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你一直勘察党项和西辽的交界地,当我不知道么?”
“凤某的行踪那勒你真是了如指掌嘛!哦,我说这几天总觉得有人在暗处偷看我,原来真是你呢。我没说错吧?”这几日的猜想得到证实,凤千翔心下大乐,笑容端的有些魅惑入骨。
那豪勒面上泛红,忙把视线撇向一边。
凤千翔见状也不舍得再戏弄他,将实情和盘托出。“那勒,我觉得党项有几处可以加设对付西辽的防线。今天约你出来就是商量这件事的。”
那豪勒也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会意道,“而你不想声张更不想泄露消息,所以就安排我们两个人单独密谈。”
“没错。”凤千翔取出地图,“这几处不妨以祭坛的名义建几座烽火台,然后……”
凤千翔春葱般的纤长手指衬着褚黄色的羊皮地图更显得洁白细腻,那豪勒胸口一紧,赶忙收敛心神。最近总是一看到那汉人就不对劲,再美他也是个男人!男人!
凤千翔的感觉何其敏锐,当下就停了下来,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那豪勒更加面热心跳,那汉人……看出什么来了?如果凤千翔拿这件事笑他,他可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还好凤千翔只是用这种令他浑身发毛打冷颤的眼神看了他那么一眼,就继续全神贯注于地图上了,那豪勒一边松口气一边凝神聆听。
谈谈说说,尘埃落定之时已是正午时分,那豪勒感觉到腹中饥饿难耐,但还是撑着不肯出声。凤千翔看在眼里,笑笑开口道,“那勒,一起去用午膳怎么样?听说镇子上新开了一家不错的酒楼呢。我请客噢!”
算准了那豪勒不会有异议,凤千翔便领着他下了佛塔,和乔装成守塔僧人的士兵交待了几句之后,就径直来到他所说的“不错的酒楼”。
看来真的是间不错的酒楼。那豪勒四下扫视一圈,触目所及都是津津有味地品尝美食的人们,乍看之下似乎是连一张空桌子都没有的样子。
“那勒,等我一下好吗?”
凤千翔去柜台前说了几句,同时掏出一件什么事物,掌柜一看那物件立时态度变得极其恭敬,当下便命店小二领着两人上楼,进了个整齐华美的单独隔间。
入席坐定,凤千翔便吩咐道,“不用上茶,上菜就行了。酱烧牛肉、红油全羊……”说了几道菜名,都是那豪勒喜欢的口味,“再来一坛上好的汾酒。”
店小二出去以后,那豪勒问道,“这家酒店的二楼不招待旁人的样子,似乎是专门为某些人准备的,这里面也包括你么?”
“那倒不是。只不过这家酒店是‘泛舟山庄’的产业,而我很不巧正是‘泛舟山庄’少主的朋友。”凤千翔微微一笑。“据说这家店的汾酒很是香醇。那勒,一会儿一起喝两杯怎么样?”
“嗯。”那豪勒应了一声,“你不喝茶么?汉人好像都很喜欢喝那种泡叶子的苦水。”
“党项人也有很多喜欢喝茶的。”不过眼前就有一个例外,凤千翔淡淡道,“你不喜欢茶,所以我就没让他们上茶。”
“你怎么知道的?”连扎里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向来讨厌汉人那种略带苦味的饮剂,他是怎么知道的?
