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嬷嬷眸光微动,垂手站着一言不发。
「穆见清是陛下最看重也最倚赖的臣子,为人深不可测,惊才绝艳,将皇儿交给他,将来得他辅佐本宫很放心。」她顿了顿,「只是现在多了个黎泱」
「娘娘是怕相处久了,太傅的心意会偏向小王爷?」
「就算谈不上偏向,心思却总会分大半过去,这对皇儿并不好,更何况黎泱还是」想到某处,王后的目光沉了下来,话却没有说下去。
「娘娘不必担心,太子殿下是陛下唯一的子嗣,纵是小王爷身份再尊贵,还能压得过殿下?」刘嬷嬷安抚地说。
「你不知道,唉」王后蹙着眉心,沉默了下来。
「娘娘──」半晌,刘嬷嬷轻唤一声。
「嗯?」
「时候不早,该用晚膳了。」
揉了揉额际,王后颔首,「你吩咐下去吧。」
刘嬷嬷躬了躬身,正要让人传膳,殿外却忽然传来喧闹的声音。
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见了王后竟不跪倒,迳自哑着嗓子叫道:「娘娘娘,不好了!」
「放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刘嬷嬷厉声喝斥。
端起香茗啜了一口,王后冷冷地望着他。
那小太监浑身一个机伶,像是忽然从梦中清醒过来,连忙跪下。「娘娘,小王爷忽然昏倒,面色发青,抽搐不止。」
只听匡当一声,青瓷杯盏滚落在地,王后顿时变了脸色,扶着桌案起身,鬓边凤钗微颤。「太医呢?可曾传了太医?」
国主前去祭天,临走前吩咐她照顾黎泱,月隐传人若是在这当口出了什么差错,她如何担待得起。
「这奴才不知。」小王爷昏倒,整个清华殿人心惶惶乱作一团,他只顾拚命赶来向王后娘娘报讯,哪里还会注意别的什么。
王后一拂衣袖,勃然怒道:「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她匆匆赶至清华殿,只见五六个太医已经候在殿外,一个个面色煞白,她瞥了他们一眼,掀帘子进了内殿,太医们匆忙弯腰跟了进去。
黎泱已经醒了过来,身子蜷在锦被下,一阵阵地抽搐,牙齿深深陷入下唇,额头冷汗涔涔落下,向来灵动飞扬的眉眼间也隐隐笼了层黑气,显然是痛极了。
他攥紧了被角,眼睛瞪得大大的,汗水已模糊了视线,却硬是一声不吭。
「泱儿──」见到眼前的情形,王后又惊又急,拔高了声音叫道:「太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救治小王爷!」
冷汗顺着额头落下,太医们对望一眼,忽然一起跪了下来,其中一人叩首回答,「回禀娘娘,小王爷是被人在晚膳中下了月见草,如今毒已侵入心脉,臣等臣等实在无能!」
月见草!
王后的身体骤然颤抖起来。
黄泉道,月见草,碧草青青,见月断魂。
这曜月国的至毒之物,历来都被宫中用作赐死后妃之药,几百年来,从未听说谁中了月见草后还能活下来的。
耳边听见黎泱隐约发出一声呜咽,鲜红的血水顿时顺着唇角流下,小小的身躯抽搐得越来越厉害,眉间那抹火焰形的印记却越发殷赤,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王后只觉手脚冰凉。
这时忽然听到珠帘响动,一抹青色人影走了进来,随着那人的出现,殿中的空气似是陡然寒了下来。
「先生──」王后迎上几步,眸中掠过一丝希望。
穆见清略一颔首,算是行了礼数,便越过她去,来到黎泱床前。
他隔着被子将黎泱抱起,感觉包里在层层被褥中的身子不停的颤抖着,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
「老老师,早知道,你让我留在愫玉阁用膳多好,就算就算不合礼数,也好过被人下毒。」将身子埋进他怀里,黎泱吃力地开口。
「疼吗?」穆见清抬手,微凉的指尖拂过他的额头。
他该摇头的,身为月隐传人,曜月国的小王爷,怎么能连这点疼痛都忍不住呢?然而老师眼中的那抹关怀却令他鼻子一酸,泪水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
他毕竟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从小被养尊处优地供着,哪曾遭遇过这样的折磨?只是因为骨子里倔强、骄傲,才在众人面前强忍着,如今被最为亲近的老师抱在怀里,他再也忍不住委屈,落下泪来。
穆见清拍抚着他的背脊,暗暗将一股清寒的气息传入他的体内,接着抬眸在殿内环视了一圈,「请娘娘和诸位大人回避,让微臣为小王爷施针。」
「先生的意思是,泱儿还有治愈的希望?」王后心头一喜,却仍是有些怀疑。黎泱中的可是至毒月见草啊!
