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父王给我的感觉是将我视作阴险狡诈的敌手,那么,从隆的身上,我只是本能的感到他的厌恶。他厌恶我,尤其
厌恶我的快乐,毫无原因的厌恶。
从小到大,他总是在我面前刻意的强调彼此身份的差距。
这种举动其实毫无意义,大宣宫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天之骄子,是未来的宣王,而我只是被打入冷宫的夕妃
的儿子,宫中最不受欢迎的人。
年老的宫女们在我身后窃窃私语,她们在议论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态度暧昧,言语闪烁。
很多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的世界是构筑在虚幻的根基上的,只需轻轻一击,就会崩溃殆尽。
幸好,我找到了百恭,如同在谎言与欺骗间那一抹难能可贵的真实。
我在纸片上端端正正的写上“姬绍隆”这个名字,然后交给百恭。
百恭苦笑着皱皱眉头,他说,不会吧,太子殿下的名讳你也敢直接写?
我吓唬他,我这个四皇子的名讳你不也直呼了这么久吗?
好吧好吧,事先申明,若是被宫内的禁军发现可与我无关啊!
百恭,你现在怎么越来越罗嗦啦?又不是让你去行刺,这么磨磨蹭蹭的,你不让人发现不甘心啊?
我一把抓过他手里的纸鸢,把写有隆的名字的纸片贴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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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烦恼会随着纸鸢上飞走的人不是你吗?我又没有做个桃木小人咒他,只是希望以后能避就避,能躲就躲,最
好一辈子不再见面!
……绍熙,我倒是觉得你的嘴巴越来越刻薄了。
承蒙夸奖!
我在百恭面前总是无所顾忌,他知道我的一切,知道我被皇子们排斥被隆羞辱,但他是如此的善解人意,他说
,我想如果你不希望我知道,那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他能轻易的看穿我的伪装,却留给我暗暗舔舐伤口的
机会。直到我的畏缩迫使自己选择与他断绝交往,他才把一切和盘托出。
百恭说,如果不快乐不要再憋在心里了,做个风筝让它飞走吧。
于是我照做了,一开始还偷偷摸摸的往上贴字条,里面的内容不让百恭看到,次数多了以后,我便不再害怕,
光明正大交给他贴在上面。每个纸鸢都是百恭亲手制作的,他在顶端点上制作佛像的朱漆和金泥,在阳光下纸鸢闪
着耀目的光芒,如此醒目,即使远远的看见也能立刻知道是他的杰作。
其实,这么做的效用如何我不得而知,但这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我是在借由这种方法告诉百恭我的苦恼。
因为姬绍熙这个人总是很别扭,即使已经遍体鳞伤也还要逞强,他是自私的,他有太多的烦恼要找人倾诉,却
又不希望表现出自己的依赖,自己的软弱。
其实百恭什么都知道,我也知道他知道,但他不会戳穿我,他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他会主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情,所以,我永远都不需要主动告诉他,我有烦恼,我想要你的倾听。
在我们之间,很多时候,语言不再那么重要。
就这样,在放飞了无数个风筝后,我迎来了我的十四岁。
很久没有想起我的乳母独孤氏了,那个疼爱我呵护我的胡族女子。
百恭的到来代替了她长久以来在我心中避风港的位置,而我之所以现在提起,是因为春雷又到了。
春天是我出生的季节,但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个季节的恩赐,反而一直因为每年发作的病症而饱受折磨。只有
在十三岁的春日里,我第一次感受到春所带来的饱满与温润的恩泽,因为上天将百恭送到了我的身边。
但这样的恩泽显然无法改变长久以来在我心底种植下的对春天的厌恶,尤其当来年的阵阵雷声再一次造访,白
色的小鬼们肆无忌惮的侵占我的卧房,我只能在深夜里一个人蜷缩在床的角落里,忍耐,忍耐。
于是,百恭的新纸鸢完成时,我毫不犹豫的贴上“春雷”二字。
百恭笑了,你都快十四岁的人了,还怕什么打雷啊!
