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军方位高权重者,依次排下来,乃是北方威武将军杜越,西北威远将军方圣言,东北定武将军孟庭飞,南方定远将军张與。前二人是正一品,后两人属从一品。杜越和孟庭飞,都和先帝有过袍泽之谊。方圣言的祖父是太祖手下开国功臣。张與则是当年刘桓平定西蜀时留驻楚州部队中的后起之秀,真正从基层混上来的,也算根深叶茂。
这四位一直在京里待到九月。眼看着朝中运转如常,新皇没有任何要动军方人事的意思,才放下心来,正式向承安辞行。
九月底,朝议决定,陆上对外贸易仍由边关最高将领和当地刺史掌控,而沿海对外贸易权则全部收归中央,成立舶务院,户部和礼部理蕃院共管。全面开放兖、青、越三州各大港口,每处单设舶务转运司,直接对舶务院负责。
各舶务转运司所需人员,少数由中央派遣,多数从当地实干有为的年轻官员中抽调。其中兖州亳城县令舒至纯,到任半年,不畏豪强,改革流弊,政绩突出,调任淄城舶务转运司按察使。
这一天下朝,承安回弘信宫。身后除了按规定显排场的一众宫娥内侍,还跟着赵让和照影。昔日逸王手下五大侍卫,赵温直接留在蜀州当地,和宁七一起,替承安慢慢清理先皇埋下的棋子。其余四人都成了内廷侍卫,正在和海怀山联络的江湖人士接触,以期逐步改变内廷侍卫的队伍成分。照君来进入禁卫军,来日京城安危就着落在他身上了。
照影已经在内务府上任,不过眼下正忙着替承安筛选忠心合意的人放在身边使唤。至于照月,早就迫不及待到刑部大牢上班去了。
还在弘信宫大门外呢,承安就把身后无关的人都打发走了,只带着赵让和照影进去。
咦,不在院子里。寝宫里看看,也没有。照影忽道:“前两天公子问我他的刻刀在哪里,只怕是去了东配殿。”
独自悄悄进去,转了一圈没见着。正奇怪,却听书案后头传来细微悠长的气息。蹑手蹑脚蹩过去,唉,地上睡着呢。
自从天气转凉,照影早着人把弘信宫里丹青喜欢出没的地方全部铺上双层羊毛毡子,然后再加一层软软的丝毯。当时丹青趴在地上,支着脑袋,一脸似笑非笑。照影心想:拜托你不要这个表情对着我哎,某人知道了会吃醋滴——别说,还真勾人……打住!打住!
只好找话说:“公子笑什么呢?”
“舒服啊。”
顿一顿,“奢侈啊。”
眯起眼睛,“真舒服啊。”
又睁开眼睛看看,摇头,“太奢侈了。”
照影大乐。好半天才止住笑意,道:“皇后成了太后,搬到永乐宫和皇太弟一起住去了,这些东西是从她原来住的如意宫拿来现成的。”
“和从哪儿来的没有关系……”丹青翻身仰面躺着,把胳膊枕在脑后,“不过是感叹一下……以后不在这儿住了,光是这些地毯,就叫人思念不已啊——”
照影愣住。这话什么意思?
“公子说,以后怎的?”
“我要走了。”
照影在心里琢磨半天,问:“为什么?”
“他知道的……”语声渐渐模糊,再看时,已经睡着了。
照影替他盖上薄被,又发了一会儿呆。
原来他比我们这帮人都要绝,都要狠哪。陛下这辈子,算是完了。笑一笑,管他呢,这样的人,只是有缘相识就已经三生有幸了。一般人哪有资格跟他唱对手戏,在旁边看看饱眼福就好。
此刻,丹青就躺在他认为奢侈得人神共愤的地毯上,睡得人神忌妒。承安正要伸手去抱他起来,就见两扇长睫微微颤动,漏出点点星光。再过片刻,云破月出,清辉流泻,光摇影动,天地失色。
“丹青……别在这儿睡了,着凉。”
“嗯。你拉我起来。”
“去床上躺着?”
