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琉璃井再不答话,片刻之后,铃声又起。
哗楞,哗楞……
和着清脆的铃声,琉璃井的声音响起,似是唱着一曲不知名的小调。
“心在咫尺,身在天涯,
十里长亭焚琴煮酒,点点柳絮如花,
心在咫尺,身在天涯,
万军疆场折戟扬刀,滚滚血色狂沙,
凤尾琴,葡萄酒,黄骠马,
夜阑入梦,扰得心思如麻,
明月夜,相思人,数桃花,
千里相隔,独笑缠情痴傻。
桃花落下,桃花落下,
心在咫尺,身却天涯。
……”
哗楞,哗楞……
铃声渐远,在听不到后续歌词,但单只这小小的一阕,便听的我周身汗透衣衫。
恍惚间,似是有些熟悉,却想不起那里听过。
咫尺天涯……倒是应了现时的这个景。
甩甩头,平复了一下心神,抬头望望逐渐蜿蜒至深山的前路。义无反顾地再次踏上。
封若柏,莫说陶木然负了你!我这便赶回去为你讨回一个公道!纵使粉身碎骨,这烂臭的一个皮囊,还了便是!
循道而行,几经辗转,到了山中深处,却真如那琉璃井所说,一个人也见不到。
心下猜疑,山不算大,仔细寻找之下,竟没有发现山贼老巢?
正想着,转过一处山涧,眼前豁然开朗。
远远一处石头城,飘扬着各色旗幡。
心下一沉,到了!
念力起,冰火蚁王爬至肩头,沙沙之声连绵,冰火蚁群各自就位。
快速冲过,然那城头之上竟是安安静静,旗幡之下,竟见不得一个巡哨之人!
疑窦顿生,待等来自城下,却见城门大开,门洞中空空如也。
难道……山贼已经离开,留下这一处空城?
转念,他们定是不晓得我会找来,却为何弃城?
进得城去,顺甬道爬上城头,依然不见人烟。
心下一凉,看来真的没有人。
四周一寻,却于一处城垛口处,发现一锅炖肉。
柴草燃尽,锅中饭食未动,尚有余温,一股焦糊之味传来,不禁皱上眉头。
什么样的大事,竟是然这帮人舍下正炖的饭食,匆匆离开,火都来不及灭?
69
冰蚁群都已生翅,在半空周转,看来冰蚁王灵力已经今非昔比。而火蚁群也不善,螯牙怕是更硬了,似是闲极无聊,不一会儿工夫,便已啃倒数根旗杆。
它们要干什么?毁城?
眉头微皱,突然发现火蚁群似是有些异常,虽然性格鸠厉,但刚才却没见有这样的急躁不安。
转头看向肩头的火蚁王,只见它半身立起,螯牙冲天,周身竟是微微发出红光,如鲜血般的妖红。
冰蚁王双翅连震,摇晃着触角。
血……血腥之气?我怎么没有闻到?
转念,不禁苦笑,蚂蚁的嗅觉,哪里是我能够比拟的?
正想着,冰火蚁群潮水般向着城中深处奔涌,似是察觉到什么异端,我在后面紧紧跟着,心中一阵翻腾。
石头城极深,显是经了多年的苦心经营,房屋鳞次栉比,道比一个普通村落大出许多。
随着蚁群,转了几处街角,不知觉来到一处大户,单自门口的气派看来,其他房屋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进门,转过屏风,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让人心中一阵翻搅,几乎是要呕吐出来。
强自忍下胸中的浊气,等到抬头观看,一个人直愣愣代理在当场。
脚下突然一阵虚浮,身子急退,堪堪靠在了墙上。
屏风之后,一个巨大的场院,方圆数十丈有余。而眼下这样宽阔的广场,竟是挤得密密匝匝,却无一个活口。
……不下数百具的尸体,断肢残腿,层层堆叠着,积成一处高山。血液最高处流淌下来,在地上汇成河流。整个场院,再见不到黄色的泥土。
再也忍不住,弯腰,扶墙干呕了起来。
难……难怪整个城中俱都不见一处人影。
屠城!
