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朱雀被锁进这谈云阁,两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天地间,暗流悄无声息地涌动着。
“我在听。”
朱雀回答。
但就算在听又能怎么样呢?只要在着谈云阁内,他什么也做不了。就算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也跟不知道一样。不知道反而还省心。
“你刚才说,龙族世子就怎么了?”
两年后的现在,他都以为记忆中的这个名词模糊了,没想到再听到它时,还是这么清晰。因为两年前就是这个人,使得他被锁进这谈云阁,不得自由。而且自那天以后,那个人就再没有出现在窗外。
朱雀被关进谈云阁快两年的时候,兽族与玄武一族动起了刀兵。
据说,兽族发现几个月来族人大片大片地急速死亡,既不是因为被天敌所食,也不是因为疾病,更不是因为受伤,而统统是无疾而终,走着睡着趴着的时候,就怎么去了。白虎大怒,认为是执掌六道轮回的玄武一族在捣鬼,气势凶凶地就要去兴师问罪,麒麟认为万事以和为贵,去查询可以,但万不可无礼。两人吵吵闹闹地去询问,一查之下,得到的答案却是那些兽族命该如此,兽族注定有此一劫。
白虎大怒,认为玄武一族擅自更改生死簿,目的是为了夺取兽族的辖地——大地。而麒麟却认为这怪不得玄武一族,意欲息事宁人。
兽族之中,以白虎为首的猛兽与以麒麟为首的仁兽素来不和,意见相左,这一下,等于是捅了马蜂窝,猛兽主战,仁兽主和,再加上玄武一族坚持原判,不肯改掉生死簿上的记录,战事突起,三方混战,一时间地上地下死伤无数。
龙族与玄武一族自古相互通婚,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一次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但是,他们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帮着玄武一族,于是以调解人的面目出现,将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一场大水,漫山遍野,十天不退。
地面上的兽族,在地势低处的淹死,在地势高处的饿死,没饿死的也奄奄一息了;地下的玄武一族,离地面近的被淹死,在地底深处的被闷死。
这一下,双方雪上加霜,元气大伤,战力几乎全失。龙族又以慈善者的身份出现,又是抢救又是接济。
最后龙族拿出了一份文书,宣布从此以后大地是龙族的领地,兽族是龙族的部下。
这对以麒麟为首的仁兽们来说,只不过是压迫他们的人从猛兽换成了居住在水域中的龙族而已,他们反而从此可得安乐。而坚决不肯签字的白虎健御雷被暗杀了,年仅七岁的小白虎被捉着手在文书上按了手印。
玄武一族得到的是自治权,名义上对龙族臣服,听调不听宣。
“龙族世子得到消息后,就立即反对自己的父亲所为,但是大水已经开始泛滥,大水过处无活路,以世子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止,救了东救救不了西,
但是稍微缓和一下水势还是可以的。于是,在他的帮助下,我飞禽一族所有的鸟巢几乎都得救了。”
“哎哟哎哟,还真是不错。没想到那个小毛头还有点用处。”内侧的朱雀答应着。
他飞禽一族在这一场事端中完全没有插手,不是有意袖手旁观,而是没有插手的余地。一来他们的辖地是天空,和他们无干;二来他飞禽一族并不善于地面战,飞禽身体较弱,先天不利,再加上雌雄外表颠倒的特性,尽量避免贴身战,连使用的兵器是多是枪矛等长兵器,或者是鞭子、弓箭。
两年前,朱雀与天寒交手的时候,也是一开始就使用了兵器,直到确认对方实在没有什么威胁后才空手上。没想到却败在了对方的“无敌体重”下。
“然后呢?接着说。”
“族长对龙族世鬃的态度与两年前比起来,改变很多……”
“接着说。”
“属下说不好。”
“只管说,没什么不好说的。”
“是。族长迷上了刺绣,送给龙族世子的锦帕就是族长亲手绣的,绣的是鸳鸯戏水图。”
“…………”
黄鹰翼宿急忙改变话题:“明天,水族之长要来拜访,名义是探望儿子兼赔礼,宇风小姐也会来。”
“赔礼?”