「是。」他点了点头。「但施针过程需万分清静,还请娘娘和诸位大人回避。」
王后略一沉吟,便与众太医、宫女退了出去,寝殿里顿时只剩下他们师徒二人。
喀一声将手里的瓷盅放在酸枝茶几上,王后靠着椅背,疲惫地闭了闭眼。新熬的燕窝已经凉透,却还满满的未曾动过,宫女立刻撤了下去,换上一盅热的。
这已换了第五回了,王后却依然没有动匙的意思。
「娘娘,多少用点吧,即使再紧要的事儿,也不能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刘嬷嬷在一旁劝。
王后摆了摆手,朝几位太医望去。「冯太医,小王爷这病,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老臣愚昧,不知娘娘指的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医诚惶诚恐地躬下身。
睨了他一眼,王后慢条斯理地道:「本宫的意思,自然是问你穆太傅能不能将小王爷救回来。」
老太医头压得更低,抖了半天,这才呐呐的回答,「小王爷吉人天相,必得上苍护佑。」
「本宫要听的,可不是这些不着边际的场面话。」她冷冷地一斥。
「臣惶恐!」膝盖一弯,老太医立即跪了下去。
哼了一声,王后不悦地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看见两名宫女从寝殿方向跑过来,脸上难掩喜色,气喘吁吁地禀告,「娘娘,小王爷小王爷已经没事了!」
她闻讯又惊又喜,激动地站起,一敛衣袖,顾不上理会众人,快步朝寝殿而去。
珠帘拂起,只见黎泱闭着眼睛,安稳地倚在穆见清怀里,神色宁静,唇角微微弯起,已经沉沉睡去,一双小手却紧紧拽着穆见清胸前衣襟,使原本柔和平整的青衫起了深深的褶皱。
见到王后进来,穆见清并不站起,只是若有所思,不发一语。
没有在意他的失礼,王后使了个眼色,冯太医立刻趋步上前,对穆见清道:「请太傅稍退,让老臣为小王爷把脉。」
他抬眸,清泠的眸光隐现一丝厉色,逼得冯太医寒意顿起,禁不住就低下头去。
「冯大人,您不为小王爷诊脉吗?」他并没有起来的意思,暗示冯太医就这样把脉。
「啊是!」心头一跳,冯太医抬起头来,却见他眉目平静,方才那慑人寒意仿佛只是他的错觉,早已浑然不见。
穆见清伸手理了理黎泱额前的发,将紧握着自己前襟的小手拨了下来。
冯太医伸出手去,两指搭在他纤细的手腕上。
「如何?」王后趋前一步,问。
「回娘娘,小王爷体内的毒素已经拔尽了,只要好好调养,过些时日就没事了。」冯太医躬身回答。
「这就好!」王后松了口气,望了他一眼,接着道:「往后几日小王爷的身子便交由太医院照顾,若是再出什么岔子,你们该知道后果。」
「是。」众太医齐声应道。
「都跪安吧。」她神色疲惫地挥了挥手。
一干人等立刻退了出去,偌大的寝殿里,除了熟睡的黎泱外,就只剩下穆见清和王后两人。
目光在黎泱面上转了一圈,她静默了一下,才对穆见清道:「难得泱儿与先生如此投缘,这些日子还请先生多多照顾着他。」
「娘娘言重了,这本是微臣分内之事。」
王后点了点头。「如此就好,若没别的事,本宫先回凤仪宫去了。」
穆见清却唤住了她,「娘娘,微臣有一不情之请。」
「先生请讲。」她停下脚步,回眸。
「毒刚拔尽,泱儿的身子尚需小心调养,这些日子微臣想让他搬去愫玉阁住。」
「搬去愫玉阁?」王后一怔,随即回绝,「这没有必要,泱儿的身子,太医自会小心调养,何况他身为小王爷,搬出宫去成什么体统?!」
