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把被角再掖一掖,终于起身,出了暖阁,跨过隔扇门,来到外间的厅堂。
贺焱、李旭、冯止、照影、照月、君来,一大帮人围着当中的紫檀书案,却静悄悄的没一丝声响。
君来最先发现承安,挪开一步见礼:“殿下。”
其他人纷纷排开行礼。承安摆摆手,要大家随意。照影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承安道:“睡着了,一时半会不会醒,你们自在看吧。”走到屋角,在靠椅上坐下——为了方便丹青休息,酸枝靠椅贵妃榻全搬了回来,铺着软软的羊皮垫子。
所有人重新陷入寂静,在画中流连。
从卷首到卷末,走过山中四季景色,须臾已是一年光阴。看第一眼,色彩和线条立刻化作各种情绪直击心灵,叫人无法自拔。明明是一张平铺的画,却变成了一段悠长的岁月。凝成这岁月的,是一生的爱恨情仇。
看到卷末,似乎春天里那些鹅黄嫩绿还在眼前招摇,转瞬间已经一片天寒地冻。你会觉得自己犹如伫立在岁月的尽头,回望此生,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无限苍凉。于是你暗暗恨起绘画者来:早知结局如此悲伤,就不要把过程渲染得那般美丽;若要留住中间的美丽,就不要把这结局呈现出来。
承安看着众人如痴如醉的表情,靠着椅背合上了眼。画中的一切早已印在眼底,烙上心头。只是,他不忍再看。
终于,照月长叹一声:“我如今才知道,世间真的有天才这种人。”
大家暗暗颔首,深以为然。过了一会儿,李旭道:“最后几笔似乎未完成呢?”
贺焱又端详片刻,道:“这样正好。笔力到此,心血枯竭——”看看承安,“这孩子,当真在豁出命画画啊。”叹惋之中,带着深深的敬意。
第38章
“轻一点,嗯,再轻一点。”丹青缩在高脚靠背太师椅中,指挥承安往画上刷水。水是请照影吩咐下人用白芨草煎的,足足一大盆。
丹青病中无力,又不能假手他人,承安只好把这些体力活全包下来。也亏得他百精百灵,一点就透,做起来似模似样。
“干什么非得这么慢这么薄?一次多刷点不就行了?”
丹青悠然道:“慢工出细活。就得这么浅浅的一层层往上刷,最后才能显出连年累月沉积渗透的效果来。”说着,从椅子上跳下,拿起一支干毛笔站到书案前,“把香炉端过来。”
“这又是做什么?”承安口里问着,手已经听从吩咐把屏风后头放着的白玉小香炉端到丹青手边。
毛笔在香炉里蘸了蘸,手腕一抖,几点香灰洒在纸上。
“啊,弄脏了!”承安一声惊呼。
“别慌别慌,只是做几个霉点子。”丹青趴在案边,轻轻把香灰吹开。不一会儿,落过香灰的地方果然显出一种曾经受潮生霉的印迹来。
“百年古画,又是藏在民间,表面受点损伤是难免的。样子太光鲜,反而失了真意。”
承安笑:“受教受教。”
霉点子做到冬景一部分,丹青忽然停住了。承安过去一看,原来他正在瞅那白雪红梅。猝不及防之下,被纸上触目惊心的点点殷红刺得心如刀绞。
痛定思痛,痛何如之。
这些当初勇往直前的证据,如今叫人恨不能落荒而逃。
承安抽出丹青手里的笔,站到背后让他靠着自己,感觉他慢慢放软身子,最后把分量全部落到自己身上。
“唉,可惜了那些正品鸽血红啊,竟然没用上。”
“……”承安无言。
丹青笑:“我看你拿多少补品来赔偿我的损失。”
“……好,咱们使劲补……”承安呢喃的应着。
做了若干错落有致的“霉点子”,丹青略站远些,看看整体效果,冲着承安一拍手:“接着刷!”