我不理他,闷闷的转身。看来即使是百恭也不会了解我的痛苦,在电闪雷鸣的深夜里被鬼怪们惊吓的我,既然
已经独自一人艰难的忍耐了这么多年,现在又何必一定要说给他听。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脸色有异,百恭赶忙跑到我的前面,轻轻摸着我的头。
绍熙,别这样,我没有笑你,怕打雷没什么丢脸的。
我还是沉默不语。
真的,好多人都怕,就连我大哥小时候也怕过呢。
继续无视。
他又伸手摸我的头,小时候都这样,长大就好了!
我已经快十四岁了,听见百恭将我的病症归结为胆小的孩童,不禁愤怒的脱口而出:我怕的又不是打雷本身,
而是——
而是什么呢?百恭淡淡的笑着,对我的反应没有丝毫惊讶。
我低下头,咬着嘴唇,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告诉他。
……而是那些夜晚出没的小鬼。
那天晚上,百恭第一次踏进了我的开阳宫。
他手执自己削成的桃木剑,如同经卷里的天神般镇守在我的床边。
年老的宫女们虽然奇怪,但平日里见惯了我的阴郁乖僻,尤其是这么多年来,她们目睹我在春日里无端的恐惧
和诡异,更生怕什么时候惹恼了我,居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
百恭坐着,我躺着,我将自己惧怕鬼怪的事情和春季发作的奇怪病症一并告诉了他,绘声绘色的形容鬼怪的阴
森可怖,他却淡淡的微笑着,他说,绍熙,不用害怕,有我在你身边。
我的心渐渐安定,一边和他聊天一边等待春雷的降临。
百恭,我从没听你讲过家里的事情,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啊,我有一个哥哥。
他是怎样的人?
其实我也不常见到他,他比我大好多,总是很忙碌。他为人认真,志向也高,比我有出息多了。
他是个好哥哥吗?
……是啊。是个好哥哥。
百恭……其实我很羡慕你,如果我也能生在庶民之家,有个疼爱自己的大哥,当个安分守己的普通人有多好。
百恭沉默了一会儿,庶民也有庶民的烦恼啊。
那么我就应该在这皇族里饱受冷漠和折磨吗?
百恭又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轻轻抚着我额前的发。
他说,绍熙,总有一天要带你飞到宫外去,我是说真的。
那天夜里,我因为百恭的这句话心情万分激动,拉着他兴奋的谈了很久,等到我回转神,才发现春雷已经在不
止什么时候来临又过去了,而鬼怪也极为难得的没有出现,不知道是因为百恭,还是那把桃木剑。
百恭不是一个轻易许诺的人,他的每个诺言都会兑现,在那个夜晚,他许下了带我出宫的诺言。
结果,我十四岁那年的生日就是在宫外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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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们身着太监服,又偷偷拿了工匠们出宫购买材料用的令牌,轻而易举的混出了宫。
宫外到处是喧嚣的人群,他们穿着不同的服饰,行色匆匆。我看了一路,也兴奋了一路。
繁华的街道两侧到处是林立的店铺,还有各种杂耍的艺人和卖小玩意儿的摊贩。百恭似乎与其中不少人熟识,
他迅速的穿梭在人群中,如同水里的鱼儿般敏捷。
我则牢牢地拉着他的手,生怕被涌动的人流挤散。
百恭,这个是什么?
糖画,是把糖熬成浆以后一点点吹出来的,可以吃的。
这个呢?
这个是面人,用面粉捏的,看,这个是何仙姑,这个是吕洞宾。
……
百恭百恭,你看那个红红绿绿的是什么?
风车。吹吹看,会转的。
……
百恭,快看快看!那里有个人正站在滚动的大缸上喷火!
……
还有那里,有人在表演捉蛇的技艺!
……
百恭?百恭?!百恭!!!
我回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我的周围是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推搡着我挤压着我。我张皇失措,失掉了百恭只觉得寸步难行。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来。
姬绍熙,要忍耐啊,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人也没有问题的!
然而,另一个声音很快的插了进来。
百恭——百恭——我要百恭——!!!
