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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嘉六年,正月,甲午日。
太极前殿上,正为皇太子陈伯宗举行元服仪式。
当天嘉帝将那象征着成人的冠为太子加上后,群臣立即伏身齐贺(注1)。
此时,即表示皇太子正式成年了。
早在天嘉三年七月,伯宗已纳太子妃王氏。
他和王妃成亲已有二年多,一直无子。陈茜、妙容并不催着他,毕竟陈茜是在
二十好几时才有了嫡子伯宗,十来岁的伯宗自然来日方长。
在皇太子元服的当日,天嘉帝诏告天下:王公以下各官员皆有赏赐,寻常百姓
但凡为父者皆赐爵一级,鳏寡孤独不能自存者每人赐谷五斛。
问那人是否有必要如此大肆铺张?
那人笑答,“元服即表示伯宗已经成年,自然,我可以渐渐把政事交托到他手
上,如今赏赐天下不过是为了让世人明白皇太子成年并将开始掌权。――换言
之,我不过是在为伯宗树立威信罢了。”抱着我,那人悠悠说道,“以后等伯
宗再大些,我让位于他,然后扔下政事,我们就逍遥于江湖之中。对了,”我
还没来得及高兴,抚着我的发,那人又说道,“这回平陈宝应,你可是立了大
功,我啊,要借这回你立功给你升官――让你名正言顺长驻京城!”
我有些不解,“为什么?”一直以来,除了征战,我总是呆在建康,何必再给
我升什么官让我长驻京城,分明是多此一举。
低头在我肩上亲了一下,那人笑意吟吟,“就让你任右卫将军,出镇领军府。
就在京城里,我们天天见面。再不要你离我太远。”
心里突然变得很柔软,仰头看着他,我佯嗔道,“一直在京城呆着有什么意思
?以后日子还长着,天天见面,怕你把我看腻了,还是不要的好。”
“好胆,敢拒绝!”那人裂嘴,故意笑得狰狞,嘴唇狠狠落在我的颈上,用力
啮咬,只是慢慢的却越咬越轻,又咬又吻,带了种说不出的情色味道。
“别闹了。”伸手环住他的颈,我问道,“真的决定以后要让位于伯宗,然后
我们再不问世事?”
“嗯,”,他点点头,含笑说道,“等伯宗再大些,我们就不理政事,纵情于
山水间。可好?”
原来真的可以有这么一天呢。
一想到那梦想中的未来,我忍不住傻笑出声:携手相伴,纵横四海,悠游天下
,世间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
倚在他胸前,我含笑入睡……
天嘉六年,正月,庚戌日。
天嘉帝命领军将军杜棱为翊左将军、丹阳尹,原丹阳尹袁枢为吏部尚书,卫尉
卿沈钦为中领军,升贞毅将军韩子高为右卫将军,镇领军府。
当夜,拥着我,那人大笑着说,“以往你在京城,总是因为顶着散骑常侍的职
位,被我强留于京。如今你战功显赫,出任这个右卫将军是名正言顺,从此以
后你长驻京城,看谁还敢来乱嚼舌根?”
我只是一笑,由他吧,身为散骑常侍也好,右卫将军也罢,反正不管我官衔是
什么,除非征战上沙场,否则我是绝不会离开他身边的。世人要说什么,任他
们说好了,只要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余愿已足。
天嘉六年,三月,乙未日。
天嘉帝下诏:自侯景之乱以来因战乱而离开建安、晋安、义安三郡者,但凡返
其乡者,官府一概还其土地。若因战乱而卖身为奴者,皆释为良民。
天下皆言:帝圣明,抚恤下情。
四月,甲寅日。
天嘉帝封侍中、中书监、中卫将军、骠骑将军、扬州剌史安成王陈顼为司空。
七月,丙戌日。
临川太守骆牙斩周迪,传其首级于京师。
原来,周迪被程灵洗打败后,即率领心腹将士十余人流蹿于深山中。随着流亡
时间的推延,追随者们渐起异心。一日周迪派人到临川郡买鱼,那人不慎,被
邑长捕获,临川太守骆牙得知后,即刻派人质问那人。那人耐不住刑讼,终于
吐露了周迪的落脚处,并向大陈投降,愿擒拿周迪已示其诚意。骆牙派心腹将
士随那名兵士进入深山,埋伏于道路旁,待周迪出猎时将周迪及其残部一并擒
下后斩首,将其首级用快马传递至京。
天嘉帝大喜,将周迪的首级于朱雀航枭首示众三日。
至此,大陈内乱完全平定。
自东晋以来,各地豪杰都拥有大量私兵,尤其是在侯景之乱萧梁瓦解之际,各
地以讨侯景之名形成割据局面,如豫章熊昙朗,东阳留异,晋安陈宝应,临川
周迪等地方豪强都有着较强的军事实力。对于这些野心勃勃雄据一方者,陈茜
为帝后,先是加以笼拢,随后次第诛灭。而一些兵力较弱的地方豪强,如新安
程灵洗,新袭鲁悉达,始兴侯安都等,陈茜则将其任命为各地剌史,藉他们的
力量以稳定五岭以北。
如今内乱既除,加上天嘉帝一贯重视奖励流民垦荒,注意减轻百姓租役负担,
发展农业生产,所以南方受到战乱破坏的经济开始得到恢复和发展。
此时,百废俱兴,百姓乐业,举目一片生机勃勃。
而后的日子平淡又甜蜜,白天里我和那人各自处理份内事务,夜里总在一起。
像世间一切平凡夫妻一般,我们有时也争吵,但却不会太久,总是一会儿功夫
就过去了。
对于这样的平淡日子,我很满足。多年征战,喋血沙场,而今终于可以不再离
开那人身边,虽有政事烦人,但比起离别之苦来,这些自然都是微不足道。
一日那人留宿将军府中,次晨起来梳洗妥当后,我和他自小径返回皇宫。
刚入台城,远远的,传来马蹄声,随后一个男人竟策马而入。那男人无礼胆大
之至,台城内,他居然呼喝勒马,呼啸而行。那马奔得极快,就在我们眼前飞
驰而过。
在台城内策马狂奔?!
