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黎泱忽然回过头来,朝临岩山看去。山顶之上,只见一颗青松挺立,远远望去似有人临风而站。依稀中,他仿佛听到了熟悉的琴声,就像那人正坐在山顶为他奏琴送行。
然而仔细听来,却只有风声呼啸,临岩山上也无那人身影。
也是,昨日他为了阻止见清出愫玉阁送行,特意在他的茶水中加了安身草,等他醒来的时候,自己恐怕已在几百里之外了吧。
摇了摇头,他倏地一夹马腹,挥鞭向前驰去,挺拔的背影转瞬消失在滚滚烟尘中。
直到再看不见远去的兵马,穆见清才从山顶的暗处走了出来,他嘴唇苍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仍淡淡地微笑着。
他缓缓挨着青松坐下,指尖轻轻地颤抖起来,胸臆间锥心似的抽痛着,身体一阵阵发冷。
他原本就已撑不了多久,这时候是绝不该踏出愫玉阁的,然而他知道自己的身子绝不可能撑到黎泱回来,所能做的,无非是最后送他一程,将那俊挺的身影牢牢印入心底。
曾让他满心疼惜的孩子,已经长成强势的青年,就是离开了他的羽翼,也足以翱翔九天,他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开了,纵使是那么的不舍
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地知道──
这一送,已是永诀!
阖上眸子,穆见清身子晃了晃,险些躺倒的那刻,忽然,被人接入怀里。
他竭力挣开眼睛,朦胧间望见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接着腕上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扣在他手上,原本衰竭的身体里渐渐回旋起一股柔和的力量。
「我把碧稀金镯借给你戴,你跟我回繁云殿去。」
他听到秋叙离的身影在耳边响起,想要回应,却没有力气。
无边的黑暗层层压了下来,他再也撑不住的闭上眼睛,手指无力地垂落身侧。
出了曜月,黎泱领兵直奔辰京,一路上凭藉月隐令符,以及勤王保驾的名义,四方兵马纷纷来投,大军直如滚雪球般壮大,等到在辰京城郊扎营的时候,兵马总数已经超过六十万。
而更令人意外的是,行军途中竟完全没有遭遇叛军的攻击,就连曾被顾明非占领的部分城池,守卫的军队也早已撤得干净,只留下一座空城。
若不是绣了「圣」字的旗帜仍飘扬在辰京城头,凤帝也还在顾明非的掌握之中,黎泱都快以为这场叛变只是个误会了。
到达辰京的第二日,勤王大军正式对凤朝的都城发起攻击,兵临城下之时,塔楼里隐约有几个士兵走动,城头高挂着免战牌。
黎泱皱了皱眉,一箭射向城头旗帜,那绣着「圣」字的黑旗晃动两下,颓然顺着城墙栽落,城内的禁军却仍紧闭城门,竟没一人出来护旗。
「撞开城门。」黎泱扬起手中宝剑,高声下令。
战鼓响起,硕大的木桩朝城门撞去,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裹着铁皮的厚重城门就被撞开,大军如潮水般长驱直入。
「待会攻进皇宫,顾明非千万不要告诉我,所谓的叛变只是他闲着没事,和咱们开个玩笑。」沈栖桐躯马上前,对黎泱道。
黎泱面沉如水,说:「我也正想知道,这究竟算什么?还有,你手里的秘营就查不出一点端倪吗?」他从来没打过这样的仗,简直就像儿戏一样。
沈栖桐心虚的摸了摸鼻子。「等拿下那顾明非,自然什么都清楚了。」