“睡够了——我有东西给你,喏。”说着指指书案上。
“照大哥收拾东西,被我看见了,管他要来的。正好给你刻一方私章。”
承安这才看见那方青玉印石。伸手拿过来:白文,无边,四个字。
曰:“纳福承安”。
非隶非篆,纯用刀法出笔意,憨态可掬,天机自在,一片喜气洋洋,看得他爱不释手。好半天才想起来质问:“不是叫你好好歇着?万一累着了怎么办?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语声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已化作耳边轻吟。
搂住丹青,手不由自主伸进衣衫里。
丹青翻个白眼,心想:那个对我来说就是娱乐放松好不好?到底是什么叫我累着啊……
经不住他一双手反弹琵琶,脑子很快完全回到混沌始初。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丹青红了脸,轻轻拧着身子:“别……这样……折磨我……求你……”
“乖乖的,别乱动。”手下毫不留情。
嘈嘈切切错杂弹——哎呀呀!大珠小珠落玉盘……
看着怀里的人星眸半闭,贝齿微启,满面桃红春色,承安仿佛下咒一般:“丹青,留下来。”
“嗯……?”居然用升调。
还会装傻,是可忍孰不可忍,恶狠狠的压上去。
落红纷飞玉砌暖,
纤枝不堪风露重。
“丹青……留下来。”
只剩下呻吟喘息的力气:“嗯……”是个降调。
满意了,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陪他躺着。继续灌迷魂汤。
“丹青,留下来。人生苦短,朝朝暮暮尚嫌不够,怎经得几度别离?”
丹青认真想一想,忽道:“可是,可是……我赶着去参加留白的婚礼……”
“我派人送你去,然后接你回来。”
“可是,可是……我还不是自由身呢……”
呃?这是什么回答?承安反应过来,他们这一行的弟子和东家是有人身依附关系的。
“我替你赎身好不好?”
“工期未满,不可以的。”
“我是皇帝,我说了算。”
“你仗势欺人啊,强抢……这个这个……”
被他这么一通胡搅,气氛全无。承安沮丧的把脑袋趴在枕头上:“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寂寞深宫……”
丹青轻轻开口:“陪着你,我很开心,可是……你知道,我不喜欢这里。时间长了,会无聊,会难过,会生病,会……”
“丹青,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是我不好,我不该贪心不足……”
“承安,你有你想做的事,我……有我想做的事。我得空就来看你,好不好?”
“好……”嘴里应着,泪水却不可遏止,将他揽过来,纠缠不休。
丹青环住他,回应他,安抚他:“我给你写信,给你画画,时时念你,天天想你,常常来看你……你不会寂寞的。”
抵死缠绵。
十月二十五,是旬休的日子。承安陪了丹青一整天。
十月二十六。
承安一早上朝去了。照君来领着逸王府带出来的几个侍卫,护送着一辆马车,静悄悄的从宫门出来,不做停留,出了东华门,折向南方,往乾城而去。
永嘉殿里,年轻的皇帝望着阶下文武百官,心中无边惆怅。
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
马车但求安稳,走得并不快,直到十一月初五,才到乾城附近。早有江家派出来的人在驿亭候着。君来和他们交接完毕,一番细致叮嘱,这才向海怀山和丹青辞别。
“先生、公子,请多保重。”
“君来哥,谢谢你一路相送。”和舅舅一样,承安身边人里,丹青最喜欢这一个。
指挥侍卫从马上卸下几个箱子,交给江家的人。君来道:“这些是公子的药。”忍不住笑一笑,“大哥和二哥为了收拾这几个箱子,可把太医院药库都扫空了。”
“陛下的心意我们领了,请他也多多保重。”海怀山弯腰道谢。
