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晓渠

作者:晓渠  录入:02-26

专心读书的人,能把书都拿反了吗?
见仰恩的脸上的红色一层一层重叠起来,原尚文不再逗他,反身脱了鞋,往炕上盘腿一坐,手往炕上摸了摸:
嗯,够暖和吗?用不用烧两个火盆?我今儿早上特意观察了他们,学会了。
怎么想着去学那个?
下次你冷,咱就不用给烟儿那丫头骂了。
仰恩心里一股暖流上窜,脸上的炽热却慢慢退了:
不冷。白天不怎么怕冷。
那出门也行吗?北陵的雪景可漂亮呢!可愿意跟我去看?
好啊!仰恩双眸闪烁,什么时候去?
哟!这么期待?原尚文笑着说,外面可冷了,你行吗?
给你看。
仰恩翻开的棉袍子的宽袖口,里子上缝了布口袋,他伸手进去掏出一个锦囊。尚文好奇地探过头去,锦囊里是个金属盒子。这时仰恩说:
你摸摸。
他伸手摸过去,是热的!
里面是热碳。仰恩收紧锦囊口,再放回去。在腰间也拍拍:这也有两个。我身上有四个小火炉,暖和着呢!
谁教你的呀?
我小时候就怕冷,娘想到这一招儿,可好用呢!出门前,我从火盆里换些新的热碳就行了,所以不会冷。
尚文把仰恩的袖子握在手里,果然从里往外散着温暖。
你娘一定很爱你。出门的时候,原尚文忽然对仰恩说。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有丝落漠,稍瞬即逝。
站在大明楼上,手抚灰色残破的墙,月牙城就在脚下,四下里是一望无际的雪白。三三两两观雪的人,多是沿着中轴线的神道散步而来,大地还保持着大雪后的姿态,细腻得甚至能看到风行的痕迹。肖仰恩沉思良久才意识到这里雪景美好的妙处:隆冬,各处都是灰秃秃一片,北陵附近却是苍松翠柏成林,加上红墙金瓦,都是和雪白相当搭配的颜色。瞬间,仰恩如同劲风中飞扬的风筝,辽阔的天地尽在眼底,他在惊喜中,从心里长舒一口气。
这里埋的是太宗皇太极吧?仰恩侧头问。
对,和孝端文皇后。原尚文看着不远处灰暗的坟冢说,有时候觉得奇怪,帝王后宫三千,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懂什么叫爱情,死后却有惺惺做态与之合葬。我若是那皇后,定觉得沮丧。下辈子还要跟他纠缠吗?真是阴魂不散。原尚文说着,给林中一闪而过的灰色影子吸引,手朝那里指着,高声说:兔子!有兔子!
说着拔腿就往楼下跑。
你追不上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尚文头也不回,心思都集中在那只可怜的兔子身上。
仰恩一时摸不到头绪,只觉得这个原尚文实在难以捉摸,前一刻还因古制愤愤不平,转眼间,就为了只兔子雀跃不停,兴高采烈了。他只好跟了上去:
原尚文,你等等我!
无奈原尚文身高腿长,纵是仰恩跑得气喘吁吁,两人之间还是隔着大段的距离。再说那只兔子早就没了踪影,那飞毛腿的家伙到底是追兔子,还是耍自己呢?仰恩追也追不上,停下又不甘心,低身攥了雪团,想也没想,冲着前方的身影扔出去。
砰!正中后脑勺。
哎呀!奔跑中的原尚文终于停下脚步,捂着脑袋转身,露出恼色,你敢用雪团扔我?
仰恩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番举动,见尚文翻脸,心里懊悔,糟糕,这家伙生气了。正觉紧张,却给一记雪团敲在胸口,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雪团没有间断地飞过来。尚文爽朗的笑声给风送到耳边:
哈哈!你是自找的!
