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殿下忙得昏头转向,照月十分放心的去了长庆宫。打的幌子自然是替承安探望大皇子。实际上呢,他是要反复确认承烈的病情。
根据太监宫娥的描述,大皇子至少连续一个多月每天在寝宫逗留六个时辰以上,祥龙木和乌青草的混合毒气肯定严重损伤了他的神智。现在的问题是,决不能让病情恶化,叫大皇子在这个关键时刻死去,同时又决不能让病情好转,叫他想起哪怕一丝一毫。所以照月得时不时去看看,保证这件事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照影看看晚饭将近,抬腿去了御膳房,只有君来在寝宫门口候着。
承安将各位大人送出宫门,表情虽然严肃,心情却并不十分沉重——尽管后来有这样那样糊涂的地方,总的说来,皇叔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他身边的这些人,也都算得是为国出力的良臣。
转身要回屋,又折回来,站在院子当中,看着东配殿正房的窗户。
这么一站,就想起从昨天早上开始,再没有见照影来回过话。
“小影呢?”
“御膳房去了。”
又站一站。忽然想起昨夜自己一宿没睡,对面似乎也一夜未曾熄灯。这样整晚整晚的——他怎么受得了?心里还没想好,腿已经往前挪动。刚走出两步,君来“嗖”的一声挡在了面前。
承安不解的看看他:“君来?”
“大哥说……丹青公子正干到最要紧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打扰。”
此刻,若是照影在场,定能找出一连串极具说服力的理由,叫承安打消亲眼去看的念头;若是照月在场——还废话什么,弄点药把殿下迷昏两天再说。可老天偏偏让君来赶上了,要他应付这最不擅长的局面。
“我悄悄的,隔着碧纱櫥的帘子看一眼……”
君来摇摇头:“不行的,殿下。”
承安拿眼神罩住君来:“照影不是每天在碧纱櫥出入?”
君来急了:“大哥说了……殿下不能去看……”
承安不再理他,抬头盯着丹青房间的窗户。
静。
这样安静。
明明知道他就在里面,却突然一下子不确定起来。自从重逢以来压在心底的惶惑不安,猛然间全部涌上心头,叫人几欲崩溃——我要去看看,他还在不在,一定要去看看……
“君来,你让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殿下三思。”
“三思,不如看一眼。”心中的恐慌越来越强烈,不去看一看,我会发疯。
“殿下想好了?”
“我意已决。”
君来侧身让过——殿下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感情,不必我横加干涉。至于后果,殿下自有担当。
承安站在纱幔后头,透过缝隙望去,一见到人影,悬着的心就先放下了。真好,他还在这里。然后才注目细看起来。
丹青直着腰身跪坐在案前,低首执刀。后腰、脊背和脖颈,勾勒成一段柔韧挺秀、优美绝伦的线条。青丝贴着耳侧垂下,恬静乖顺。那样专注的神情,漂亮得光芒四射。指腕运转之间,每一个动作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慢到极点,美到极致。
面对如此纯净鲜明的丹青,承安心里却愈发不安起来。这样的丹青……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仿佛亘古以来便在此执刀刻玉,将要持续到岁月尽头;又好像……一旦手中宝印完成,他将把灵魂留在刻刀玉石之中,再也不会返回人世。
朝露待日晞。
他是阳光下的露珠,一面映射出七彩光芒,一面把自己蒸发。
承安握住双拳,告诉自己:这是错觉。转身离开,马上离开。
丹青落下最后一刀。稳稳入锋,缓缓推刃,慢慢收势。随着玉粉簌簌而下,笔画逐渐成形。终于,刻刀离印——右侧“奉天承运”四个字完成。
真痛快。
回旋流转的刀意随心所欲,物我合一,水乳交融,竟让人舍不得分离。左侧的四个字恐怕还得再酝酿酝酿,明天再说吧。
把印和刀放下,闭目回神,让游离在外的心一点点收束到身体内。
咦,胳膊动不了了?没关系,等会儿就好。先从指尖开始,一点点恢复知觉。右手总算好了。撑住地板,把身子掉个方向。左手也有力气了,很好,腿伸直,准备起身。一使劲,牵扯到胸腔,好痛!跌坐回地上,震得整个上半身碎裂了一般,禁不住呻吟出声:“嗯……哼……咳!……咳!……”
承安已经走到门口,心还留在屋里。听到声响,条件反射般冲到纱幔前,看见了在他后半生中一想起来就心胆俱裂的一幕:丹青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轻轻咳嗽,咳一声一口鲜血,洒在衣襟上、地板上,瞬间绣出一片碧桃榴花红梅,他却仿佛毫不在意,连看都不看一眼,只顾着要站起来……
“丹青!丹青——”承安浑身打颤,猛扑过去,把人抱在怀里,“丹青……丹青……”惊惶之下用手捂住他的嘴,鲜血透过指缝渗出来,顺着手背染红了袖口。
“丹青……丹青……”承安泪如泉涌,“不刻了,我们不刻了……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
丹青想对他说:我累得很,你抱我去睡一会儿……咦,你干什么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你哭什么呀?……你不是要做皇帝了么?真丢脸……都要做皇帝的人了,哭得这么难看……心里想着,就抬手去替他擦眼泪。可是,胳膊好沉好沉,他……变得好遥远好遥远,手伸到一半,怎么也碰触不到——你……你倒是别哭了啊!