整个城中,怕是再无一个活口!
火蚁王周身红光更显妖艳。火蚁本是嗜血之物,如此多的尸体,怎能不让其凶性大发?
已经有火蚁开始涌上,啃食着那群死者的尸体,吱吱喳喳之声不绝。
望着眼前情景发呆,自普兰村出来,还未见过如此可怖情景。
突然想到,那堆积如山的尸体,其中怕就有刚才围剿我和封若柏之人吧?
冲上山来,本抱着个必死之心,只想着为新亡之人报仇,如今那些恶人,却不知因何原因竟是尽数被人所杀?
稳稳心神,强自镇定下来,一步一步慢慢移向那堆尸体。层层叠叠,堆了个水泄不通,露在外面的头颅,面上的表情,俱都是一派惊恐之色,仿佛临死之前,见到恶鬼一般。
转过尸山,一座巨大的厅堂矗然而立,进得厅中,朱红的柱子上,倚着几具尸体,身着着盔甲,想是山贼中的头目,兵刃落在旁边,看来死前是经历了一番打斗的。
大厅正中,一把巨大的金交椅。上披虎皮,一人端端正正坐着,一把青铜古剑杵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向门口。
竟……还有活着的人?
强自压下狂跳的心脏,我慢慢走向那人,相貌有些印象,正是刚才围剿我和封若柏的那个大头目!
刚才于网中未曾留意,待等走进,发现这大头目年岁当有个三十左右,端的是一个壮汉,黑目虬髯,面生凶恶之相,嘴角却依然不断汩汩冒出鲜血,将前襟几近湿透。
自我出现在厅堂,那大汉一双眼睛便一直愣愣地看着我一步一步走近。
站在距离他的不远的地方,冰火蚁王落在我的肩上,冰蚁群围在我的四周飞翔,火蚁群跟在我的身后。那种场面,白色与红色在周遭交缠,说不出的诡异。
那大头目看我半晌,口中喃喃出声:“又……又一个妖魔。我……我便跟你拼了!”
说着大喝一声,猛然站起身来,手中大剑高高举起便是要砍。
冰蚁群突然发难,数不尽的白色蚂蚁涌向那头目,只瞬间便将其包了个严严实实。
火蚁群自身后冲上,瞬间也爬满了他的全身。
面目早已看不真切,只见无数攒动的红白蚂蚁包成的一个人形。伴随着吱吱喳喳的声音,惨叫声传来,人形颓然倒地,不消片刻工夫,便化作一具白骨。
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身望向场院中的尸山。
心慢慢地沉了下来,封若柏,这便算为你报了仇了吗?
陶木然,这……便是你想要的?
70
迈步走出厅堂,立于飞檐之下。
血色的夕阳与夕阳般的鲜血相映成趣,周遭蔓延着诡异的红,偌大的场院,堪比阿鼻地狱。
凝眉看着眼前的尸体堆成的山丘,究竟是谁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将这数百人尽数诛杀,而且还是这样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所以对方人数定然不少,但城中一切完好,完全没有打斗征战的痕迹。甚至煮好的饭食都未曾动过。让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曾有大军开过。
况且,巡山而上之时,未曾见过人烟,除却阴司鬼兵,谁家人间军队能做到这样的了无痕迹?
突然想起,那山大王临死之前,口中似是叨念着妖魔如何如何。
转头看看肩上的冰火蚁王,自出普兰村以后,遇到诸多匪夷所思之事。难道真的应了那山大王之语,妖魔真的存在?
不经意间,脑中闪过山脚下遇到的那对奇怪的主仆。稼轩先生如死人般一语不发,琉璃井言辞当中尽显神秘。让人心中着实摸不得头脑,况且他们当真是自山上下来的,会否就是他们?
摇头,那对主仆,纵使加上那只驴子,也不过三个活物。怎能顷刻之间杀死这么多人?纵使慕容左慈来,能在短时间以术法杀人,怕也做不得这般的不露痕迹。
轻轻叹了口气,不管如何,这边的事情也算有个了结,封若柏的仇报了,石头城中诡异异常,断是不宜久留。那下步又将如何?