我心里一惊:什么人竟如此大胆?
那人并不说什么,和我一道静静观察那骑士的举动。此时宫监上前对那骑士屈
膝行礼,随后牵着马匹恭敬退下。即使距离很远,仍可看到宫监一脸谄媚奉迎
之色。
下马后,那骑士并不除下身上佩剑,直接就往大内走去,沿途遇见的官员侍卫
莫不纷纷向他请安问好,没有一人指责其僭越,那骑士就这么剑覆入内,旁若
无人。
――那骑士赫然竟是身任侍中、中书临、骠骑将军、扬州剌史等数职的安成王
陈顼。
我心下暗惊,早就听说安成王陈顼以帝弟之重,势倾朝野,百官皆畏其盛势,
只是若非亲眼看到,确实难以相信其势焰竟如此熏灼。
陈顼如此僭越,犯了君王的大忌,即使是亲兄弟,只怕也难逃责罚。转头看向
那人,那人的神色平静得像是什么也不知道,没等我说什么,那人已挽起我若
无其事的向前走去。
经年相处,我还不明白这人的性子?此时他越是平静,发作起来就越是可怕。
摇摇头,为陈顼的不知收敛而惋惜――看来陈顼很快就要倒霉了――世上有哪
个皇帝能容忍属下跋扈至此?即便是亲兄弟,但若威胁到皇权,一样会被毫不
犹豫的铲除!
十日后。
处理完军中杂处,我回到家中。那人焚了一炉香,正斜倚在软榻上看书。欢呼
一声,我就奔了上去,抱住他,毫不客气的将一双冰冷的手伸入他怀中。我的
体温向来比常人低上数分,夏日里还好,一入秋,手足总是冷冰冰的,由室外
进入室内,常常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转暖。而陈茜的体温就很高,寒冷的日子
里,我总是将手足放在他身上取暖,把那人当暖炉。
那人放下手中书卷,回抱住我,头搁在我肩上,不是很真心的埋怨着,“真是
,穿再多的衣服也不见你的手暖和过。”
我嘿笑辩道,“我才从外面回来嘛。”
“还武艺高强呢。武林高手不该都有着冬暖夏凉的特异功能吗?谁像你,天一
冷了就赖在我身上来取暖?”虽是在叨念,语气,却是一贯的纵容与宠溺。
我理直气壮的回答,“嘿,喜欢你才在你身上来取暖!别人求还求不到!”我
索性趴在他肩上,双手紧紧勾住他的颈,非常愉快的把全身重量压在他身上。
“你呀,”那人摇摇头,无奈的笑叹,“脸皮真是一天更比一天厚。”
在他脸上偷亲一记,我笑道,“好说,好说。”随后转头搜索平时他身边寸步
不离的两个小跟班,却没看到,不禁奇道,“宝宝他们呢?”
那人酸溜溜的回道,“他现在眼里只有宇文墨星那死小孩,哪里还记得他有个
茜爹?”
我呵呵笑道,“你在吃醋。”
“是啊。”他很干脆的承认,“我的掌上明珠居然跟宇文家那死小孩玩得这么
开心,都不大理我,我怎么可能不生气?”
我安慰他道,“是宝宝在欺负人家星星,哪里是玩得开心了?”
“不管!宝宝这次来了后,注意力全在那死小孩身上,都不大理我,我讨厌那
只死小孩!”
“今天又发生了什么?”
