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舜杰心急如焚,不断射出手中的箭矢,虽然大同的奸细被他射倒许多,但门闩却已被打开大半。
“你们快点砍断门闩,我来挡他!”城墙掩映的火光中,出现了一个手提长剑的人影,他厉声招呼,似乎是这群人的首领。
段舜杰眯起眼,手上利矢顿时转变方向,改为瞄准住这人。擒贼先擒王,只要射杀他们的首领,再解决其它人自然容易许多。
从云的速度有如破风,这瞬间时间又带着段舜杰更接近城门许多,一阵风吹过,吹散了那城墙上的烟雾与火光,让段舜杰清清楚楚看清了大同奸细的长相……
一双冰冷清冽的眸、白如美玉的脸颊,即使染满鲜血也丝毫无损的美貌,那个死神般的表情却出现在此时最不应该出现的人的脸上——那是应该和欧阳思琦正在平南王府参拜天地的言西城。
段舜杰的手顿时一抖,箭矢飞出,却早已失了准头,掉在言西城的脚下。
言西城冷冷一笑,飞身跃下城楼,一脚踢在门闩都已被砍断的城门上,竟生生将沉重的铁门踢开了一条缝隙。
段舜杰一人一马,仍然像生了根般愣在原地。他的表情是全然的无法置信,仿佛完全忘记了这里是生死攸关的战场,一时犹豫断送的将会是整个战局的胜利。
荣副将和大部队已经赶上,潮水般越过段舜杰向前涌去。
只差百步的距离,却已经来不及了,借着言西城一踢之威,大同的奸细们——就是言西城用参加婚礼的借口邀来的所谓亲戚与随从已经合力将城门向两边推开。
城门一开,言西城他们迅速跳上一旁早已备好的快马,飞奔向城外不远处正不断接近的大同军队。
等段舜杰清醒过来,和荣副将他们一起冲向城头时,正来得及看见言西城他们与大同军部队会合的场景。
大同军众用震天的欢呼声欢迎言西城的归来。
“七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被簇拥着的言西城一把撕去了身上的红衣,自有人为他披上象征皇族的金色战袍,威风凛凛的他用手中长剑直指面前的金陵城门,身后的军队顿时像潮水般直冲过来。
要是到这种程度还看不出言西城的真实身份那段舜杰就是傻瓜中的傻瓜了。但无法接受眼前现实的他根本连嘴都无法张开,更别说下令指挥了。
“快!快关城门!大家各就各位,一定要死守金陵!”荣副将看他居然这种时刻还在发呆简直心急如焚,只能越俎代庖的代他发下号令。
然而门闩都被弄断的城门又如何能挡住潮水般涌来的大同军队。涉过护城河的大同军没有出现太大的伤亡就已经完全冲开了城门。
面前活生生是炼狱的景象,无数肢体血肉横飞的场面让段舜杰几乎杀红了眼。他不断挥剑砍向面前的大同军,却不断有后继的人冲上来,即使全身衣服都已被大同士兵的鲜血浸透仍然无法阻挡那凌厉的攻势……
“将军!将军!快赶回平南王府,保护王爷要紧啊!这里我来挡着!”荣副将的话让他猛然醒起已是无力回天的自己此时应当做的不是徒劳地守这一座已经注定失守的城,而是要保护平南军的最高统帅安全撤离。
硬是从蜂涌过来的大同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段舜杰驾着从云飞驰电掣般冲向平南王府。
“将军,快!王爷受了重伤,大家都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了。”一进平南王府,片刻之前的喜庆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刚才还喜气洋洋的众官员一半已经各自回府带着妻儿老小逃亡,还有一半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般聚在大厅里束手无策。看到段舜杰飞奔进来,平南王府的大总管忙迎上来,引他进入内院。
“王爷怎么会受伤的?”境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段舜杰根本没有时间为言西城的欺骗与阴谋伤心,金陵已经守不住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护着欧阳法德回到平安城,靠着原来的守军和牢固的城墙抵挡大同军队,再慢慢恢复元气了。
大总管摇了摇头,叹息道:“实在没想到,新姑爷居然会是大同的奸细,他行刺王爷后便带着手下冲出府去了……”
“那思琦……”本来要在今天成亲的夫婿居然变成了敌方的奸细,这叫向来娇生惯养的欧阳思琦要情何以堪,更何况她还怀着身孕……
头痛得快要裂开来,段舜杰觉得心里有一种被什么堵得牢牢的感觉,让他连呼吸的力气都快要没了。可是在这种时刻他怎么也不能让自己倒下,他知道,自己若再支持不住,平南就注定彻底完了。
进了内院欧阳法德的卧房,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面如金纸的平南王,还有在他身边已经哭成泪人的欧阳思琦。
一看见段舜杰走进来,欧阳思琦的俏目中仿佛要冒出火来,冲过来就狠狠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你怎么还有脸回来!你这个无耻的奸细!”