黎泱不再说话,策马朝皇宫而去。
辰京西侧,巍峨的宫殿被无数兵马围得水泄不通,宫门大开,静悄悄的不闻人声,白玉石阶笔直地向大殿延伸,像是邀请着众人进去。
黎泱抛蹬下马,率先朝大殿走去,手里的宝剑握得更紧。
踏进大殿,只见一名黑袍男子高坐在皇座上,手里把玩着一方玉玺,眉目间充满桀骜霸气,正是震远侯顾明非。
黎泱静静地看着他,他亦转眸相望,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碰撞,殿中一片死寂。
半晌,顾明非平静的说:「你终于来了。」
这时黎泱莫名地感到有些不安,勉强压下心中的烦躁,问:「陛下呢?」
顾明非负手走下皇座。「逸天正在寝宫歇息,你不要打扰他。」
他口里说着凤帝名讳,面上竟浮现出淡淡的温柔,又似有着无限愧疚,然而转头望向黎泱的时候,却又露出目空一切的神色。
「你率大军前来,为的就是讨伐我这逆贼吧,如今我已束手就擒,你为何不动手?」
嗡的一声龙吟,黎泱长剑出鞘,架在他颈上。「你就这么急着送死?」
顾明非不躲不避,还挑衅的道:「我正是急着送死,不然你就是再多一倍的人马,也别想攻入辰京。」
忽然一柄摺扇掠来,在顾明非颊边擦过,顿时带出一道血痕。沈栖桐面如寒冰地大步踏进来,一拳击在他腹部,直打得他口中溢出鲜血。
黎泱见他如此,知道事情恐怕不好。方才他直接踏进大殿,沈栖桐则带兵包围寂寝殿,现在看他这般激愤,恐怕是凤帝那里出了状况。
沈栖桐咬牙怒喝,「顾明非,陛下哪里对不住你?你折磨他还不够,竟毁了他的眼睛!」
听得这话,顾明非胸口一震,蓦然喷出一口血来,竟往黎泱剑锋撞去。
黎泱大惊,偏开长剑,疾点他的穴道,挥手让人把他押了下去。
这场闹剧终究要向天下人交代,顾明非这时还死不得,至于这些日子他和凤帝之间的纠葛,相信沈栖桐必会审出来的。
当然,前提是沈栖桐不能打死他。
于是他一把拉住好友。「往后有得是时间审他,你何必急于一时?」顿了顿,又道:「陛下的眼睛怎么了?」
沈栖桐勉强压下怒火回答,「完全看不见了,照影正在为他诊治。」
「我们一起去看看。」黎泱皱眉,正要与他一同赶往寝殿,忽然心口剧痛,忍不住捂胸弯下腰来。
沈栖桐一把扶住他,急问:「你怎么了?」
他脸色惨白,剧痛半晌才缓过来,探手入怀,摸出一块青玉,那玉质地细腻,晶莹剔透,却隐约现出一道裂痕。
裂痕似蔓藤般延伸,竟渐渐爬满整块青玉,忽听喀的一声脆响,那玉蓦然碎成九块,萦绕着玉的青色光华也黯淡下去。
怔怔地望着掌心碎玉,黎泱忽然忆起秋叙离的话语──
殿主救了你,就已经违背了天意,是要遭反噬的,之后更连护身宝玉都给了你,让你能够驱灾避祸。
这是那人的护身宝玉,如今宝玉忽然碎了,难道是他出了什么事吗?
他顿时变了脸色,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强忍着心中不安,他转头看向沈栖桐。「我要立刻赶回曜月,这里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沈栖桐用力握了下他的手,道:「放心。」
黎泱朝他点头,再不迟疑,夺过一匹骏马便朝曜月驰去。
十日不眠不休赶路,黎泱回到愫玉阁的时候,整个人都已憔悴不堪,他却顾不得整理仪容,迳自冲向竹楼。
寝居里没有人,长亭里没有人,整个愫玉阁里都没有人!
他身体晃了晃,用力扣住门扉,手指都陷入门中。
那人究竟去了哪里?当真是出了什么事吗?心中的惶恐无限扩大开来,叫嚣着像要把他吞没。
他曾经答应过自己,会在愫玉阁中等自己回来,现在他回来了,愫玉阁中的人又在哪里?