原来他是假装翻脸!仰恩恼羞中,奋起还击。可原尚文显然是打雪仗的专家,雪团攥得又快又大,扔得又准又狠,仰恩没什么经验,躲闪着还击,还是吃了不少亏。然而,这游戏似乎给仰恩带来更多乐趣,吃亏也不减他的兴致。轻快的身影跳跃在雪地之上,本来平整的一片雪原,很快布满零乱的脚印,清脆的笑声,尖叫声在空旷的林间回荡,盘旋不去,更惊醒无数飞鸟,仓惶离去,衬着颜色如汝窑天青的美丽天色,竟成了一道夺目的风景。天!多么灿烂动人的冬日!原尚文被仰恩欢快诱人的笑声吸引着,心情大好,准头却越来越差,速度也慢下来,目光不能控制地追踪着那个一身白衣的小人儿。每次擦身躲开袭击都庆祝一般地高声尖叫,被击中却又恶狠狠地威胁:
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他该不是第一次打雪仗吧?原尚文心里想着,却见仰恩身体直直地倒了下去,不禁大惊,脑海里只一个念头,糟糕,冻坏他了。连忙扔下手里的雪,慌乱中连滚带爬地奔过去。仰恩果然是一动不动侧身躺在冰雪之中。
恩弟!恩弟!你怎么了?
扳着肩膀,翻过他的身体。仰恩乌黑的短发衬着越发雪白的一张脸,因为年轻,皮肤竟比那阳春白雪更细腻滋润,双眼紧闭,两排扇子一样的长睫在风里抖着。原尚文小心翼翼把他抱在怀里,恨不得把自己的温暖都给他。心下正焦急,近在咫尺的眼睛忽然睁开,黝黑晶莹,如同带着旋涡的深潭一般迷人。尚文只觉得一束刺目耀眼的光芒入眼,仿佛引发体内某股火种,心神在不能自主,莫名其妙地燃烧得无法无天。火舌游走,慌不择路地寻着出口。正在这时,颈间一片冰凉,激得他打了个冷颤。待他回过神来,竟是仰恩不知何时攥了个大雪团,趁着尚文抱起他的瞬间,就近塞进他的衣领里。遇身体的高温融化,冰水顺着心口流了下去,原尚文却没有去处理,他需要这样的冷,来熄灭心里的火焰,他的手在脸上狠狠摸索了一把,心里开始不能不去重视每次跟仰恩亲密接触带来的,冲动。始作俑者却早在雪地上翻了两个身,捧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你,你,上当了!哈哈!
下次带你去福陵打雪仗,那里比较远,雪堆积得更多,打起来更带劲。
走出方城的时候,尚文对仰恩说。
是努尔哈赤的陵墓吗?
对。其实我觉得努尔哈赤要比皇太极更英雄。
为什么?
他从赫图阿拉起兵,戎马一生,从来没有休息,一路上带着兵打过来,直到这里,永世长眠。努尔哈赤有句话,说,凭你八路来,我只一路去。;就象是一匹良驹,认准方向一路狂奔,任什么也不能阻挡,直到最后一口气,死得其所。即使没有得到天下又何妨?一生无愧。你说呢?恩弟?
仰恩正看着尚文说话时,从嘴里喷出的渺茫的白气,散在空气里慢慢遁形,见他问自己,想也没想地说:
是非成败转头空;,不管是生前如何撼天动地,到最后不都是一抔黄土,归于寂灭?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悲观?尚文扬手掸了掸仰恩身上沾着的雪。刚才设计陷害我那精神都哪儿去了?
仰恩笑了,
留着下次去福陵打你呢!
黄昏,宽阔的神道上寂寞无人,只有两个人并肩踏雪而去。尚文忽然来了兴致,指着两边的历经风雨面目模糊的石雕问仰恩:
你可看得出这些是什么野兽吗?
仰恩抬头细心观察,说:
应该叫石象生;吧?
没错。尚文赞许地点头,这孩娃知道的倒是不少。
既然是石象生;,就应该是马、象、狮、驼、獬豸,和麒麟。
对的,对的!恩弟好学问。尚文抚掌笑着说,可是你知道吗?这石马长得象低眉顺目时的原丰,大象就是大妹在午睡,狮子是烫完头发的七姨,獬豸是偷吃的大厨原洪,这个麒麟,就是傻笑时的崇学啦!
仰恩忍不住大笑出声,怎么有人说话这么有趣的?那也是别人第一次跟他说起丁崇学,说他傻笑时,象只凶恶的麒麟。
就在原尚文跟他提到崇学的第二天,仰恩便和这个丁姓的原家二少爷相遇了。当时,他正跟姐姐的丫头大翠,走在去姐姐住处的路上,经过回廊的时候,迎面遇上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一身笔挺的灰绿呢军装,勾勒出宽宽肩膀,厚实的胸膛,头发又黑又硬,短短的,十分干练。那人走得很急,似乎在低头想着什么问题。大翠用手捅了捅仰恩,低声快速说了句:
那是二少爷。
说完快步上前,停在那人面前,提高声音说:
二少爷。
那人方才抬眼,微侧头想了一下,说:
这不是大翠嘛!