真应了琉璃井一番话,逝者已矣,生者却还要奔向前途。云陵还在宁次等我,死在山贼手中自是说不得什么,但如今苟延残喘,怎么说也要到宁次城走一遭。
封若柏,陶木然终是要负了你了,网中的那一吻,便让他永锁在心间吧。
低首看了一眼手臂上他留下的那处疤,想起封若柏曾说过的一句话:“白发如霜的时候,能忆起青春年少之时,有个糊涂人印在你的手上的痕迹!”
糊涂人?情爱之下,谁又能保持永世的清醒?
夕阳西下,解了冰火蚁王的召唤术,然后在一片萧瑟的幕烟中扬长而去。
离落朝开国皇帝骅帝当年开土阔疆,平了南部的越鉴国。将原来的越鉴国分成远州、定州、青州三州,由三家侯爵分治。后三州侯爵独自坐大,又与苗人相互勾结,于离落一百六十七年叛反。史称定远之乱,当时离落皇帝花七年时间将叛乱平定,诛杀三侯。后将当初平乱的苏青皮,毛言思、曹艾三家大将军封为侯爵,镇守三州。另将当初的三军元帅赐了殷姓,为定远王,总理三州事宜。
如此安排可谓巧妙至极,苏、毛、曹、殷四人作古之后,各家子孙承袭了爵位,已不似祖上那般忠诚于离落,待有所动作之时,却发现三州被当日皇帝的设定搅成了一个异常尴尬之局!三侯头上有个顶头上司,自是不敢轻举妄动,而定远王虽官衔最大,但封地之上却坐着三个侯爵,偌大的三州,真正自己所执掌的地盘竟是没有寸土!
如此四家相互牵制,三州倒是保持了莫名的太平,让远在京都的离落皇帝高枕无忧。
如此延续百年有余,直至离落朝覆灭,实力最弱的定远王倒是头一个被三家侯爵彻底搬倒。而后三侯各揣鬼胎,保持着目前的局面。
慕容左慈曾为我介绍过,离落朝覆灭后,天下豪强并起,其中以一王、五公、三侯九大势力为首,其它势力或依附其中一方,或被吞并。
而这三侯,便是定州侯苏金,远州侯毛翰承,青州侯曹之谦。三家官阶最小,地方不大,却能在群雄逐鹿之中屹立不倒,一则地处偏远,道路不便!二则三家同根连气,一州受敌其余两家便有唇亡齿寒之忧,所以基本上便是三家一体共同进退的。三则三州与苗地接壤,如是占了三州,便要时时留心苗人无休止的骚扰,这恐怕是其它列强最为头痛的事情吧?
无休止的征旗狼烟过处,数不尽的勾心斗角之中,这个天地,便当真如此的摄人心魄。让这些人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也要趋之若鹜?
当真的疯狂。
浮梦篇·卷十五
71
定州,宁次城。
日出,朝阳似金,在城中撒下一片安然。
当真是定州第一大城,街巷交织成网,四通八达。
虽是清早,但行人业已很多,推车担担,忙碌着各自的事情。
街边巷口,青色的幌子随风轻摇,商铺上大大的金字招牌均被擦得锃亮,不时有各家的伙计立于门边,大声吆喝着招揽客人。
懒懒地踱着步,在街当中左右地飘。眼光于街旁搜索,每每看见街边小摊中锅屉冒出的白色蒸汽,便如被下了定身咒,眼神再也收不回来。
是的,陶木然现在……很饿!
自山上下来,径直便往定州赶,待等早上城门大开,便一头撞了进来!
然后便彻底傻在了当街,当初在蓝萍渡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其余各宗事物均遗落在了客栈,如今进了宁次城,周身除了那件被扯成碎条的单衣,便再没有他物。
走在街上,腹内一阵阵饥饿,心下不禁哀叹连连,突然想到初入蓝萍之时,被人当成花儿乞丐,还被强塞了半只烙饼,当时当着慕容左慈的面,将烙饼扔于地下。还被慕容左慈申斥了几句,如今便来了个现世报,叫我尝尝挨饿的苦头。
遍也怪了,宁次城为何就没有那样好心之人,难道我现在的样子还不像个乞丐?大家的好心眼都哪里去啦?