最后,君来解下背上的包袱,打开来,里边是一个小小的紫檀包金盒子。
“这个请公子留下。”说着放到丹青手里。然后抱拳为礼,领着一干人等打马扬尘而去。
马车重新启动。
丹青把盒子掀开。沉甸甸立在里边的,竟是那方自己亲手刻了玺文的双凤朝阳皇后宝印。
一时愣住。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天哪,这东西是个大麻烦——”
海怀山看一眼,这方印的来龙去脉早已知晓,笑道:“傻孩子,他这是给你定情信物了。”
第62章
王梓园站在厅堂门口,等待着几乎两年未见,害他差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爱弟子。江自修和水墨动用了各种委婉的暗示技巧,在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里,一步一步把整件事情给他说了一遍。多少天无端的担忧焦虑,忽然落到实处,反而放心了。
无论如何,回来就好。
“师傅……”
王梓园像多年以前那样,牵起丹青的手,领着他走进屋子。
坐下来,将丹青的右手放在掌中。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仍然看得直打哆嗦。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明白这只手的价值。
“丹青……师傅把你养到这么大,除了那一年……几时舍得碰你一个手指头?你就……就这么……不知爱惜自己……”
丹青看着师傅两鬓银霜——自己在外面肆意妄为,养育自己的人已经衰老成这样……一把跪倒,抱住王梓园的膝盖。
“师傅……我错了,我错了……丹青再也……不会那么糊涂了……”
拍拍他的肩膀,老人家心疼难当。曾经在自己身边跳脱蹦达,多么活泛灵动的孩子,忽然变得这样单薄,这样懂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海怀山望望江自修。这一老一小哭成团,丹青还跪在地上,回头又得自己收拾残局。
江自修过去把丹青拉起来:“先生,久别重逢,应该高兴才是。孩子还病着呢,咱们有话慢慢说。”
因为要赶着筹备腊月十八的“新春赛宝大会”,留白和江可的婚礼定在十一月二十六。
丹青回来的时候,也就只有二十天了。
留白早已没有家人,由王梓园出任男方家长,替他出面过文定,送彩礼。他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又有一众师兄弟慷慨解囊帮衬,居然也张罗得像模像样。丹青托罗纹从自己账户里提了一千两银票,直接交给男方总管水墨师兄,算作礼金。
江自修以江家产业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给女儿陪嫁,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将来他们的孩子得由他挑一个随母姓。老江这意思很明显了,百年之后,这份产业就交给女儿女婿打理,压根儿不再指望儿子。
说起江通,更有意思。去年半路出家的舒至纯,不过借了两本参考书籍复习几个月,就考上了第一榜第七名进士。而他这个职业读书人,冲龄启蒙,十年寒窗,居然毫无建树,大受刺激。从此缠上了舒至纯。少年人火力壮啊,完全无视至纯哥哥冷若冰霜的脸,只要有机会,便死缠烂打求他指点一二。
自从三月里舒至纯兖州上任去了,江通埋头苦读,秉烛挑灯,幸运的低空飞过春试,又吊上了秋试录取的榜尾——世代临仿的江家,竟然连出了两个进士。
更要命的是,这不知死活的江通,瞒着他老爹,跑到吏部写军令状,说自己通晓海外事务,擅长与夷蛮打交道,硬是争取到了年后去淄城舶务转运司任职的机会。本来他对妹妹的婚事热情一般,听说至纯哥哥会回来,早早的就回乾城老宅等着了。