三遍过去,已用了小半天。每一次刷完,墨迹颜色都似乎往纸张肌理深入一层,包括那些霉点子,仿佛从纸里边长出来又被风干了一样,黯淡斑驳。
丹青拿出早刻好的收藏印,端端正正盖在卷首天款的位置。
画上一共三方印:落款矜的是小四方印,“仲卿”两个字,端方大气。山间留白处有一个豆瓣形闲章,用了甲骨文字体,刻的是两句诗:“四时鸣玉山,十年叶君然”,劲瘦峭拔,淋漓恣肆。当日承安初次见到完成的画卷,很为这方闲章震撼,不论内容还是刀法,都透着落尽繁华孑然独立的硬气和悲凉。
“那两方印章呢?”
“请照大哥帮忙磨掉了。”丹青指指一边的高几,“石头在那儿。这东西无论如何留不得的。”
“真可惜……什么时候,你也替我刻一方吧?”
丹青望望承安,把用完的收藏印放到盒子里,心里想着这个也得记着磨掉。
承安见他不答话,补一句:“润格单算,另有菲仪。”
丹青哈哈笑,又挠挠头:“唉,真想狠敲你一笔,可是偏不能收钱,收钱就算接私活了,要受罚的。什么时候得空了,刻一方送你罢。”
承安又看刚盖上的那个,道:“现在才用收藏印,也是为了显出时间的差异吧?”通常收藏印比作者印总要晚一些年,印泥的颜色,渗入纸张的程度,都是不一样的。
丹青摸着下巴:“孺子可教也。”
“侮蔑尊长,该当何罪!”承安“咚”的一个爆栗敲过去,脚下跟着往前跨了一步,恰好截住他的退路,把人圈在怀里,低下头在颈子上蜻蜓点水般轻吻。
“不如,咱们也来做几个霉点子……”承安在丹青耳边低语,满意的看着白皙的脖颈变成粉色,一把将他腾空抱起,放到贵妃榻上……丹青只觉得急风骤雨似的吻落在胸膛,刹那间星火燎原,烈焰焚身。
承安忽然在他胸前使劲咬了一口。“啊!……”痛……快……
最近,他……总是这样……
离完工的日子越来越近,两个人的关系也越来越甜蜜。甜蜜得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每一次欢爱,都激烈异常,仿佛带着一股狠绝的意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狠绝,在承安身上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原来,他的决定从来就没有改变。他……只不过是用这样的方式……和我诀别……”丹青心里清明如镜,身子却迎了上去。
“真是狠心的人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不……我不恨他……”
为什么要恨呢?不过是无奈罢了。是他,手把手的领着自己步入灵与肉的极乐世界,给了自己那么多刻骨铭心的记忆,用最生动深入的方式让自己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他若发现我走了,只怕会把我当作天下最无情的人吧……还真是天生一对……”
一盆白芨水用完,又煎一盆,刷完画,又刷托画用的绫。转眼十多天过去,承安一边刷一边搂着丹青做了无数个“霉点子”。终于告一段落,丹青推开他:“下面就全得靠我自己了。”
为了把绫绷平,特地拿上好的杉木用矾胶泡过,做了一块同书案一般大小的贴板。现在,那裁好的水云绫就贴在上边。那么大的书案只有一个,已经放了画,贴板便委屈在地上。丹青半跪着检查,确定没有折痕,仔细到几乎每根丝都要端详一番。
好在贴绫的时候承安已经预见到这一刻,早着人把厅堂里铺上了丝毛地毯。丹青刚说声垫了地毯恐受力不匀,承安一声令下,立刻把毯子照着贴板的尺寸挖掉一块。对于这种王侯之家的奢侈作风,丹青撇撇嘴,不予置评。
取过大排笔,丹青对承安一点头:“浆来。”
“哪个?”