“是。前一阵子,小白龙白虹乘探望龙族世子的时候,又溜到精卫女娃小姐的住处去了,结果被变成冰块扔了出来。水族之长就是为了这事来赔礼的。”
“哎哟,还这么客气。”
“是。子绯大人,你怎么看?”
谈云阁内沉默片刻,突然一声笑:“还能怎么看?走着瞧吧!谁知道常俊那老头在打什么主意。常俊要么不来,一来就必定不会空手,羽盈就等着收礼物吧。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来殷勤,我们就算不领情也不好撕破脸。”
羽盈啊,外人一摆低姿态,他就不好意思不给人面子了。对人宽对己严,真不知道是优点是缺点。
为了两年前的那件事,已经把他关在这里两年多了,还不肯把他放出去,连看也很少来看眼。有的时候,朱雀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被遗忘了。
黄鹰翼宿告退后,朱雀一拳击在墙壁上,右腕上的链子叮当响。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啊——!
第十一章结束
《四神天地书》——《朱雀》第十二章
七百年前
朱雀在地毯上翻来滚去,手腕和脚踝上的锁链叮当作响。
这里是谈云阁,只有他一个人。近侍喜鹊小五每天在固定的时间会来服侍,待不了多久就必须离去,说不上几句话。负责报告的黄鹰翼宿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来了,想来是万事缠身,抽不出空来。
自从被锁入这如同冷宫般的谈云阁,他已经虚度了四年的时光。原来只是及肩的红发现在已经过腰,随意地披散着。小五曾经想要帮他梳理束冠,他拒绝了,反正除了小五以外,谁也看不到他的样子,这样披着反而自由得多。
上一次羽盈来谈云阁是什么时候?似乎已经有几十年那么遥远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放他出去?难道真的想把他就这样关一辈子?神族能活两千五百年,他才九百岁,只度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连壮年都还算不上,更何况他的外边一如人类十六七的少年。难道下半生就这样被锁链锁着,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是在室内不断地转圈?
“不要……我不要就这样过一辈子,不要,不要啊……”
将身体贴在冰凉的门扇上,曲起手指,尖尖的指尖在门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我在这里,来看看我啊……”
急促而有节奏的敲打声从房间另一端的窗户传来,那是黄鹰翼宿来报告时的暗号,朱雀已经有近一个月没听到声音。但是,从来也没像这次那么急促大声过。
“子绯大人!子绯大人!大事不好了!”
黄鹰翼宿早窗外高声叫道。他以往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不敢高声,今次怎么如此大胆?
“何事如此慌张?”
房间另一端的朱雀回答,却没有移动的欲望。
“族长要下嫁龙族世子!不是龙族世子入我族,而是族长出嫁!连日子都定下了!”
这个大嗓门是雕鹰井宿的,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谈云阁外。
朱雀一怔,随即笑道:“羽盈怎会做这等自贬身份的事?我一万个不信。”
飞禽一族女尊男卑,实行一妻多夫制,雌性绝没有出嫁从夫一说。
“星君明鉴!但星君知道,四年前,星君进入这谈云阁后,族长心神迷乱,经常独锁深宫,日不理政,夜不能寐,拒绝接见任何臣工。那龙族世子便以让任何人都为之汗颜的耐心接近族
长,使得族长不忍再给他脸色看。族长这一软化,龙族世子就变本加厉,像牛皮糖一样粘着族长。族长身体不适的时候,他更是衣不截带地侍侯着,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在追求族长。整个天地都传开了,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说,如果这样追求还不被打动,不是石头人就是铁石心肠。而且我飞禽一族是母系社会,一妻多夫,族长就算已经有了正室又怎么样?哪个飞禽女子没有三四个丈夫?他们赞叹敬佩的是龙族世子的坚韧不拔,贬损鄙视的是族长的冷血无情……”
“哪又如何?!”朱雀大声打断他,“那只是些闲人不负责任的乱嚼舌头,无聊之极!理他们做什么?”