段舜杰被打得愣住了,这才想起是自己引言西城入城的,他会认识欧阳思琦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前胸还缠着绷带的欧阳法德虽然虚弱,仍然摇摇手阻止欧阳思琦:“小琦你别乱来!你段大哥也不知道言西城居然会是大同的奸细……”
没想到这种时刻平南王竟还会维护自己,一股感动涌上段舜杰的心头,他扑上前,轻轻扶起想要起身的欧阳法德。
“外面怎么样了?”
段舜杰摇了摇头,道:“金陵已经守不住了,我来护送王爷和郡主出城。”
“还能挡多少时间,只要还能支持一天,平安的援军就能赶过来了。”欧阳法德怎么舍得就这么放弃花费了无数平南军的生命与气力才攻下的金陵城。
“来不及了,言西城带人破坏了城南的城门,大同军已经攻进城了。”弯下腰,段舜杰把欧阳法德背到背上,顿了一顿继续道,“对不起,王爷……没能守住金陵……是我的错。”
是自己被与言西城的恋情弄昏了头,导致蟠龙山一役的战败,也是自己贪恋与言西城在一起的快乐,引狼入室,导致金陵失守,又导致平南王受伤,还害得欧阳思琦如此伤心……
如果自己去死就可以挽回这一切错误,段舜杰会选择毫不犹豫地放弃生命;但现在无论怎样也挽不回所犯下的错误,自己也只有选择尽其所能地守护平南基业不至于就此被彻底摧垮。
愧疚与重任在肩的感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背着平南王大步流星地赶出府内。已经赶到王府外的昶儿默默牵过一边的从云,段舜杰小心翼翼地扶着欧阳法德坐到马上,自己也跟着上马。
确认了欧阳思琦也在近卫军的服侍下安置妥当,段舜杰抖了抖缰绳,一行数百人向北门方向驰去。
走出数里,就听平南王府的方位有大片马蹄声传来,回头看去只见那处烟尘滚滚遮蔽了半边天日,段舜杰知道是大同大军杀到,想到拼死守卫的荣副将此刻只怕已经殉职,心头更是凄惶。
手里却不敢怠慢,不断催动胯下战马加速前进。
到了北门,原先的守军居然已有半数不知往何处逃散,望着一脸仓皇看着自己的守城兵众,段舜杰知道若让他们留下抵抗大同追兵无疑是叫他们送死,便下令让他们随同出城,一起往平安方向撤退。
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败得如此迅速彻底却让人难以承受。一行人中除了马蹄声外竟无一个人发出声响,只是闷头往还在数百里外的平安城赶路。
等大同军搜遍平南王府发现无人又赶到南门时,段舜杰他们早已人去楼空,
“殿下,欧阳法德他们无处可去,定然是往平安方向逃窜,只要我们赶在他们到达平安城之前追上他们……”裴晋天看了看轩辕熙诚并看不出胜利喜悦的脸,决定还是应该说出自己的建议。
“不必了,”可惜他这次仍然吃了个软钉子,轩辕熙诚挥了挥手,“穷寇莫追,平南贼寇的大半兵力都已在蟠龙山和今日一役折损,平安城内的数万兵力不足为惧。我军兼程赶路,此时应当休养生息,过些时日,一鼓作气破了平安,平南贼寇就算彻底覆灭了。”
自然知道段舜杰拖着受伤的老人和女人根本不可能跑得快,轩辕熙诚却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游戏自己还没有玩腻。
第八章
得到消息的平安城守备刘环亲自出城迎接风尘仆仆的平南王一行。
段舜杰却并没有将已处于昏迷状态的欧阳法德交给他,而是径自将他送回城内的平南王行馆,又张罗着帮欧阳思琦安顿下来,自己才在行馆中随便找了个房间住下。
已经半夜时分,但合衣而卧的段舜杰却怎样也无法入眠。眼前都是言西城……也许现在应该称呼他轩辕熙诚更加合适,披着象征皇族的金甲向自己冷笑的样子。段舜杰当然听过大同朝极富盛名的“毒皇子”的种种传说,却怎么也无法把那个在自己想象中是青面獠牙的怪物和那个有点冷、有点媚、又有点温柔的言西城联系在一起。