“那勒你刚才在一楼的时候看到茶杯的时候,不是皱了一下眉头么?”凤千翔毫不在意地随口说道。
那豪勒心底一震,没再言语。凤千翔则笑吟吟地对他左瞧右瞧。
那豪勒被他看得浑身燥热起来,正好此时店小二将菜送了上来,二人便开始享用美食。
牛肉新鲜羊肉鲜美,这家酒楼烹制的肉食比起党项的工艺丝毫不见逊色,那豪勒一边吃一边暗自赞叹。
凤千翔斟了几杯汾酒给他,此酒酒液莹澈透明,清香馥郁,入口香绵、甜润、醇厚、爽洌。那豪勒细品之下,只觉饮后回味悠长,酒力强劲而无刺激性,使他心悦神怡,也由衷地赞了一句“好酒”。
凤千翔笑笑,便起身去结账。刚拉开深红色的桃心雕花木门,一个声音便传了进来,“堂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那豪勒抬眼望去,说话之人轻裘缓带,穿的是一身上好绸缎的水蓝公子衫;面如冠玉,乃是一副俊朗不凡的容颜;气宇非凡神采飞扬,眼神之中傲睨霸气无限,脸上却是副浪荡不羁的风流表情。从身后站着的数名骠悍护卫也看得出来是个身分不凡的人。
凤千翔呆了一呆,随即神色如常,转过头来和那豪勒说话,同时非常自然地侧身一让,“那勒,我给你介绍一下,他是我的堂哥。”
“在下龙常羲。”凤千翔的堂哥示意护卫门外等候。优雅地迈步走进来坐下,行了个揖礼,对着那豪勒说道。
你不是姓凤么?怎么你堂哥却姓龙?那豪勒不明所以地看向凤千翔正待发问,却感觉凤千翔的神情有些不对没开口。
虽然那汉人的表情还是和平是一样没什么两样,但是——就是这一点才奇怪,一般人和亲戚久别重逢应该高兴得不得了才对,怎么他……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总之觉得他的心情很复杂就是了。
“我是过继给别人的。所以和堂哥不同姓。”凤千翔似乎看出那豪勒在想什么,悠然道。
“堂弟,婶娘和爹爹都很想你。和我回趟家好吗?”龙常羲对着凤千翔说道,却没有方才的霸气千秋,乃是一副愧疚恳求的低顺模样。
凤千翔为自己倒了杯汾酒一饮而尽,声音仍是淡淡地没什么情绪波动,“不。我不想回去。”
“堂弟……”龙常羲苦苦恳求数声,凤千翔桃花眸子闪过几抹复杂的神色,但转瞬即逝。他一直低头饮酒没再理会堂兄。
无奈,龙常羲只好把求援的目光转向一边的那豪勒。后者也觉得凤千翔有些过分,站起身走到凤千翔身边,夺下他手里的酒杯。“喂,凤千翔,你……”
没等他说完,凤千翔也站起来,居高临下的视线盯着龙常羲,“我还是不回去的好。还要烦请堂兄为我保密。”
两人对视良久,龙常羲放弃地叹了口气,“好吧。我也不逼你。只是,为什么堂弟你执意要留在这里?难道……”带点探究意味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豪勒身上。
凤千翔目光一凝,他……看出来了?也对,堂兄才智不在自己之下,再要强辩也是无益,倒不如一次把话讲清楚。当下只魅然一笑,“你说呢,堂兄?”
修长的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圈住那豪勒劲削结实的腰身,将他带进自己怀里紧紧搂住。“如你所料,我是为了他。”
什么跟什么!就算不想回家,明说就好了。干什么把我牵扯进来!居然……还是用狗屁不通的借口!那豪勒心头火起,待要挣脱。凤千翔却先机一步,圈住他腰身的掌心劲力一送,内力过处那豪勒半身酸麻,险些站不稳,只得怪怪就范,还被那汉人顺势搂得更紧。
凤千翔的笑容仍是十足十的狐狸相,心下倒是暗呼一声庆幸。那豪勒体型魁梧,要制住他可真不容易,方才那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耗去了小半功力。
不过无所谓,反正再练就是,凤千翔笑容不减半分,他比那豪勒矮上半头,极其自然地将头撒娇似的靠在那豪勒肩上,“我已经决定终此一生都留在这里,决不离开我、的、那、勒。”
我的那勒。
这四个字就犹如四块巨石,将那豪勒的脑海砸了个通透,处处波涛起伏,没有一处平静。那豪勒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在党项八部里混了大半年,这汉人不可能不知道这“我的某某人”是党项夫妻间互相称呼对方的昵称吧?