“星君说的是。但是,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族长又是极爱面子极易心软的人……”
“不要告诉我羽盈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出嫁!”
“星君明鉴!族长与那龙族世子四年来日夜相处,朝夕相对,日见亲密,难免日久生情。特别是近几日来,族长是更见娇媚。属下等猜想,恐怕他们已经……恐怕已经……”
“已经什么?说!”
“属下不敢说!”
“快说!别婆婆妈妈的!”
“属下猜想,他们恐怕已经珠胎暗结了!”
顿时,谈云阁内外寂静一片。
飞禽一族是女尊男卑的母系社会,子女从母不从父,龙族是男尊女卑的父系社会,子女从父不从母。飞禽一族最痛恨的便是龙族的风流花心,两族间从不通婚,除非是被强迫的。而生下的孩子,如果是在飞禽一族中生长,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飞禽一族的弱点便是女子当政,女尊男卑。而雌性一旦被占有身体,有了孩子,一切礼教规矩一切理智就会为母性本能所吞没。为了保护丈夫与幼儿,她们会不顾一切。青凰羽盈是雌雄同体,自然也不例外。
“你们说日子已经定下了,是什么时候?”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花好月圆之夜。就是后天。”
“哈!还真会挑日子!后天,这么着急,看来你们的猜想恐怕是真的。”
凤凰得交合之气,二十八天便会诞下受精卵。
“属下等请星君速速拯救我飞禽一族,解除族长的心魔。绝对不能让族长出嫁,弃族人而不顾啊!”
谈云阁外,玄鸟鬼宿,青鸟星宿,丹鸟柳宿,黄鹰翼宿,祝鸠张宿,雕鹰井宿,爽鸠轸宿,跪成一片。
谈云阁内沉默着。
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海样深。他们有九百年的恩谊,四百年的夫妻之情,如果他去劝说,或许能有效。但是如果羽盈顾虑夫妻之情的话,也不会把他锁在这如同冷宫般的谈云阁四年,不闻不问。自己去劝说,真的会有用吗?
有用与否姑且不论,就算他想去阻止,这谈云阁被凤凰布下了结界,要出去是千难万难。就算朱雀与朱雀七星合力,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将其解开的。而一旦擅自攻击这飞禽之长所布的结界,就等于是叛逆的行为。
但是现在顾不得了这些了,时间不多,惟有姑且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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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夜,月已经近满。
神木梧桐,大红的喜练遍布,一片忙碌的景象。从喜事的决定到婚礼,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忙得够呛。对于这桩婚事,所有的飞禽族人议论纷纷,摇头者有之,欢喜者有之。
但有一样却是不得不承认的,那就是通过这联姻,两族将修万世之好,造福万民。
但是,凤凰是唯一的,而水族之长却有七个儿子,大可以让青龙天寒入赘,取代朱雀的正室地位。为什么青凰羽盈非决定出嫁不可呢?
庆隆殿内,有着石青色长发的女子独自一人对着天地二字叩拜。香烟缭绕中,烛光闪动,娇媚的绝世容颜上两道石青色的刻纹闪着金色的光泽。
一股熟悉的气息出现在她背后。四年来,她不愿意去碰,不敢去碰,生怕一碰,事实就是自己最怕的。四年的时光就在矛盾中这么过去了。现在,这股气息终于再次出现。四年了,还是那么熟悉。
凤凰回头,朱雀站在那里,雪白的窄袖衣袍,鲜红的发长至及腰,披在肩背上,靛色的眼睛凝视着凤凰。四年了,他的艳丽与火气似乎并没有减退。
为了冲开凤凰的结界,朱雀与朱雀七星们努力了一天一夜,终于赶在八月十五前成功了。
“你来了,我料定你今天必定会出现。”
凤凰没有站起来,石青色的眼睛看着朱雀。
“你是不是打算等过了八月十五,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再告诉我你要下嫁龙族世子的事?”朱雀说,“或者,你根本就打算瞒我一辈子?因为你将我锁在谈云阁,告不告诉我都一样。”清亮的声音突然提高,“但我毕竟是你的正室,就算你要出嫁,也得先休了我才成!”
