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刃剑猛的出鞘,同时我用袖风扇灭篝火,左手牢牢的抓住威远信兰剑琴三个人的袖子,我悄声说道:
“这里不对劲,咱们走,先换一个地方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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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话音未落,树林里蓦的响起一个低沈的声音,带著点外族的腔调,似乎只在我们几十丈外:
“你们此时再走,已然迟了!”
火堆被我扑灭,林中本是一片漆黑,随著一声清啸,一股浓郁的油脂气味传过来,如同唤起了古老的符咒,无数支火把突然同时亮了起来,蜿蜒向京城的方面,连绵数里,竟是看不到边际。声音传来的地方,更是被照得亮如白昼。
整座森林,竟是布满了数不清的士兵!这许多士兵,竟也能在我周围潜伏的如此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是一身黑色的铠甲,容貌粗犷,表情凶恶,有的人脖子上还戴著一大串人骨头穿成的项链,站在後排的人手中的大刀长枪灼灼的闪著寒光,仔细看过去,上面隐隐的还附有擦不掉的血迹。
如此大的阵势,如此高明的手段,如此强的阵容,这样的军队,只要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虽然我极不愿承认,但是来人的身份还是无法改变,他们是……蛮族……!
无论是迁都还是守城,都已经为时过晚,足以给京城带来血与火的蛮族!
蛮族的纪律天下闻名,火光一闪之下,周围却猛然响起了齐齐的抽气声,离我们最近的一大圈士兵手里的火把蓦地都掉在了地上,与初冬坚冷的地面一接触,亮光又变得森暗,忽明忽暗的照过来,这许多人看上去却有点象是庙里的木雕泥塑。
低沈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
““你们在做什麽?!”
其中隐含著一丝丝的不悦,声音虽低,却已足以使这些出神的士兵回过神来,手忙脚步乱的拣起火把,凶神恶煞一样的人看起来却都象是遇到了天敌的猛兽。火光一下子又变得明亮起来。一个高大的男人缓缓的走了出来,浅棕色的皮肤,刀削一样的脸,身上佩著一柄大剑,看上去冷酷英俊:
“只不过是一个稍微漂亮一点的人,就值得你们这麽……的……”
他的语声却突然顿住,象是突然看到了全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眼中盛满了惊讶与愕然,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空气滞在这一瞬间,在这短短的对视里,我却只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杀气与血腥,眼前的这个人,如同他的外表一样,原本只该是地狱里的修罗。
久久,他似乎才回过神来,开口说道:
“你是谁?名字!”
“楚……无忧。”寄名无忧谷,我只愿无忧而不可得。
“……男人?”
“……当然。”紧张时刻,回答这样话的挫败感却一点都没有减少。
“……”眼前的人沈默下来,也不过一会儿功夫,眼中却又已闪过了释然,用手比了比自己,庄重的神色不掩其狂傲:“做我的人吧。我是北蛮王拓邑,是你……也将是你们所有中原人的……王!”
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象是一座山,沈沈的投射到我们四个人的身上。对於拓邑的提议,我只觉得屈辱,可是眼前却不是能够意气用事的时候。
“你们是怎麽到了这里的?”
不答反问,我急於知道他们如何能够无声无息就来到这里。拓邑的眼睛紧紧的盯住我,一瞬不瞬,倒是很乐意为我解惑:
“中原人太笨,要想瞒过你们的耳目来到这里,实在是容易之极,只不过以前的北蛮王都没有想到罢了。”
淡淡的语气里满含对自己的自信与对别人的嘲讽:
“如果,把守住进京的道路,那麽凌关被破的消息就不会太早的传过来,如果,走的只是山间小路,那麽看到我们的人一定不会太多……”
他眼里的残忍突然加重,疯狂的感觉蓦然席卷了我的全身,
“如果,杀掉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那麽,当然就没有人会知道我们曾经……来过!”
“你们杀了所有见过你们的人!”