胸口那种绝望的感觉如何也挥不去,奔劳了一天原该极度疲倦的他却完全没有睡意
郁闷的感觉总算少许减淡了些。段舜杰把弄脏了的衣服扔到一边,单薄的中衣让他在夜晚的凉意中瑟缩了一下。
脑子里乱哄哄的,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思考的是怎么守住平安城这个最后的据点,却如何也无法把思绪引到这上面去。
满脑子都是和轩辕熙诚相识、相处的一幕幕场景,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的动作都是如此令人心碎的清晰。
还记得那个初夜时在轩辕熙诚的爱抚下羞怯得颤抖喘息的自己,还有那些无数共度的夜晚自己说过的那些羞死人的甜言蜜语和亲昵举止……再也没想到,这样捧出一颗心的自己面对的却是一个在心中冷笑着的骗子。
真想挖个洞钻进去,段舜杰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无地自容到不想再面对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他拼命压抑住想要恸哭出声的冲动,却觉得憋得几乎气都喘不过来,似乎要狠狠撞墙才能散尽胸口这股郁气。
一个人就这么在床上挣扎到天亮也没能入睡。第二天,仍躺在床上的他可以听到房外忙碌喧闹的人声,然而没有一个人来过问自己,想要出门却被守在门口的侍卫礼貌地阻止。段舜杰心里明白这应当是出自欧阳思琦的命令,在她心目中的自己一定已经被归为大同的奸细、轩辕熙诚的同党,也许只等欧阳法德一清醒她就会要求下令处死自己。
曾经觉得很遥远的死亡在此时的段舜杰看来却并不可怕,在现在的心情下也许放弃这尘世上的一切才是唯一能让他觉得解脱的办法。
过去的数月里,那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言西城几乎已是所有快乐的理由,现在这个理由已被证实只不过是一个狰狞的谎言。
谎言已经不可能再变成现实,既然自己已将平南王父女平安送回,也算是可以了无牵挂地卸下心头最后的重负了。
也许真的已经是最后了……段舜杰忍不住握紧了胸口的玉珮,不管轩辕熙诚当初是出于什么动机将它送给自己,毕竟这是这段感情曾经存在的证明。是一段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丢弃的感情——即使实质上只是个残酷而充满恶意的谎言,然而仍然是他贫瘠生命中最美的一段回忆。
多么想再看一次属于言西城的那双温柔又充满戏谑笑意的眼睛,可是眼前闪动得却全都是那个属于七皇子的冷酷而骄傲的眼神。
不敢再想下去,段舜杰连忙用力捂住眼睛,却感到手掌上慢慢传来一阵湿意……
到了晚上,已经不再指望欧阳思琦会原谅自己的段舜杰却意外接到了欧阳法德召见他的命令。
“王爷。”收拾起所有绝望的心情,段舜杰努力想使自己显得平静。
躺在床榻上的欧阳法德却意外的衰弱,苍白的脸上完全没有血色,让段舜杰暗暗心惊。
欧阳法德抬头看了跪在地上的他一眼,便招手示意一旁的欧阳思琦和众大臣都站近一些。
“舜杰,你在蟠龙山一役犯下大错,折损数万兵力,又引狼入室,将大同奸细带入金陵,以致今日的局面无法收拾,你可知错么?”欧阳法德的声音虽然微弱,听在段舜杰心中却仿佛一把把尖刀直剜他的胸口。
“是属下的失职,愿凭王爷处置。”该来的总会来,段舜杰沉声回应,心中异常平静。
二十余载春秋,并无值得他流连之处,到如今唯一的不甘也只是不曾印证轩辕熙诚究竟是否曾动过真心。
说是不甘愿,段舜杰的心中却清楚那个答案是怎样的——毒皇子不仅心计极深,风流之名也早盛传于世,为他心碎的女子不知凡几,却从不曾听过他为谁动过真情——这样的男人又怎会为自己动心。