做戏有这样的么?吓到不相关的人,又骗不了相关的人。他堂哥应该才是不知道这种称呼涵义的那个才对。愤愤地瞪了凤千翔一眼,那豪勒才发现他的目光竟是盯着自己的,没有半点对向他堂哥。虽明知道他是在做戏,却仍是觉得那人的凝视目光之中深刻爱意无限,满是款款柔情,丝丝眷恋,缕缕缠绵,清澈明亮,看不出一点虚假。
二人对望,一个文雅含笑,温柔无比;另一个则目不转瞬,似是沉浸在那双墨色水晶般的眼睛所蕴藏的魔力之中无法自拔,痴了、醉了、迷了、乱了,仿佛宇宙苍穹浩浩乾坤都不存在。茫茫天地间,只有这样一双眼睛,只有这样一道眼波……
“堂弟,那么他……”龙常羲的声音传来,那豪勒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哼了一声将视线转向凤千翔看不到的方向。但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后者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豪勒害羞的窘迫神色,和直到耳根的红云。
“他心系于我,正如我钟情于他一般。”凤千翔接下话头,加重双臂力道,将那豪勒拥得更加贴近自己,却在怀里的人儿视线不及的死角以唇形说道,“他不知道。”
“堂弟,既然你执意如此,为兄也不勉强,你好自为之吧。”龙常羲状似放弃地叹口气,起身走了出去,却也以传音入密的内功说了句,“今夜再见。”
“凤老弟,听说昨天你约那勒出门了?”扎里特勒将胳膊架在凤千翔肩上,脸上只差没写着“我是三叔六公”几个字,“说说这次你又用了什么新花招整那勒?我看他这回不单单生气,脸可是比任何一次都红得厉害哦!”
“就是就是。”加纳也凑了上来,“凤老弟,也教教我们好不好?那勒这次的反应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让他们搂着那豪勒的腰把他拥进怀里?凤千翔心里小小地闪过不快,随即消逝,以狐狸式的招牌坏笑轻吐两字,“秘、密。”
说起那豪勒,自己心之所系的那个如鹰如隼的男人,凤千翔的眼波也不自觉地温柔起来。
昨日在酒楼,堂兄一走,那豪勒就猛地一下睁开凤千翔的怀抱,怒火中烧地一拳就挥了过来,“你这混蛋!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凤千翔不闪不避,竟是微笑着去受他一拳。那豪勒却反而下不去手,硬生生转了个向,打在一旁的墙上。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墙壁龟裂斑纹已经隐隐显现,挂着的字画也掉了下来。
“你流血了。”凤千翔皱皱眉。虽然笃定他在最后关头绝对不舍下手,但没想到他会弄伤自己,当下抓过那豪勒的手掌准备替他裹伤。
两人手掌肌肤相接,那豪勒立时像被烈火烧灼一般跳了起来,匆匆忙忙地夺门跑掉。那种仿佛有最令他害怕的东西在后面紧追不舍似的情状,真的是用“落荒而逃”来形容也分毫不嫌夸张。
“喂,凤老弟!”一只大掌在面前晃了晃,凤千翔才发现向来处事冷静的自己竟然走神了,好在丹凤眸子下淡淡的青眼圈帮了他的忙。
“昨儿个晚上没睡好吧?”克雷昂状似仗义地拍拍他,说出来的话却是令人为之绝倒的。“肯定是耍那勒太成功了,高兴得都睡不着吧!”
七部长老们对视几眼,全都不怀好意地大笑起来。倒也不是存心寻衅滋事,只是单纯地觉得有趣好玩,找找乐子而已。
不过今日凤千翔却没有兴致和党项兄长们插科打诨,当下目光一扫,盯着伊沃特左瞧右瞧,直瞧得那七尺高的壮健汉子浑身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说到晚上,伊沃老哥你好像更精彩嘛!一定是地动山摇、人喊马嘶。”凤千翔望着他的脖子笑道。
众人顺着凤千翔的目光望去,伊沃特麦色的脖子上零星地散落着几处抓痕,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伊沃特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讪讪地笑了几句。
“我是来找那勒的。”凤千翔微笑着,以和刚才同样令人发毛的目光巡视一圈,“还是兄长们陪我先聊一会儿?”