眼前渐渐模糊——不管了,我要睡觉,别吵……
承安抓住他的手,一眼看到食指上的断痕,有那么一会儿,大脑停止了反应。随即,声嘶力竭大吼道:“赵让——!”
君来先抢进门,入眼一片凄惨狼藉,立刻退出去叫人。
赵让本在宫门外巡视,片刻间已经到了承安面前。看见眼前景象,“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承安握着丹青的手直抖:“赵让……你知道的……你知道,对不对?”
赵让俯首:“是。公子他……他好像知道了那幅画上的秘密,说是断指明志,封笔收山。我们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断指明志……断指明志……他竟然……怪不得……怪不得……
承安悔恨交加,肝肠寸断,把丹青裹到怀里,痛哭失声。
饶是赵让这样的铁汉,也听得恻然。
一时贺焱、照影都进来了,不禁呆立当场。好半天,照影才小心翼翼的道:“殿下……把丹青公子放下来吧,让太医进来看看——别的事,回头再说,先让太医看看……好不好……”
承安脑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深深吸一口气,把丹青轻轻放到床上。
“好,请太医进来。”
照影略一踌躇,瞅着案上刻了一半的印章:“那……这个……收哪儿?”
承安把宝印拿过来。虽然只完成一半,已经颇具规模,最后的成功可以想见。
“奉天承运”。
“奉天承运”啊。
这就是“奉天承运”么?
——老天爷,我再也不要奉什么天,承什么运,我只要你……把丹青还给我。
举起手,狠狠往地上掼去。
赵让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连退三丈。
照影跪到承安面前拦住他:“殿下——那是公子一腔心血,请殿下珍惜!”
贺焱直直看着承安,走过来跪下,一字一顿的道:“殿下若要泄愤,请拿贺焱项上人头。”
承安木然的看着他们,心中无边惨淡。
“先生……你明知道……他若死了……我……我……”
贺焱咬咬牙:“我们一力隐瞒,只因……属下以为……丹青公子若是真的……真的死在这上头,也许……反倒成就了殿下……”
承安不再说话。他知道,贺焱所说的假设,完全可能成为事实。然而——无边惨淡。如果,经历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奋斗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支持了那么久……只为收获一片惨淡,那么,这一切意义何在?
“你们先起来。容我……想一想……”承安对照影道:“来的是哪位太医?”
“在寝宫当值的黄正尹。”
“请他进来。小影留下,你们……都各自忙去吧。”
第54章
黄太医沉吟半晌,对承安道:“殿下,贵属的症候,日子不短了吧?”
承安一愣,回复道:“是,去年秋天开始的。”
“看这个样子,似是起于劳累,有心力交瘁之象,又思虑太过,内腑郁结,虚火犯肺——本就是个凶险的病症,却失于调养,几经反复……”
承安突然想起当日宫铁磨老先生的话来:“……这个病,三分治,七分养。养不养得好,还得看花多少心思。”
“失于调养,几经反复”——心头回响着这句话,往事历历在目:他一派纯真,我暗藏杀机。他呕心沥血,我别有居心。他抱病求生,我派人追杀……
黄太医自动忽略逸王殿下复杂的表情,接着往下说:“新近似乎历经大喜大悲,情志不稳,更兼劳神劳力,几乎油尽灯枯……”
承安想:他断指明志,封笔收山,我以他至亲性命相胁,迫他出手——自从遇见我,他再没有一天安生,我把他害成这样……是我,把他害成这样。
双掌轻轻握住丹青的手,觉得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
“不过……”黄太医露出钦佩的神色,“先前经手的大夫,很有水平啊。固本培源,把根基打得相当好,而且,似乎用了十分稀罕的药材。若非如此,只怕早就撑不住了——未知是何方高人?”