“甲。”
几上一排四个广口白瓷罐子,依次编号为“甲乙丙丁”,装着不同粘稠度的浆糊。可别小看这些浆糊,当初费了一大缸面粉,用清水反反复复淘去面筋,剩下的粉浆数次沉淀换水,最后按照粘稠的程度分装,才得了这几罐。王府里四个厨娘足足干了三天,直嚷着要加工钱。丹青往里头加了点黄连水,既能防蛀,又掩去了新调浆子的颜色。
承安把左手第一个罐子捧过去。丹青蘸了浆横着刷两遍,换个方向,开始直着刷。因为哪怕只是丝毫拖延,都可能导致先后硬度差异过大,出现厚薄不匀的状况,所以不敢稍有懈怠,一下紧接一下,手眼合一,稳如磐石。
为了干活利落,丹青只穿了束口的长裤和贴身小袄,袖口挽得高高。感觉到汗珠下来了,也不敢擦,转过脸冲承安龇牙一笑,承安便乐颠颠的奔过去,拿了热毛巾替他拭干,然后坐回椅子上托着脑袋有滋有味的拿眼睛吃豆腐。
——裤脚的束口恰在踝关节上头,衬得一双脚腕更加纤秀;短短小棉袄底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细腰,那线条,那颜色——哎,别站起来啊……
“啪!”丹青看承安那副色迷迷的模样,手里的排笔拍过去,糊了他一脸浆子,命令道:“洗笔!”
某人甘之如饴,袖子在脸上呼噜一把,乖乖去洗笔。
承安自幼以建立亲切和蔼形象为目标,王府诸人在他面前也不拘上下。但是,那种隐约的威势是无法抹杀的。他自己,也很满足于这种威严内敛的境界。只有丹青,对此完全无视。之前还肯敷衍敷衍,照顾一下王爷的面子,现在连敷衍都省了。偏偏承安愈发受用,直觉平生惬意时光,莫过于此。
丹青看洗得差不多了,接过排笔,来回把毛顺齐,挤干余水,只用笔尖接触绫面,准备“光浆”。
承安听得丹青气息微喘,知道他已经累极,心下十分不忍:“我替你干一会儿,好不好。”
“我也想啊。可是没干过的至少也得练它十来天才能上手,等不及了,我的殿下。”
丹青每次说“我的殿下”,里头都带一点点调侃,一点点亲密,一点点暧昧的味道,听得承安骨头酥了半边。
“光浆”也是技术含量极高,全凭手法的环节。用洗净的排笔把上好浆的托绫从上至下,从左至右拖一遍,拖一下翻一次笔,要求笔笔相接,笔路纹丝不乱。丹青完成这个环节,叫承安帮忙把昨天糊好的三层重装托纸拍在绫上,用鬃刷刷实刷平,把贴板抬到厅堂通往平台的过道里,等着它阴干。
十一月二十二。
所有的工作都已接近尾声。明天把画芯装上,安上原画遗留的那些部件,再晾一天然后装匣……二十五,他就要出发了。
虽然似乎什么迹象也看不见,丹青却能感觉出王府里隐隐的紧张忙碌,他知道,日程早已定下。
然而“藏珠小筑”愈发清静,连照影都少来。承安面对丹青时那点狠绝之意竟日益淡薄,终至消弭于无形,仿佛他自来就是那么悠闲那么多情的安逸王爷,镇日陪着心上人在后花园里调朱弄粉,点额画眉。
只是丹青心思体力透支得厉害。最后一部分每道工序都要亲力亲为,不敢稍有差池。当日进度一完成,几乎立即倒下,蜷在承安怀里补眠。
第39章
隆庆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五,这一天恰是冬至。家家户户忙着熬粥煮馄饨,满城都飘散着暖洋洋香喷喷的味道。
逸王府众人在益郡城北门外为进京贺寿的王爷送行。
今年是皇帝陛下四十春秋大寿,凡三品以上地方官员一律进京庆贺,皇室宗亲弟子更应早到。逸王为了等最重要的那件贺礼,已经拖了些日子,只得婉拒蜀州刺史走水路同行的邀约,从陆路入京。
大家毫不犹豫一致同意走陆路,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们让《四时鸣玉山》上次落水的经历整怕了。尽管这回绝对万无一失,王府在丹青的指点下专门找能工巧匠为这幅画定做了一个里外三层的密封匣子,防震抗压,水火不侵,还是不敢冒险。这幅画,可来得太不容易了!