荒野小村,世外桃源,人不会多,可也不会太少,为何林子中会有这许多的阴森鬼气?那必然是紧随他们而来的不散冤魂。
拓邑大笑起来,象是对待胆小的宠物一样,语气亲呢又无奈:
“死一两个人又算得了什麽?楚无忧,明天我才能让你看一看什麽才是真正的死人,把你手里的玩具收起来,乖乖的过来吧,不然,就算是你这样的天姿国色,我也不会手软,舍不得同他们一起放在城门上,我总还舍得挂在我自己的寝宫里!”
威远信兰剑琴三个人的脸色一下子都变得更加白了,我身後的马匹突然长声嘶叫起来,我要逃亡,带出来的自然是千里良驹,没想到这样的宝马,能抵得住变故骤生,光明乍现,却挡不住拓邑的一身杀气与凶残,远方山谷中隐隐约约的跟著传出几声马嘶声,来的,也并不仅仅是蛮族的步兵!
而这里,却已是京城近郊……
不知为什麽,这个时候,我所能想到的却只是刚刚卖糖葫芦的小姑娘,甜腻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只是在耳边回荡:
“几位走好哦……几位走好哦……几位走……好……哦……”
红红的小袄,不知道沾上血之後又会染出什麽颜色?那种颜色,可是叫做死亡?
我曾天真的估算过,当暴风过後京城里那许多的灯火还会剩下多少,却没有发现,原来当一艘行驶在海里的大船进水沈没的时候,无论这艘船曾经亮过多少盏灯,最後剩下的都只会是海市蜃楼。
沈静只不过是一个聪明阴险过头的人,却并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面对著这样的蛮族,这样的突击,他也注定要就此跟著京城一起走向毁灭,这样一来,我的仇倒也算是报了,只是面对这样的一切,我真的能就这麽放开,从此跟威远信兰剑琴就此远走天涯,无愧於心吗?!
答案很简单,也只有一个:我、不、能。
我可以不在乎荣华富贵,我可以走出师兄们惨死的阴影,我甚至可以放下对沈静的仇恨,但是要我真的就这样对著滚滚红尘,生灵涂炭只做一个旁观者,我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
……是真的……无法做到……
首先,要保的,是剑琴三个人的性命。
直视拓邑,我改用蛮族语跟他说话,
“如果我跟你走,你能放走我的朋友们吗?”
“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给我你的答案。”
“无忧,你能活著,已算是侥幸,你不该要求太多。”
拓邑的语气轻柔,象是在劝慰一个贪心的孩子,我却知道,只要我再迟疑一下,信兰几个人的人头可能就要不保。
“给我你的答案。”语调不变,冰刃直接比向了自己的喉头。
“把剑放下,不然连你我也不会留!”拓邑的眉头略略打了一个小褶,面对我这样反抗他而他又不想下手的人,他表现得明显烦恼。
“……”
直视著他,我的姿势不变,表情不变,眼神也没有变,心中却感觉到一丝喜悦。拓邑的反应预言了他的失败,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我死。
“……”
“给我你的答案。”
剑尖离我的咽喉越来越近,长时间的沈默过後,拓邑终於叹了一口气,
“楚无忧,不要以为你总有这样的运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笑了一笑,“北蛮王一诺,不知能否值得千金?”
拓邑的脸色略微一变,还没有说话,冰刃已经被我抛在地上:“不管怎样,我相信你。”
从刚刚到现在,我都只是在赌,赌拓邑不会这麽轻易就放过我这样一个有趣的玩具。赌注则是我所曾下过最大的一个,并不是我自己,而是剑琴这几个我最重要的人的命!
转身背对拓邑,我拉过剑琴的手,把一块玉佩交给他,悄悄说道:
“你们先走,我先挡他们一下,你拿著这块玉,向东直走到森州卫家庄找庄主卫展亭,就说是我让你们去的,他自然会好好照顾你们,还有……信兰和威远,就都交给你了……”
剑琴一把握住我的手:“楚寒,你要干什麽?!”