那人不满道,“死小孩又在生宝宝的气了,关在房里不出来,宝宝又去哄他了
……”那声音那语调那神情,就像是星星做得天怒人怨人神共愤似的。
看他这模样,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还开始觉得头痛,这人多大年纪了,还跟
一个孩子争风吃醋,唉……
这次十三送宝宝来时,还带来了一个叫做宇文墨星的孩子。十三说:墨星是她
师兄日月居士林卓非的弟子,林卓非此次东渡扶桑,无暇照顾弟子,就把他丢
给自己。因为星星一直和宝宝在一起,宝宝这次被送到我身边,星星自然也跟
着来了。
这两只小鬼每天又吵又闹又打,没得一刻安生。虽然每次交锋总是韩宝宝大获
全胜,但只要星星一不理他,死孩子就会卑躬屈膝的哄他极尽低下之能事。偏
偏星星性子又别扭之极,总是要宝宝说尽好话施尽百般法宝才会展颜一笑。唉
,笨蛋宝宝,每次都是把人欺负了之后再去服软,那不如一开始就让着人家小
星星啊,真是不长脑的东西!
“我讨厌宇文家那只小鬼!真是的,”那人嘀咕道,“今天我高高兴兴的回来
,不但你不在,连宝宝也不理我,弄得我的好心情全不翼而飞……”
“你今天心情很好?”
“那当然。”
“哦?”我随口问道,“有什么喜事?”
“嘿嘿,今天我和中书省诸官员正在处理政事时,徐陵身穿朝服,庄严肃穆的
从南台进来。他摆出这种阵势,我当然也得敛容端坐了。然后,徐陵就弹劾顼
弟,当着他的面历数他种种不守法纪的事。呵呵,”那人笑得开心之极,“你
不知道,顼弟当时汗流浃背,惊慌失色,真的是狼狈到了极点。”顿了顿,他
笑得更为愉快,“嘿,这徐陵胆子也真大,当时就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差遣殿中
下级御史引陈顼下殿。”
我颇有趣味的问道,“后来你是如何处置的?”
“后来啊?”他笑得就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顼弟既然认错伏罪,即使他
身为帝弟,我仍得责罚他,绝不徇私枉法。――他是天子之弟,且认错的态度
又好,我也就不难为他,只免去了他侍中、中书监二职而已。”
我心下明白,这不过是这人玩弄的权谋而已。了然的说道,“又是你安排的。
”根本就无须置疑,完全是陈述事实。
他无辜的睁着眼,非常惊奇的看着我,“安排什么?”
伏在他身上,使劲捏着他的脸,看他吃痛出声,方松了手,用手抚着他被我捏
红了的脸,我呵呵笑道,“少装了!”
那人一笑,问我,“何以见得?”间接的,已是承认了我的判断。
我懒洋洋的答道,“百官皆惧安成王之威势。连李明秀也只敢上密折弹劾陈顼
。――积威之下,这徐陵一时半刻的又哪来天大的胆子敢直劾安成王?――除
非他身后有更大的势力在撑腰。至于那势力是什么?嘿,你我心知肚明。”
“嘿嘿,”那人干笑两声,“就知道瞒不过你。”那人点头承认道,“是啊,
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平静的,那人给我解释着一切,“他敢在台城内骑马,
剑履朝圣。门下官员更是仗势为恶。简直就要追上当年侯安都……不,”那人
挥挥手,纠正自己道,“在某些方面,他虽不及侯安都僭越,但有些地方,他
比侯安都更为可惧。当年侯安都跋扈,至少有人敢公然指责。而陈顼,朝中百
官无一人敢直言。――就连李明秀这样的人,也只敢上密折暗地里弹劾!――
简直就是比侯安都更为可惧!”停下来,那人淡淡笑道,“若非那日你我无意
间撞见,只怕他会一直如此无法无天下。”
那人仍然笑得温和,只是目光却已转冷,“天下大权只能握于人主之手,岂能
分丝毫于他人?――自然,得整治料理一下他了”
我不解的问道,“就这样放过他?”我还以为在见过那样一幕后,这人会杀了
他。就算不杀,至少也会将陈顼削爵罚俸,没想到,只是这样就放过了他。
那人微笑道,“他身为天子之弟,若只因此就诛杀了他,只怕会百官不服。毕
竟,除了台城内骑马、剑覆朝圣,他本人并没有如同侯安都一般骄横跋扈。而
他门下不遵法纪,一方面倒是仗了他的势,另一方面,却是下面那些该死的自
畏安成王之盛势,不敢上前逮捕,将之绳之以法――这些,倒不是他的错。―
―更何况,”他的语声转低,“当年他为周人所困时,我令伯茂继承始兴一脉
,做出了视亲弟如死弟的事来……”说到这里,他就没有再说下去,若有所思
似的看着远方,很久之后,他叹息道,“他毕竟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毕竟欠了
他……所以,只能这样了……”顿一顿,他又笑了,“事不过三。如果有过三
次如此之事,再来细细料理他,也不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