至于丹青……出发的前几天,已经变成了府里的禁忌话题。在贺焱和照影的严格约束下,任何人都不再提他,仿佛这个人从来未曾存在过。只有承安,朝夕相对,形影不离。直到昨晚,画装进了匣子,丹青叮嘱一番开启悬挂的窍门,昏昏欲睡,承安像往常一样,把他抱进暖阁,盖好被子,点上安息香,哄着他睡熟,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留下来,而是提着匣子回到前院。
幕僚侍卫随从们在大厅里站了半屋子,各色进贡的贺礼,进京往来应酬的礼品,堆满了另外半间屋子,都在等待王爷临行前最后的检阅。
一夜无声忙碌。
当然,即使嘈杂喧嚣,也不可能惊动“藏珠小筑”里熟睡的那个人。因为这一次的安息香比较特别,足以让人十二个时辰醒不过来。
没有人敢向承安提议:不如我们往香里再加点料,叫他永远也醒不过来,多省事。何况,人死在王府里,终究不够完美,赵温那里,江家那里,都不太好交代。这些不必要的麻烦,应当尽量避免。
冯止送走逸王,在回府的路上,暗暗发愁。他身后跟着赵恭和几个随从。当王爷宣布让他和赵恭留守的时候,所有人心中一块石头都落了地,知道主子终于下定了决心。因为这两个人和丹青几乎没有什么交往,而且,和其他人比起来,一个狠心,一个辣手,向来是王府的“无情二人组”。
临走,殿下对自己说:“府里的事情,请先生全权决断。”——唉,全权决断……冯止想起昨天贺焱私下同自己谈的一番话。
本来照他的想法,这件事最完美的处理方式,莫过于代表王爷说几句体恤的话,然后赐金放还,等人出了门,找个僻静地方结果了,或者沉尸河底,或者抛尸野外,只当是遇上匪徒猛兽,一了百了。
可是昨天殿下还没从“藏珠小筑”回来,贺焱却拉着自己到一旁,问起这件事。听了这个打算,半天没说话。最后慢悠悠的道:“正一老弟,眼下王爷以大业为重,慧剑斩情丝,当断即断,确是你我的福气。可是,那毕竟是曾经搁在心尖子上的人哪,难保将来不会难受后悔……殿下聪明仁厚,当然不会迁怒于人……这个……事情做是要做的,可也别太难看了。万一回头殿下问起,你叫他情何以堪?”
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对着贺焱一躬到底:“多谢三才兄提醒。”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在府里同甘共苦这么多年,又赶上这样深明大义的主子,眼见得展平生抱负,咱们今后,互相扶持的地方还多的是啊……”
贺焱这番点醒可以说给自己去了一个大大的隐患,不过眼下,却让事情的难度增加了不少,颇为棘手啊……不得不杀,非杀不可,还要杀得漂亮,杀得柔情万种……头痛!无论如何,先回去看看再说。
承安一马当先,领着王府的队伍往北而去。
五十里。
包裹在心灵外边的硬壳终于无法抵挡内在的狂风暴雨,一丝丝开裂——剥啄有声,噼啪作响。
一百里。
硬壳炸得粉碎。短暂的迷茫之后,一颗血淋淋的心猛地落下,赤裸裸的泡在胸腔苦水中,颤抖抽搐。
“他死了。”
“我杀了他。”
“他死了他死了……”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啊——痛断肝肠。
承安觉得心上被穿透了无数个孔,冷风挟着苦水钻进去,打一个旋儿,又从另一个孔钻出来,把力量和生机一点点带走。几个回合之后,“哗啦”一声,千疮百孔的心变成一堆碎片。
原来,为了消除城墙上的一道缝,自己竟然拆了整座城市。
那样造化钟神秀的人啊。
如果十年前——哪怕五年前呢,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在命运的前方等待着自己,我还会不会……也许及早诈死埋名,跳出红尘,也许练就一身绝世武功,逍遥方外。凭自己的能力,又怎么会做不到?可是那样的话,还有没有可能相遇?
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