“只要你们先走,我一个人脱身就容易得多。”我深知做起来的艰难,说得却是轻松自在,而且,我想要做的,也并不仅仅只是逃走这麽简单。
“……”
剑琴愣愣的望著我,眸深如海,突然咬了咬唇说道:
“你放心,楚寒,我必不负你所托!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信兰给打断了,信兰从拓邑等人出来之後就一直没有说过话,虽然脸色铁青,但还是很镇定,这时突然也伸手拽住我的手,声音虽小,其意却坚:
“楚寒,你瞒得了吴先生,却瞒不了我,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突如其来,我愣了一下,
“信兰,你在胡思乱想些什麽?我的武功人还信不过麽?只要你们能平安无事,我要脱身自然容易。”
信兰痴痴的看著我,眼里却突然蒙上了一层水雾:
“楚寒,你是什麽样的人,我又怎麽会不知道?……天底下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啊,为什麽……为什麽你就不能等我长大?!!”
他闭上眼睛,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一直淌到尖尖的下颌,滴到地上:
“无论发生了什麽事,一定要先保住你自己的性命──答应我,好不好?”
抬手拭去信兰脸上的泪,我心里感动,却不想让他再来操心,因此答得爽快:
“好。我答应你。”
“……你说的话能信吗?!”信兰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你敢说,这场战争,你真的会一点儿都不插足,就这麽放手?别人的事,永远都比你自己重要,你要是真能就这麽放开一切,那你也就不是我所……我所……”
信兰的大眼睛望著我,语气激烈,却又突然迟疑起来,而後停下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在一边一言不发的拓邑,满脸挣扎不甘,终於跺了跺脚说道:
“不管怎样,记住你的承诺!”
他想要说什麽?我并不知道;
却是蓦然惊觉,我欠信兰,良多。
先是沈静,後是拓邑,放弃了王爵,背叛了一切,抛家舍父,只为了能够帮我,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我担心……区区一个楚寒,哪里就值得你付出这许多呢?
比起师徒,我与他之间倒是更象父子,知己,既然家人之间,并不需要彼此说抱歉。那麽,我只要认真体会他带给我温暖,似乎也就足够了。
“好,我答应你。”
慎重的把我的承诺重复一遍,这是此生我最想要守护的一个诺言,信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那一瞬间,我告诉自己,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能有他再见一面这个理由,楚寒都要努力活下去……虽然我并不能保证,到了最後自己会不会是食言而肥的那一个人。
看了眼呆立在一边不说话的威远,我把这对双生子的手拉在一起,这孩子,拓邑还没出来之前就一直在一边呆呆的看著我发愣,一点心机都没有的样子,已经被信兰制得死死的,整件事中,反倒是最为无辜的那一个人。
“信兰,虽然你才是弟弟,但你可不要太欺负威远哦。”
威远这才回过神,笑得……应该算是很真吧……?
“信兰那麽柔弱,怎麽会欺负我呢?楚……先生,你也多……保重……”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又停下来,魂灵儿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信兰拉他,最後看了我一眼,轻轻说道:
“哥,咱们该走啦。”
北蛮军队布满了大路两旁的树林,我斜倚在路边的一棵大树干上,看著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上马沿著大路,先是向北,接著在拐弯分岔处折而向东飞奔而去,一直走到点点火光的尽头,我看不到的地方。
心知肚明,今日一别不比以往,蛮族一到,从此後中原大地上烽烟四起,真的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可是不管有多麽的艰难,只要他们活著,楚寒活著,总就能还有再见面的一天。人生,本就在於希望。
回过头来,我对著拓邑说道:
“拓邑王,我的事都了啦,您还有什麽吩咐吗?”
拓邑脸色阴沈的看著我跟信兰剑琴威远三个人话别,一直没有说话,听见我问话,好半天才说道:
“楚无忧,今生今世你都不会再跟他们见面了。”
“……随便。”
为王者的通病,是自己的东西,就再也不想让别人看了吗?这时他就是说太阳是方的,云彩是金子做的,我却也都不会反对。
拓邑冷冰冰的俊脸展颜一笑,血腥味虽在,一下子竟变得淡了许多:
“很好,你过来。”
火光辉映之下,他站得高高的,被一众侍卫簇拥著,看上去真有一代王者的风范──可惜身为地府之王,却只会为所有人带来血和杀戮。对著他媚然一笑,我柔柔的说道:
“拓邑王,为什麽你不自己过来呢?”