「若不这样做,微臣只怕救得了这次,却救不了第二次、第三次!」穆见清语气虽淡,可语意却很沉重。
王后神色一变。「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娘娘并不想泱儿死,但有心之人却不会轻易罢手。」
「他是月隐传人,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要他的性命?」
望了她一眼,他语带保留。「宫闱中事,外臣不得多言,这其中玄机,娘娘真要微臣说破吗?」
王后悚然一惊,对上那双清澈见底,似能洞悉一切的眸子,一时间忍不住垂下眼去。
外戚专权自古就有,如今的曜月国亦是如此。
王后娘家刘氏,历经三代宰相,子侄门生在朝在野多有影响,再加上当今太子乃是王后所出,又是国主唯一的子嗣,刘氏一族更是满门贵胄,权倾朝野。
黎泱乃是月隐传人,与刘氏一族本没什么交集,只因他的母亲曾是曜月国主的女官,深受宠幸,即便赐婚嫁人之后,仍常常被召回宫中伴驾,而黎泱出世后,更是备受荣宠,极得国主欢心,圣眷之隆,竟隐隐有超越太子的架式。
如此一来,不但王后心有芥蒂,刘氏族人也是寝身难安,生怕若哪天证实了黎泱乃是国主所出,再加上他月隐传人的身份,未来国主之位的传承只怕对于太子是大大的不利。
这其中的道理,王后自然懂的,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国主临去前竟会密诏由她照顾黎泱,刘氏一族不知有此密诏,贸然动手,若是黎泱真在这次有了闪失,她必难脱干系。
眸中带了丝悲悯,穆见清望着她,「娘娘,月见草向来由太医院掌管,泱儿身中此毒,众太医却束手无策,全然没有动作,这是为何?」
「月见草本无药可解。」
「非也。」他摇头,「前朝有一宠妃,受冤而被赐死,等到真相大白之时,她却已服下月见草,国主大恸,急命太医延治三日三夜之后,那宠妃勉强捡回命来。这虽是宫廷秘辛,鲜为人知,但冯太医身为太医院首座,不会不知,可他却看着泱儿毒发,并不救治,这其中缘故娘娘不会想不透。」
「你究竟想说什么?」王后闻言脸色刷白。
「微臣只求一道懿旨。」穆见清抬眸,定定地望着她,「请娘娘准许泱儿离开皇宫,搬入愫玉阁静养。」
「若是本宫不同意呢?」
「国主祭天之前,所下的密诏并不只一道。」
恍然跌坐在椅上,王后微微颤抖着。「原来原来他走之前,早已将黎泱托付给你。陛下啊陛下,你在黎泱身上花的心思,何止太子的千百倍啊。」
穆见清动了动唇,想要开解她几句,却忽觉衣襟一紧,只见黎泱已然清醒过来,小手抓着他胸前衣襟,怔怔地出神。
「泱儿」望着怀里的孩子,他微微一笑,揉揉他的头发,「可觉得好些了?」
「老师,您救泱儿,只是因为陛下的托付吗?」黎泱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傻话。」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他笑道:「你是我亲收的学生,就算没有陛下的托付,我也必定会全力救你的。」
听见这话,黎泱唇角一弯,满足地窝回他怀里。
这时,王后已回过神来,望着眼前两人,只觉胸中涌上一股闷气,冷冷的说:「既然陛下有旨在先,先生从权处置便是。」
「多谢娘娘。」穆见清颔首回礼。
王后瞥了他一眼,语重心长的发话,「只不过,先生久读圣贤书,当知太傅一词的意义。」
「这是自然。」他淡淡地答。
「既然如此,先生就该知道,你该用心教导的是太子,不是泱儿。」她冷冷地提醒他。