对,亏二少爷还记得我!大翠响亮地回答,这是五太太娘家的弟弟,恩少爷。您前天回来得晚,没遇上。
说着又回头对仰恩说:
恩少爷,这是我们二少爷。
第一感觉,丁崇学是个很高的人,仰恩刚及他的肩膀,要抬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虽然仰恩知道兄弟两个是同一年出生,前后只相差几个月,可崇学看起来,竟比尚文成熟很多,并且与尚文截然不同,他的眼睛里,带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深沉。
你好!仰恩说着点了点头。
哦。冷淡地,算是回应。
仰恩觉得他跟大翠打招呼的热情比这个哦高多了。丁崇学好象又不急着离开,目光既不在仰恩身上,也不张口告辞。仰恩只好找些话来聊:
听说你去保定出公差了。
是。
老太太可挂着你呢!
嗯。
你没赶上夏老板的戏吧?
我不喜欢看戏。
哦,我也不懂的。
仰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在地上划了个小半圆,同时向大翠飞快地投了个求救的眼神,大翠站在崇学背后,立刻明白,说:
二少爷,您看五太太等恩少爷过去吃饭呢!改天再聊吧!
哦,崇学点了点头,好,你们去吧!
仰恩快步跟上大翠,又嫌自己走得不够快,几乎小跑了两步,向着姐姐的院子走去。在穿过月亮门的刹那,仰恩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丁崇学仍背着双手站在原地,目光竟一直追随着自己,吓得连忙转身,再不敢回头。
二少爷在外面官做得可大啦,手里头管着多少兵呢!你别看他平时里严肃不多话,其实挺好相处的。他常年在外头,不怎么回来,我都快一年没看见他了,可他还能认出我!那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谁都客客气气,说着大翠放低了声音,在仰恩耳边说,不象二太太,狂妄得不得了,谁她也不看在眼里。
家里的两个少爷是都不能得罪的。大翠继续说,大少爷是老太太的心肝儿,一家人都把他当宝贝一样,从小宠到大的。可大少爷又偏是个好说话的,要不把烟儿那丫头给惯得无法无天,对人可凶呢!一点都不懂下人的本份。不过,烟儿跟我就最好,她说她最佩服五太太啦!
说着说着到了地方,大翠往门口一看,脸上挂了笑,小声说:
老爷来了,恩少爷您先到西屋的客厅坐会儿吧!
仰恩楞楞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
你怎么知道?
看见门口那小灯笼没?
顺着大翠指的方向,仰恩看见门前是挂了个红底金字的灯笼。
这院子里人杂,楼上的小姐有时候不懂事,进屋都不请示的,撞见不该见的,所以老爷一来,就会差人在门口挂上那个小灯笼,再不懂事的小姐也知道该回避啦。
仰恩心里笑了笑,这原家的新鲜事儿还真够多的,看来自己也要牢记进屋前,定是要注意那灯笼才好。西屋也在楼下,十分宽敞,屋子两部分,一部分待客,而靠后院的隔间是书房。
您喝什么茶?我给您沏去!
不用麻烦,我不口渴。
那您坐着吧!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准备好了没有。
说着大翠走出去,轻手轻脚关了门。
仰恩一人坐着无聊,四处看了看,随手翻了翻书架上的书,桌子上放着一副没有写完的字,看字体不象姐姐的,那,应该是原风眠的。所谓字如其人,仰恩低头观察,字体独特,分外有风骨,笔锋之间的力道,透着一股咄咄逼人之气。
他在书房里逛了一圈,有些无聊,伸手摸摸袖子里的手炉还是热的,于是推门走了出去。肖仰思的院子要比原尚文的大上很多,院中央是座二层小楼,前院,就是自己进来的地方,是个带着小小花园的庭院。中间有个池塘,想必夏天也是有花有鱼,如今却只堆了高高的雪。小楼的后面似乎也有个小院,楼上的房间走的都是后院的门,所以,姐姐的住处,多少也算是独门独院,很是清静。正门两侧又几间厢房,大概是下人住的地方。和尚文的院子一样,厢房最里的一间也是个单独的小厨房。仰恩在院子里遛达着,厨房的窗根下,有个小小的玻璃花房,三尺多高,里面是几棵小桔树,铜钱大的金色小桔子结了满树,分外好看。这种小桔树,多是从广东带过来的,东北不多见,挺斤贵的。仰恩正看得出神,听见厨房里隐约传出说话声:
你这馋嘴的丫头,敢偷吃。这是大翠的声音。
哪有?我是看看咸淡合不合太太的口。
还狡辩,看我撕烂你的嘴!