“我会给你一纸休书。从此以后,各自婚嫁,两不相干。”
没想到凤凰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这么直接地堵了回来,朱雀咽住了。
片刻后,朱雀缓缓说道:“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而那龙族,诞生于人类的思念之中,诞生于人类的献祭行为,诞生于人类对神的祈望和崇拜之情。一旦人类不再尊崇他们,他们就将烟消云散。”
稍做停顿,朱雀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凤凰是唯一的,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与天地齐寿,与日月争辉,是天地间的至尊。就算天地重回混沌,所有生灵归于无,凤凰也将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等待着天地重开之日。每一个飞禽族人都是你的血脉,生死相依,荣辱于共。
对着这天地二字,我问你,你为何执意如此?我再问你,你要留下来的人怎么向后人交代?我还要问你,你真的想把飞禽一族弃之不顾吗?”
“我就是来忏悔的,希望天地能原谅我的罪过。”
朱雀嗤笑一声:“你还有罪?”
“我不配做飞禽之长,从来都不配,早就应该另选贤能了。”
“荒唐,不就是一个龙族的小鬼吗?为了那样的小毛头,你居然说出如此妄自菲薄的话,连族长之位都不要了。我飞禽一族,种族九千,族人千亿,雄性是这千亿中的四分之三,除去年纪不合适的,相貌不好的,能力不足的,还有数十亿之众,难道就没有比得上那个龙族小鬼的?难道,他比我族的江山社稷还重要?四年前,你自己也曾说过,他,青龙天寒,只有三百岁,还是一个小孩子,乳臭未干。虽然有自古英雄出少年的说法,可是却看不出来这句话有应证在他身上的迹象。论外表,是长的不错,但稚气未脱;论体格论勇猛,他比不上白虎;论风度,他比不上麒麟;论学识,他比不上玄武;论谋略,他比不上九尾妖狐;论灵巧,他比不上任何飞禽;论身手,他恐怕连精卫一个女孩子也比不上;要论英雄气概,他更是远远不及自己的父亲常俊。他妇人之仁,会给至亲以外、还是别族的人上药。他没出息,不遵守君子远庖厨的古训,会下厨熬粥。他懦弱,对于别人莫名其妙的发怒,不但不吼回去,反而先道歉。而且,他最敬重的不是什么英雄豪杰,而竟然是自己的丑八怪母亲。你说,他青龙天寒,不过是一介温室里的花朵。你说,那种小鬼傻不愣登、笑起来像白痴一样。这些话,你还记得吗?”
“你说的是,飞禽一族的雄性何其多,可是青龙天寒却只有一个。子绯,这一族的人,他们都把我当至尊,他们敬我,怕我,利用我,我表面上是前呼后拥,可实际上我却是孤家寡人,苦不堪言。千年来,只有你胆敢违抗我的意思,将每个月的中选者揍的不成人型,每到那一天,就是我最高兴的日子。你越是反抗,我越是高兴,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是平等,我知道有一个人不是把我当主子看,而是真心实意地爱我,护我。可是别的时候呢?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青龙天寒出现以后呢?才一个月,你的心就乱了。”
青凰羽盈幽幽地看着朱雀。朱雀胸口一窒,几乎喘不上气来。相处了九百年,他真的了解羽盈吗?
凤凰继续说道:“我努力想留住你,但是没有成功,我惟有把你闭入谈云阁。我看着青龙天寒,竭力想知道为是什么吸引了你。每了解青龙天寒一点,我的害怕就加深一分:我不能让你从谈云阁里出来,不能让你再接近他,否则,你的心就会永远离开我。我挡啊挡,你的心留住与否且不论,你的人总算是留住了,但是经过这四年,我的心却失落了。理由是什么,你应该知道。就是四年前你心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