“你连连犯下大错,导致我平南军一败涂地……你可知我为何没有即时将你治罪,仍然委以重任呢?”谈话却没有往他想象的方向进行。
段舜杰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心中惶恐,只能更深地叩下身去:“属下实在不知,恐是王爷错爱。”
“傻孩子……”欧阳法德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殷红的鲜血不断溢出他的嘴角,欧阳思琦落着泪为他擦去,段舜杰也暗暗心惊,却迫于情境不敢出声关切。
“舜杰你好好听清楚了,思琦也一起听着……”欧阳法德的脸上有遥想昔日的伤感,语调也变得缓慢而哀伤,“一段旧事,说来也有些丢人……”
“那是二十五年前了,我那时也就二十来岁吧,也不知是什么因缘,和一个名唤云娘的风尘女子相恋了。我出身官宦,父亲自然不能容我娶一个风尘女子,我却也扛不住家中的逼迫,最终却负了云娘另娶了小琦的母亲为妻。我娶妻后云娘便再无消息,我知道她是另嫁了他人。又谁知,三年后云娘的一位女友却抱着还在襁褓中的你来找我,说云娘重病已死,而你是云娘在我离开后为我留下的骨肉。我那时少年自负,只想风尘女子哪有真情,许是云娘怕自己死后儿子无依无靠才托说是我骨肉,便收下你后就送到你师父处抚养。然而近年却有故人提起这一段往事,说云娘原是个痴心女子,当年我离去后伤心欲绝再不曾接过一个客人,只是以绣花补衣为生,直至数年后贫病交加而亡。我这才知道自己当年是个如何狠心的负心郎,便请求你师父将你还到身边,想要以此来补偿对云娘的一段亏欠……”
在场的所有人等都被这个听上去荒诞不堪的故事给震住了,想说不信欧阳法德的表情却有无法描摹的哀伤,知道他素来个性严谨的段舜杰等人自然不敢怀疑他是在开玩笑。
然而这若是真事也未免过于匪夷所思,段舜杰怎么想怎么觉得荒诞。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如何能相信自己竟在亲生父亲与妹妹身边生活了如此长的时间,然而欧阳法德那些不合常理的宠爱与纵容也唯有如此才算有个合理的解释。
大概看到众人脸上的吃惊神色,欧阳法德自嘲地笑了:“很不像我会做的事情是不是?我只是个卑鄙自私的男人,无数次想告诉你却怕你会恨我会离开我,只能隐瞒到现在。”
“王爷求您别说了……”段舜杰的心已经够乱了,欧阳法德这一段身世传说更是让他乱上添乱,以致完全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原本我想夺得天下之后再告诉你此事,可是现在……”欧阳法德微微闭了闭眼睛,“现在却只能把这濒临绝境的平南托付给你,希望你莫再重蹈覆辙,好好守住这份最后的基业。”
“这万万使不得……”听出欧阳法德竟是要将平南的王位传给自己,段舜杰一下子惶恐到了极点。到现在他对自己竟是平南王亲子一事也绝无半点真实感,又叫他如何能接下这个重担。
“孩子,你就不要再推辞了。现在的平南王位已经不是荣耀而是一份重担了,你……你要……”也许是说出了心中最后的秘密,平南王的精神明显渐渐不济,脸部肌肉开始抽搐,身体也软软地往下倒去。
“……爹!”欧阳思琦尖声哭叫起来,上去拼命抱住欧阳法德,一边守候的众太医也纷纷上前救治。
“……王爷!”段舜杰犹豫再三,却怎么也喊不出一个“爹”字,眼看着欧阳法德的眸中闪过失望之色慢慢闭起,心急如焚之下却也想不出要他收回成命的法子。
一个时辰之后,看尽无数繁华的平南王欧阳法德终于在自己一手创立的基业摇摇欲坠之际撒手尘寰。而沉浸在丧父之痛与被未婚丈夫欺骗抛弃的双重痛苦中的欧阳思琦,似乎也并无余力反对父亲的遗愿,最终看着欧阳法德指定的辅佐大臣协助段舜杰接下了平南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