江自修瞧着儿子提起舒至纯就两眼放光,心中郁闷得一片茫然。一个女儿,已经嫁给了自家弟子,现在儿子也迷上了自家弟子——但愿这小子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否则全部自产自销,真不知该得意,还是该悲哀。更何况,舒至纯那不单是一座冰山,还是一块铁板哪。
除了江自修夫妇儿女,在京城的主要人员也都回了乾城,筹备婚礼。
水墨、留白、罗纹、丹青四个重聚首,自是说不尽的兄弟情谊。
十一月二十三,鹤哥、生宣、玉版这“异域闯荡三人组”,紧赶慢赶,风尘仆仆,带着无数奇奇怪怪来自异域的物品进了门。
十一月二十五,已是正六品朝廷命官的舒至纯赶到乾城。
此外各地分号的重要成员,自十一月中旬开始,也都陆陆续续到了乾城江家老宅。
当年一起学书画的十四个孩子,除去早夭的飞白,半途出事的瘦金,北撤途中失踪的蕉叶,留守豫州分号的紫毫,聚齐了十个。他们中有些人,已经是整整十年没见面了。在柜上当差的三人,紫毫很快要升大执事,章草、熟宣也已是执事身份。
渡尽劫波兄弟在。
如此足矣。
婚宴将在老宅举行,洞房设在东厢院子。新娘子三天前就去了相隔十里的江家别院,等着花轿到日子接过来。
头天晚上,按照当地风俗,得找新郎官的未婚兄弟在洞房睡一晚压床。
江自修把留白之外的九个人叫到屋里一审,结果只剩下自律自守的舒至纯和纯洁无瑕的罗纹。
章草、熟宣入世早,老练成熟,成亲两年了,章草孩子也已经半岁。七个搞技术的弟子,水墨丹青不必问,异域归来那三人,个个忸怩不安,就连看起来文静又端庄的玉版,被东家问到的时候,也只能红了脸低着头:“我我我……”
江自修心情复杂。儿女大了,都不中留啊。这些水灵灵的孩子,哪一个不是江家花大心血力气栽培出来的?那般用心的教养,就算是别人家的孩子,也早养出骨肉之情了。只可惜了死掉的几个……世上的事,怎能不打折扣呢?留得住这些,已经幸之又幸了……
最后拍板,由硕果仅存的舒至纯和罗纹共同承担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
生宣笑:“你俩可得加油了啊,谁落后了可就找不着人压床了。”
鹤哥笑得更邪:“至纯要做圣人,且由得他。罗纹啊,哥哥明天就带你去开眼界。”
一片嘻嘻哈哈。
这一觉还没睡到五更,压床的两人就被前来铺房的大婶大姐们轰了起来,还不小心让这些泼辣大方的婆姨吃走不少嫩豆腐,跌跌撞撞爬到西厢院子厅堂里。
兄弟几个都没睡,正在这彻夜长谈呢。除了预备做新郎官的留白被拉走上头去了,其他人全在。
看见他俩披着里衣狼狈不堪的进来,众人哄堂大笑。
章草、熟宣冲鹤哥、生宣一伸手:“愿赌服输,拿来吧。”
后两人不情不愿的往外掏银子,一边嘟哝:“不公平啊,你们两个故意赚我们……”
“这就显出已婚人士的优越性了,哈!”章草全无一点当爹的样子,把银子抛起来又接住。
刚刚坐定的两人听明白了,合着这伙人正在打赌他俩什么时候起床呢!
水墨看看旁边裹着被子缩在太师椅上的丹青,笑眯眯的这个瞅一眼,那个瞅一眼,脸色却已经白得很了。
“至纯,你送丹青进去。”
“我不嘛,师兄,让我待在这儿——我舍不得你们……”
“你现在不睡,晚上婚宴的时候还想不想上桌了?”水墨板脸。
丹青只好可怜巴巴的望着大家。舒至纯起身,连人带被子抱着送进房里去。
生宣看看大师兄:“丹青……究竟为什么病成这样?还有,他的手……问他自己,总不肯说。我们也不敢再问。”
“唉,此事当真说来话长……”
舒至纯把丹青放到床上,掖好被子,拉把椅子在床前坐下。
“哥……”
这一声“哥”唤得舒至纯心里酸甜苦辣,全搅和一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握着他的手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