哟,哟,大翠儿姐,你轻点儿!我知罪还不成吗?
叫什么?跟杀猪似的。老爷在这儿呢!小点儿声!
对呀,看给你搅和的,差点儿忘了正事。声音果然低下来,
死丫头,你能有什么正事?
听说了吗?夏老板过了年也不走啦!
听谁说的?不就是唱正月的场子吗?
不止,呆在奉天,不回北平了。
还有别的戏约?
不是,给人包啦!
啊?说什么呀,大翠似乎不信。
你还不信?说是给奉天的有钱人包了。
谁呀?夏老板在北平的排场可大啦!奉天除了大帅府和原家,都没有能请得动他的呢!
嘘,声音压得极低,外面说是咱家老爷!
谁这么缺德,坏老爷的名声啊?你给嘴找个看门儿的,别到处乱说。不然早晚非给人撕烂。
我哪敢乱说?是二太太那里的丫头传的,她还问我,老爷最近到不到五太太这里来,要是不来,肯定是在外头藏了人,说不定就是夏老板,这年头有钱人都好玩男倌儿。
净瞎说,我们老爷可不是那种人......再说......两个男的怎么玩儿......
接下来的声音更小了,就剩格格的笑声。
仰恩从来没做过这种趴在窗根下,偷听人说话的事情,不禁脸红得跟熟透的柿子一样。连忙退身回到院子里,却不禁想起夏玉书在戏台上那一双幽怨的眼。怔仲之间,卧房的门腾地给人打开了,站在门口正对上自己的,正是原家老爷,原风眠。火炉里加了碳,书房里的空气因温暖而膨胀,碧螺春的清淡香气随着温热弥漫开来,饮一口唇齿留香。肖仰思茶艺功夫日臻化境,单看那如玉洁白的手掌,在细腻杯盏间穿梭,已是一道让原风眠意乱神迷的风景。桌子上铺着几幅写春联的红纸,一幅刚写完的字铺在当中:
人增寿算,天转阳和。
经商之余,原风眠酷爱书画,并颇有天赋,逢年过节,总要写上几副春联应景儿。只可惜一群子女当中竟没有一个能和他切磋欣赏,只有知书达理的肖仰思,在家里也是练过字,虽是女流,字里行间不露半点矫揉造作,能书善画,才思敏捷,总能给他带来惊喜。
听仰思说,你在家里也习书法?
学过,但写得不好。
来,写幅字给我看看。原风眠来了兴致,招呼仰恩来到书桌旁边。
仰恩倒也不推却,大方走过去,拉起衣袖开始研墨。
一定要写春联吗?
随便什么都可以。原风眠站在一旁,仔细观看,教你书法的老师是哪位?
小时候临摹过兰亭;,后来父亲请了海城彭定惜先生,专门教授。
彭定惜是海城名儒,世代以书法造诣闻名,为人性格却嫌乖僻,多少有些侍才而骄。单看书法老师,肖家在儿子的教育上明显下了不少功夫。原风眠见仰恩抬腕拾笔,气势果然十足,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欢喜。
先生推崇傅山,常常教导,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可我总不得要领,挨了不少骂。
原风眠目不转睛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一副字,脱口而出:彭老先生要求太高了。
字体不拘一格,如风散流云,洒脱随意,不谄媚,不张扬,透着一股清灵的风骨,自成一家:
江山千古秀,天地一家春。
原风眠不由自主地喜上眉梢:孺子可教,仰恩前途无量啊!
这孩子年少多才,彬彬有礼,谦逊又不矜持,既飞出肖府深宅高墙,将来必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唉,比尚文那不成才的小子有出息多了!原风眠在心里叹了口气,见仰恩给夸的脸红,又想起方才院中初见的刹那,不禁跟着莞尔,拉起肖仰思的手,轻轻抚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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