想到最坏的可能,身体不禁颤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却怎么也不甘心,又在愫玉阁里重新找了一遍,仍是什么都找不到。
他颓然坐在床前,忽然听到有脚步声响起,惊喜交加地冲出竹楼,却见是吴公公躬身朝他走来。
他的心顿时凉了下去,「太傅人呢?朕离开时,嘱咐你好好照顾他,如今你把人照顾到哪里去了?」
吴公公惶恐的跪在地上,「陛下出征那日,太傅曾去相送,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奴才派人去找,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奴才罪该万死!」
「那天他去送朕?」黎泱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怒斥,「他身子已经那样了,你居然还让他走出愫玉阁去送朕?你就是这样照顾他的?」
吴公公不敢说话,一径地叩头,口中不住地说:「奴才罪该万死。」
黎泱无心再骂,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猛地一阵咳嗽,嘴角已见血丝。他日夜兼程地赶回,全身气力耗尽,本已是强弩之末,现在又气血攻心,哪里还撑得下去,眼前一黑,他便栽倒在地上。
再醒来时,已是隔日清晨。
黎泱睁开眼睛,摸着床上的龙纹锦被,知道自己已经回到宫中。
他失神地望着帐顶,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猛地坐了起来,挣扎着就要起身。
一旁伺候的宫女大惊失色,跪在地上求道:「陛下,太医吩咐了,请您一定要卧床静养。」
「给朕传司刑部周肃,让他立刻来御书房觐见。」脑中一阵晕眩,黎泱勉强吩咐。
见清只要答应爱他,就绝不会失信,所以他定不是自己离开曜月的,如今生未见人死未见尸,多半是被繁云殿的人带走了。
若是这样,那倒还好些,毕竟他是繁云殿的殿主,他们总会好好照顾着他,可就怕他是落在刘氏余孽手里
想到这里,他如何敢再迟疑,立刻命前来拜见的司刑部大臣全力搜捕刘氏余党,并探察繁云殿的具体位置。
待到周肃领命而去,他额上已经有了一层薄汗。他身体犹虚,按照如今的情形,是绝无体力亲自出去寻人的。
闭了闭眼,他要自己卧榻调养,才有体力再去寻人。
辅以汤药静养几天,幸亏他身体底子很好,便已经恢复元气,只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这日他召见周肃,听闻刘氏余党已被一网打尽,太傅并未落在他们手里,心上的大石顿时放下一半。只是天山终年云雾缭绕,繁云谷的确切位置仍是毫无头绪。
他只得命周肃再探,并暗下决定,要亲自赶往天山。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周肃前脚才离去,秋叙离后脚便已到了。
他仍是一身白衣,手里戴着碧稀金镯,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你的手下一定找不到繁云谷的,我带你进去吧。」
黎泱一看来人是他,就已激动起来,如今听他这样一说,更肯定穆见清是在繁云殿里,忽然又想起那块碎玉,连忙问道:「他现在还好吗?」
秋叙离只简短的答,「睡着了。」
「什么意思?」黎泱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殿主的寿元已经折尽了,本来是要死的,但是现在却睡着了。」秋叙离说话终是慢吞吞的,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思路,过了片刻才道:「长老说,若芙当年好像布了个阵,想把殿主逆天的后果转嫁到她自己身上,所以她才会那么早就死了。她能力太弱,那个什么阵并不成功,不过还是有些效用的,至少殿主现在只是醒不过来,却还活着。」
「带朕去见他。」黎泱听在耳里,心中一阵剧痛,恨不能立刻飞到繁云殿去。
秋叙离点了点头,说:「殿主昏睡之前,让我来告诉你一声,说是怕你找不到他,拗起来做傻事。」