和凤千翔一样,那豪勒的眼底,也有圈昭示睡眠不足的青色。和凤千翔的夤夜密谈不同,那豪勒之所以会如此,全是因为他昨晚辗转反侧,脑中始终回想着那一句——我的那勒。
我的那勒。
这四个字像一片羽毛,不停地拂过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时而轻柔时而着力,引来一股一阵子酥、一阵子麻、一阵子痒的奇异感受,像是高兴又像是害怕。
害得他一夜无眠,都是这汉人的错!
即使没有八部族长沉郁的脸色和他狠狠的眼神,从凤千翔精准无误的看人眼光一样也看得出来他在生闷气。只是向来豪迈爽朗的那豪勒会心情不佳,不知算不算奇事一桩?
不过好像从来他的“心情不佳”都是拜自己所赐呢,凤千翔抿嘴一乐,心里甚是得意。
那豪勒终于神归灵台,映入眼帘的便是凤千翔那张桃花面,和偷了腥的狐狸似的笑容,不由没好气地道,“你来干什么?”
哎呀呀,他不知道他这副明明窘迫不已却又要死撑的表情,才是一直招惹自己逗弄他的罪魁祸首么?凤千翔换上幽怨哀戚的语调,“我的那勒,你好无情啊……”
看看那豪勒额头暴跳的青筋和红的快滴出血的面颊,凤千翔只觉喜乐无限,欣赏够了也就不忍再戏耍他。“这是烽火台的图纸和选址地点,今早完成的。那勒你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的。木料和石材大概月内就会运到,到时就能动工了。”
那豪勒接过图纸,细看之下险些脱口陈赞,但基于“不能让汉人狐狸太得意”的念头,还是硬硬顿住。
扼住敌方必经之地的烽火台被凤千翔伪装成祭坛的形状,分上下两截。上半部作弯月牙之形,和党项信奉的月亮女神相当合衬;下半部是底座,高三尺的圆柱,有底中空,中空部填充着浸透了松油的狼烟草。
更绝的是,若将所有的烽火台和党项的山川水脉连成一线,正好是党项文的“天”字。这么一来,西辽就是有心反对,也找不着任何借口发难。
这汉人已定下了不少心思吧?那豪勒心生感激地瞟向凤千翔,却发现后者已经伏在一边的椅子上睡着了。
凤千翔实在太累了。昨晚和堂兄一番长谈,又将大半年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搅得纷乱,前尘往事复又袭上心头。
未央宫的垂柳,云霄宫的芙蕖,紫宸宫的红枫,英芳宫的寒梅。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但年复一年,四时之景前,都是自己俨然文思横溢地挑动气氛,安慰并不快乐的母妃;
太极殿的满架古籍,大半都有自己翻阅过的痕迹;上林苑里,父皇手把手地教导自己,怎生纵马驰骋快意飞驰;上书房里,父皇对着那句“凤翼千翔今安在?龙临九州揽苍穹”欣慰地笑着“此子可嘉”的神情……
历历在目的天伦之乐,点点滴滴,如今却是盘踞在心头的痛,刺得他一夜异常清醒。
他有这么不开心么?那豪勒倍感疑惑,汉人在睡着的时候也皱着眉头。虽然有些吃惊凤千翔这么神采飞扬,向来奸诈得滑不溜手的人也会有这种脆弱的表情,但他更吃惊的是——他竟然心疼起那汉人,想抱着他好好安慰一番!
想想还是忍住了。“他气色不好。”那豪勒看出来凤千翔比大半年前第一次见面时瘦了些,“大概是军营里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