黎泱的身体立刻紧绷了起来,小手攥得越紧。
察觉他的反应,穆见清心中暗自一叹,抚了抚他的头发才回应王后,「太傅的职责,微臣不敢或忘。」
「希望先生记得此刻的话。」王后站起身子,一挥衣袖,「你好自为之吧。」
第二章
黎泱搬进愫玉阁的时候,场面很是热闹,九大车的衣物用品用金漆木箱装着,由六十个御林军押送,依次排在愫玉阁的门前。
「这是做什么?」穆见清冷眼望着。
刘嬷嬷走上前来,堆着笑脸回答,「回先生的话,这些都是小王爷的日常用物,因收拾得匆忙,先装了这几车过来。」
伸手叩了叩金漆木箱,穆见清似笑非笑地望着黎泱。「这还是收拾得匆忙,若是等小王爷全都收拾了打包过来,愫玉阁只怕要被撑塌了。」
黎泱小脸一红,转头对刘嬷嬷吩咐,「嬷嬷,把这些东西全部送回去,留几件换洗衣物就好。」
「可是」刘嬷嬷犹豫了一下。
「我说,全部都送回去。」他提高了声音,断然道。
「是。你们把小王爷的日常衣物搬下来。」她转头吩咐着小太监。
小太监立刻将几个金漆大木箱搬了下来,光只是日常换洗的衣物,就足足装了六大箱。
黎泱偷觑了穆见清一眼,见他神色缓和,这才微微放下心来。他不愿被老师看作骄奢的纨袴子弟。
偏偏这时,刘嬷嬷又传唤了十几个宫女过来,对穆见清笑道:「先生,这些都是小王爷的随身侍女,您看」
「不要不要,全都给我回去!」黎泱脸涨得通红,抢先一步回话。
「真不要她们留下?」穆见清含笑望着他,「她们若都回去了,这愫玉阁里可没人伺候泱儿了。」
「老师──」黎泱恨恨地跺脚,挨近他身旁辩解,「她们真不是我叫来的,泱儿能照顾自己,不用她们伺侯。」
点了点头,穆见清这才说:「嬷嬷,这些宫女您都带回去吧,愫玉阁是读书的地方,用不着这些排场。」
刘嬷嬷迟疑了好一阵子,见两人态度坚持,终于挥了挥手,九大车的日常器物再加十二个宫女、八个小太监,这才浩浩荡荡地掉头回了宫。
夜渐深沉,黎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已不是第一次来愫玉阁了。
从前他住在宫里的时候,最爱偷偷溜出宫,跑来愫玉阁的竹林听老师抚琴,然而整日住在愫玉阁中,对他来说却是从没有过的经历。
空气中散着淡淡的竹香,就像老师的气息,清冷而宁静。
不知老师有没有睡下,还是正在灯下看书呢?望着悬在床头的竹叶蚱蜢,黎泱怔怔地想。
他翻身起来,犹豫了一下,便推门走了出去。
隔着一间屋子就是穆见清的寝居,淡淡的灯光透过窗纸映出来,隐约可见屋中修长的人影。
黎泱敲了敲门,轻轻唤了一声,「老师。」
「泱儿?」前来应门的穆见清眨了眨眼,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只见他穿着单衣,赤足站在门前,手里还抱着个枕头。
「我睡不着。」他一边说,一边闪身进屋,声音里有些撒娇的意味。
摇了摇头,穆见清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薄责道:「也不怕着凉。」
蜷在榻上,黎泱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笑说:「这样就不会了。」
「你打算睡在这里?」
「可以吗?」黎泱渴望地望着他。
穆见清淡淡一笑,抚了抚他的头。「睡吧。」
为他放下床幔后,他将灯芯剔暗了一些,倚在桌案继续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