眼前发花,看谁都像烙饼,心下闪过一丝绝望,难道非要返回蓝萍渡去找慕容左慈吗?掐指算来,离开蓝萍渡也有将近十天了,他还会不会在原处等我?
如是他离开了,那……我该怎么办?
苦笑,陶木然,你终将摆脱不了依附于人的命运。偏偏被你依附的人终都没有好下场,封云陵被囚,封若柏身死,难道你还要祸害那慕容左慈?
甩甩头,既是离开了,便随他去吧!入得宁次城,胜似还是未知之数,再也不可连累他人!
可是,如今便要如何应对?
正想着,突然听得一声马嘶,然后便是一阵马蹄声响。
皱眉,那马嘶端的怪异,急急回转身体,见一匹骏马远远奔来,浑身毛色漆黑发亮。
骏马奔过之处,卷起一阵烟尘,各家摊贩被撞倒不少,路上立刻一片慌乱,行人纷纷躲闪。
望向那匹骏马的眼睛,慌乱中透出一股暴戾,神光已散,双目游离,惊马!
心中一阵狂跳,转瞬间,那马便已冲至近前,想要拔脚躲避,奈何脚下无根,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远远的,一批红马踏尘而来,马上之人伏着身子,向着我高叫:“闪开!闪开!马惊了,快闪开!”
废话!我还不知道闪开?我……我也得能闪开啊!
惊马越来越近,隐隐已能感到地上地震颤。
情急之下,心情反倒平复下来,牙一咬,催动心念,强自将催眠术使将出来。
不知道来不来的及,但情急之下,已顾不上那些!
那惊马已经奔至近前,突然身体一震,仰天一声长嘶,碗口大小的铁蹄高高扬起,向着我的胸口踏来。
这一踏,却是比刚才狂奔的气势已经差了好多,蹄子高高抬起,落下便有一段时间。
眼一闭,也顾不得形象,拼了命的就地一滚,堪堪躲过那一踏之势。
人群一阵吵杂,纷纷向着这边涌了过来。
待睁开眼睛,已经被路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只看见一圈脑袋围绕起来的井口大小的天。
望向他们的眼神……在看耍猴吗?
急急在地上起来,身上一阵发凉,低头一看,脸上登时一阵火辣,衣裳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刚才当街一滚,胸口不知怎的竟是撤出一尺长短的口子,瘦削的肩膀和白皙的胸膛整个漏在外面。
大窘,急急扯动衣裳,将漏出的春色掩住,惊听“刺啦”一声,腋下也被撤出一道裂口。
人群一阵哄笑,甚至竟响起唿哨声音跟着起哄!
一……一群冷血之人!一个男人,便是打着赤膊,又有什么不对?索性袖子一挥,不去管那衣服上的裂口。低头便要自人群中扎出去。
72
正这时,那后来追着的红马跑到近前,马上之人慌忙跳下,分人群走了进来。见得我这般的狼狈,慌忙将斗篷一褪,披在了我的身上。
低头,看着身上的斗篷发呆,忽觉来人一把将我搂住,匆匆退出了人群。他比我高,而且右手一直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肩头,我的脸便一直贴着他的肩膀,看不到来人的相貌,便这样踉跄着,糊里糊涂随着来人来到了街角,这才算将我松开。
身子急退,凝眉看向来人。
眉如剑插入鬓角,目如星熠熠闪光,鼻如柱直直高挺,唇如菱棱角分明。亮银盔头,身上附着银色甲胄,内衬血红战袍,鱼踏尾分于两侧,脚上抓地虎的战靴。端的一派英气逼人。
是……是个将军?
对方也正盯着我瞧,眉目中闪过一阵沉思。好半晌,幽幽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