见清毕竟还是想着自己的。黎泱心头一热,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这次前往繁云殿,就算他果真寿元折尽,大不了自己与他一道去罢了。
如此想着,他也就不再患得患失。
秋叙离低头望着自己腕上的碧稀金镯,忽然缓声道:「嗯,也许有个法子可以让殿主醒过来。」
「什么法子?你快说。」黎泱眼睛一亮,立刻问。只要能救见清,无论是什么办法,他都不会放弃。
秋叙离抬眸看了他一眼,似有打量的意味。「你本来应该在十二岁那年就死了,不过殿主改了你的命盘,所以你可以活到九十多岁。」他算了算,又说:「你还有七十几年好活,如果分一半寿元给殿主,那他也许就可以醒过来。」
黎泱大喜,毫不犹豫地答应,「我当然愿意,只不过,什么叫也许可以醒过来?难道你没有把握吗?」
秋叙离摇了摇头。「借寿不是那么容易的,除非你是殿主真心爱着的人,不然就算你肯借寿,摆阵做法的时候,寿元也无法和他的灵体契合。」
「若是无法契合,对他可有伤害?」
「他会继续昏睡下去,但是寿元一旦分离,就再也回不到你的灵体里去了,所以无论借寿是否成功,你都会失去一半的寿命。」秋叙离慢慢地解释。
黎泱顿时放下心来。「如此就好。」
见清是否爱他,说实话他心里也没个底,因为那人总是淡淡的,虽然纵容着自己,却从未承认过爱着他。只不过借寿既然对见清不会有什么伤害,无论如何他都要一试。
第十章
天山皑皑苍茫,终年积雪,繁云谷便在天山南麓,入口处山石层叠,白雪覆盖,又有阵法保护,所以外人绝难进入。
这就是那人自小生长的地方吗?黎泱望着眼前的繁云殿,怔怔的有些出神。
那殿阁青玉为阶,琉璃为瓦,庄严肃然,如在云间,殿阁之间以廊桥连接,望出去绵延不断。中间那座正殿浮光耀金,静影沉璧,直若祥云缠绕,气象万千,饶是黎泱这般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不禁心神为之一震。
他随着秋叙离走进大殿,从侧门笔直往前,看见一道珠帘,人刚一靠近,就感到寒气扑面而来。
挑帘进去,里面是一个圆形的阵法,地上绘着浅蓝的各种图腾,周围冰晶环绕,袅袅冒着白雾。
阵法中心,穆见清静静地躺卧在那里,他穿着一袭白袍,腰系镂金的玉带,袖口处绣着华丽的金边,依稀组成某种古老的图案,雍容而贵气,又带着隐隐的神秘。
他闭着眼睛,面容平静地沉睡着。
屏息走到他身边,黎泱颤抖地伸出手,碰触着他的面颊,虽然略显冰冷,但还是温热的。
「这里是长老布下的转生法阵,可以保护殿主的灵体。」秋叙离解释。
「什么时候可以施法借寿?」黎泱问道。
「明天。我先带你去休息,你就住在殿主的寝殿吧。」
「朕要留在这里陪他。」握着穆见清的手,黎泱摇头。那人最是畏冷,自己怎能让他独自躺在这寒气逼人的地方。
秋叙离哦了一声,也不说什么,独自出去了。
第二日辰时,秋叙离捧着一只金钵走进来。
金钵里盛满了浅碧色的水,他伸手沾了一些,朝半空弹出,水珠倏地散开,形成一片水雾,阵法周围忽然亮了起来,原来不知何时,嵌在壁上的六十四根红烛已经点燃。
黎泱靠着穆见清,坐在阵法中心,只觉一阵水气笼罩过来,有淡淡的香味,却又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秋叙离示意他盘膝而坐,自己则与他面对面而坐。
「等开始做法,你就不能后悔了。」言下之意要是后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黎泱却嫌他罗唆的催促,「朕自然不会后悔,你这就开始吧。」
秋叙离低眉想了一下,道:「书上说,借寿成功后殿主就会醒过来,但是长老让我告诉你,就算醒来殿主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什么意思?」他闻言一惊,心往下沉。
「长老说,殿主醒过来就等于是重生,所以对以前的事情都不会记得了。」秋叙离重复着长老的话,心里却很疑惑。
书上从来没有这种记载,而且从术法上也说不过,但是转念一想,长老德高望重,总不会胡言的,他不由同情地望了黎泱一眼。
如被一盆冰水淋在身上,黎泱喃喃道:「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也不记得朕了吗?」
秋叙离点了点头。「长老是这么说的,我也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