他身边人多,我动手之後,会很麻烦。
拓邑大笑走了过来:
“你这个妖精!”
“……”
虽然是我自己自愿做这等诱惑人的事情,但是这麽拿腔做调,一下子又被叫成了妖精,还是让人打从心里面不舒服,低下头,努力压抑住欲恶的感觉,我在心里面数著他的步子:
“十,九,八,七,六,五……”
血液开始在身体里四处流窜了,我从来都没有这麽紧张过,成与败,在此一举,与以往的意气之争不同,这一次,我若败了,输的将是满城人的性命!
“四……三……二……”
“一!!”
就是现在!!我猛然抬头,直视拓邑,眼中盈满了煞气,一直藏在袖子里的一把匕首如飞一样滑了出来,火光下打了一道立闪,直向拓邑的胸口刺了过去,
“你……!!?”
拓邑的眼里闪过极度的愕然,愣了一下,才回身左侧,右掌同时击向我的肩头,一股雄浑的力量扑面而来,他的武功跟哈森不相上下,真要比斗起来,也许输的会是我,但是他却是输在轻敌,我们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他没有防备我,匕首顺著他躲闪的方向划了一道深深的弧线,还是深深的插进了他的右胸,伤虽重,还不至於死人。我要的,本来就是伤他而不是他的性命。
拓邑本身武功高强,想要在千军万马上取他的性命,我就是死了,只怕也未必能够如愿,更何况,他虽是北蛮入中原的主因,但是北蛮兵已到了这里,他的死却不可能是这场战事的结束,就算沈静最後能打败没有拓邑的北蛮,那个时候只怕京城也已变成一片焦土。
我要的只不过是逃走的机会,一个能让我向城中报讯的机会罢了。
中原军队虽然不如北蛮兵强,但是其中也不乏精兵良将,又有沈静哈森那样的人在,只要能有所防备,守过这几天,那麽就并不是没有打败北蛮的可能。
顺著拓邑掌风的来势翻身向树林外掠去,羽箭飞来,有几支堪堪与我擦身而过,更多的箭头却又不断的飞过来,几十条迅捷的黑影紧紧盯上来,只要我一个闪神,就会就此万劫不复。
脚下加劲,我不敢稍做停留,身後传来蛮语的叫骂声,不外乎是要将我碎尸万断之类的喝骂,一片浑乱宣嚣中,拓邑那阴狠低沈的声音却格外让人发寒:
“守住路口,不要让他回城──”
“伤他可以,但是不要杀他,我要活口!!”
地狱魔王一样的声音听不出人类受伤後该有的痛苦,从话语中带出的狠意却让人不寒而粟,要是真的落在他的手里,只怕我会生不如死吧。
层层叠叠的火把极快的流动著,在我与京城之间形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宽阔的银河,真要这样回城,不要说我自己逃不了,就算是我能有牛朗织女的本事,招来喜鹊为我搭起一座桥来,只怕等我千辛万苦的杀回城中,京城已将是北蛮所有。
这个时候,我无比感激曾让我诅咒过千万遍的无争沈静,做势向北冲,把蛮兵都吸引过去之後,我立刻向西折去,几里外西北方,重重山林之内,座落著无争和尚的小庙。
而那里,有著可能会救了所有人性命的……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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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迎面吹来,又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我脚不停步的向前急掠,袍袖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箭对穿了几个大洞,好几次都是以毫厘之差险险避过至命的地方,身上却还是多了好几处大小的轻伤,九死一生之後,嘈杂的嘶喊声终於渐渐离得远了,火光在我身後排成了一巨龙,向我来的方向一点点移动,中间,大多数的火把却又突然象是根本不存在一样突然消失不见……那是南边的方向,我心里明白,他们的目的地自然就是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