忍心逼你,也不忍心眼睁睁地陪著师傅等死,不走又能如何?"
宇扬想起来,何错最後说的那句:"你还是不愿意的吧?"其实,那时他就在问自己。自己虽然没有说"是",但自己离去的行为不是已经足够清楚了吗?
此时被惊动的仲秋和华渊也匆匆赶来了。华渊看到赤足站在风口处的宇扬,便叫仲秋把他扶到屋里去。
一时间四个人都不说话,只有灯盏中豆大的火焰起伏摇曳。
仲秋实在见不得宇扬那幅样子,开口劝道:"走了也好,省得大家为难......"
宇扬抬头望著自己的叔叔,不,现在是舅舅:"你也觉得这样最好吗?"
仲秋一时间竟觉得有些不认得眼前这个孩子:"当然了。又不能杀又不能救的......只不过这寒玉床只怕是没指望了。"
宇扬楞楞地说:"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去求小离把寒玉床借给我解毒,他会不会愿意?"
仲秋偏著头想想:"这个,如果你愿意去求他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今我不肯救徐先生,是因为他害死了我母亲。如果徐先生最终伤重不治,那不就成了我害死的吗?"
"什麽叫你‘害死的'?!明明是徐唯自己吃了不该吃的药,练了不该练的功,又动了不该动的情,才弄到今天这幅不死不活的境地的!怎麽能怪到你身上呢?"仲秋立即提出了严重抗议。
"可是,咱们本来可以救他的。义父,是不是?你一直说‘医者父母心'。作为大夫,见死不救跟杀人害命其实是没什麽区别的,是不是?"
宇扬继而转头面对著仲秋。"我喜欢小离。想和他在一起。想让他快乐。如果真的为此失去小离,我一定会非常後悔。叔叔,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做很自私,很让你失望。但是,我是真的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