这两个声音互相搏杀,互相争斗,最后碎碎的交织在了一起。
我终于还是在幽暗的街道角落里靠着墙蹲下,蜷缩起身体,伤心的哭了。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的认识到,百恭的重要。
对于姬绍熙而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百恭,是唯一的,真实的存在。
他是他生活的动力,他是他力量的源泉。
若是失掉了他,一切就不再具有意义了。
很多年以后,我问辰旻,你有没有和别人走散过?
他点点头,有,那时我和明旭偷溜出谷,半路上明旭却闹了别扭,他明知道先生在谷口布了奇门盾甲的阵法,
没我领着极容易迷路,还是一个人气鼓鼓的跑了。最后,我也是绕了半天才找到他,他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旁边的
小花小草都给揪烂了,他那时撅着嘴,两只眼睛却是泪汪汪的。
我笑了。明旭这么可怜巴巴的样子就连我这个当爹的都没有看见过呢。
辰旻说,我却好像可以看见你和百恭走散时的样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明旭长得真的很像你。
这一点不用他说我也知道,然而,明旭的性格激烈,生性高傲,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好像给人看穿了就很丢
脸似的,和我差了很多,倒是有些像隆。所以,同样是走散,他心里再怎么难过害怕却还是没有哭,不像那时候的
我,眼泪一掉下来,就怎么都止不住了。
其实现在想来,当时我和百恭走散未必有这么久,甚至或许只有片刻的功夫,然而我却觉得时间是如此的漫长
难耐。我哭得那么伤心,所以,当百恭找到我时,我透过婆娑的泪眼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他复杂的表情。
他说,绍熙,对不起,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对不起,对不起……
稍微平静之后,我气愤的质问百恭,你刚才丢下我干什么去了!
百恭没有言语,拉着我穿过大街,穿过小巷,最后拐进一条不起眼的胡同。
胡同的最末家是间民居,青砖红瓦,很是普通。百恭神秘的朝我笑笑,示意我去叩这家的门。
我将信将疑,轻叩两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里站着一个妇人,她有一张平凡而善良的脸,她的身上有带些甜味的独特香气,她温暖的怀抱曾经是我儿时
的避风港,打雷的时候我最喜欢将头埋进里面,听她唱家乡的歌谣。
她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我激动的望着百恭,身体因为充斥难以置信的喜悦而微微颤抖。
百恭却淡淡的笑着,他说,绍熙,生日快乐。
插话:最近受了刺激,因为被人说日语退步,所以某轻要开始认真背单词了。库存也不多了,所以考虑放慢速
度连载中。另,圣诞马上到了,某轻下周要回国了,大概会有一段时间的停顿。提前告诉大家一声,不是偶故意搞
失踪。
轻萤流转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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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离开乳母的时候,我只有七岁。再见她时,已经相隔了七年之久。
我的记忆是如此的脆弱,被时间潮水似的一遍遍反复冲刷,逐渐侵蚀成支离破碎的片断。小时候母亲的面貌已
经彻底忘记,而面对乳母时,我也险些认不出她,她的样子早就模糊在记忆中,抽象成了存在于心底的温暖的感觉
。
与乳母重逢的夜晚,清风抚面,明月当头,正是人间的圆满之时。
她站在我的面前,轻轻唤着我。
双臂微微张开,原本已经做好了抱我的姿势,但不知怎么又放下了,我明显的感觉到了她的局促,以及她表情
里的悲哀和无奈。
她低垂着头说,殿下,你长高了,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吵着要阿姆抱的小孩了。
我却猛地扑进她的怀里,如同儿时一般,使劲揽她的脖子。
你却是我的阿姆,无论我长到几岁,阿姆永远都是我的阿姆!
乳母的手覆上我的背,慢慢收紧,她久久的抱住我,多年的思念化作泪水,滴落在我的脖颈。
乳母的居所很小,但收拾得井井有条,我在里屋的佛龛上看见了一个写有我名字的长生牌位,我这才知道分别
的这七年来每天都有一人在为我祈祷。
……殿下,这么多年你在宫中过得可好?
乳母问我的时候,轻轻抚着我的额头,似乎在忧虑什么。
我本可以告诉她自己如何在半夜哭醒找她,如何被父王厌恶,如何被众皇子排斥,但我忍住了,这些都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