还有这事?承安想想,时间太久,不会是宫老先生。看来另有其人,得问问赵让。管他是谁,有人就好。口里却道:“是蜀州的大夫,没能跟着——先生伸手即知端的,可见高超之处,还请先生多多费心。”
“如今我先下针通窍和络,再煎一剂药润肺止血。若是明日能醒过来,最凶险的时候就算过去了。但切切不可再劳心志,动情思,稍有不慎,则可能万劫不复。”
照影送黄太医出去,唤了一声“老先生……”欲言又止。
黄太医看看他,微微一笑:“逸王殿下于此社稷危急之时挺身而出,主持大局,连日劳累,还须多多保重贵体。”
照影放下心来——眼前的老头子,已经成了精了。
“多谢老先生。”
再回房,看见承安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轻轻道:“过半个时辰,药就该煎好了。”过一会,又道:“殿下,先把公子的衣衫换下来可好?”处处猩红,看得人心惊肉跳。
“拿进来吧。”
接过照影递来的衣裳,承安把丹青半倚在自己怀里:“你去歇着吧——让我陪陪他。”
六月二十五。
早上。
承安从东配殿正房出来,对照影道:“把大家都叫来,我说点事。”
大家,包括贺焱、李旭、冯止、赵让、照影、照月、君来。原本赵俭、赵恭、赵良也在身边,最近为了加强京畿防卫工作,这三大高手都派出去了。
承安看着站在当地的七人,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挨个扫去,缓缓开口:“三才先生、九阳先生、正一先生、赵让、小影、小月、君来,我下边要说的话,是思索一夜的决定,各位有什么想法,都请先听我说完。
“当日我以皇储身份被迫离京,国仇家恨,叫我立志夺回皇位。此后年龄渐长,只觉大丈夫在世,当纵横快意,伸展抱负,履至尊,制六合,约束天下。仇恨之类,倒看得淡了。
“这十几年经营筹划,终于有了目前局面。进宫那天,眼看着皇叔在遗诏上写下‘赵承安’三字,心中却殊无得意,只觉责任重大,不可轻忽。早年抱负,权位虚名,也看得淡了。
“一路走来,手上难免沾染无辜者的鲜血。我总想着,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皇图霸业?些许无奈,不过是祭坛上必要的牺牲。我若君临天下,定当开辟全新气象,打造万世太平,以回报苍生。
“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谁……叫我下不了手。我骗了自己这么长时间,如今再明白不过。这件事情,已经与形势局面、得失轻重无关。从昨夜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无法拿他的性命于心中权衡,我不可能……跨过……他的尸骨,走向九龙宝座。
“三才先生曾言……丹青一死,也许成就了我。不错,他活着,自是我的弱点,我的漏洞,可是,同样也是我的念想,我的盼头。他若死了,必将给我留下致命创伤。今日我若允许自己迫于形势,违心就范,此事定会成为心中毒瘤,贻害无穷。
“是我的错,连累大家。这些年同生死,共进退,你们都是我良师益友,骨肉亲人。走到现在这一步,我当然不能撒手——即使撒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我只能竭尽全力,在这个死局中硬开出一条生路来。
“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把皇位交给承煦。”
“殿下!”贺焱冯止同声打断。
承安摆摆手,接着说下去:“只有这样,遗诏、玉玺有没有都无所谓。我想过了——文皇后娘家势弱,不存在外戚干政的问题;边关武将多数与皇叔渊源不浅,只要朝中稳定,他们不会生事;至于朝廷重臣及各处地方势力,由我出面制衡。这些日子交道打下来,他们心里也应该有数了,我这里是糊弄不了的。我该做的事,一件也不会少做。名分之类,实在没什么可在乎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殿下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承安站起来,朗声道:“从今往后,你们——不再是我逸王赵承安的属下,而是我锦夏的臣子。赵承安有生之年,将尽力为各位提供机会,谋求用武之地。不过,能否成为我锦夏肱股良臣,还看各位的本事和造化。”
被雷劈到的七人呆了半天。终于,贺焱艰难的道:“殿下……已经……说得十分明白……这份苦心,属下等人……自当理解。只是……这样一来,事情会难办很多……而且……”
——原本打算做户主,现在成了管家和全职保姆。其中差别,不言而喻。更何况,风险极大,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难得善终。
承安道:“是我的事情难办很多,你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再说,不过是麻烦一点,又不是做不到。”轩眉一展,“我若连这都做不到,当初就不该起心争夺天下。”
冯止道:“殿下……真的就甘心……这样为他人做嫁衣裳?”
承安笑了:“承煦是我弟弟,打理的还是赵家江山,哪里来的他人?”
照月忽道:“殿下这般用心良苦,他——不见得领情吧。”
承安叹口气:“……我只要他好好活着,不用他领情……”
中午。
逸王府诸人继续分头忙手上的事情。虽然殿下的决定变了,但是,大方向并没有变。正如殿下所说,他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只不过心情多少要差一点而已。
承安在等丹青醒来。
丹青睁开眼,见到承安关切的面孔,心想:“这个梦好长啊——居然还梦见他掉眼泪……真是累糊涂了。”合上眼帘,有点郁闷,这个不算,我重新睡过。
“丹青,”承安轻声唤他,“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总算醒了,可不能再让他睡下去。已经将近三天水米不进,灌下去的全是药,再这样下去,连喝药的体力都没有了。
丹青猛地睁圆眼睛:呀,不是做梦?他怎么在这里?我不想看见他。尤其不想……看见他这副软语温柔的样子。我害怕。慢慢把脸转过另一边,这个轻微的动作带来一阵眩晕和疼痛,不禁蹙起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