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欲者——甘草柴胡

作者:甘草柴胡  录入:02-21

  虽然状态都不是很好,但工作还是要继续。教育部项目的有关材料,下周一就要全部交上去了,因此这个周末必须全部整理、校对妥当。
  两个人一个检视表格,另一个核算书款和材料费,屋子里除了纸张翻页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动静。
  忽然,嘟嘟的电话铃音响起,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喂,你好。曾虚白拿起了放在书桌上的话机。
  那边的人好像在询问。
  是,我是曾虚白。
  片刻的停顿过後,一个刺耳的女声突然从话机里直直地穿透出来。
  或许是房间里太过安静,或许是对方太过卖力,坐在附近电脑桌旁边的张哲能清楚地听到哭骂声的传来,虽然听不清对方究竟在骂什麽。
  曾虚白的脸一霎时褪尽了血色,那副在张哲多方刺探後仍然稳稳带在他脸上的完美面具,就在这一刻碎裂了。

  7
  张哲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曾虚白握著电话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再接著,嘴角的肌肉甚至也微微抽搐起来。
  但是让张哲不明白的是,曾虚白一任对方叫骂,自己却一言不发,也不挂电话,就在那里撑著。
  张哲倒是很快回过神来,起身去了卫生间。在马桶盖上坐了很久,出来时看到曾虚白还举著电话,连姿势都未变过。
  轻轻掩上门,下楼走到小区的超市,转了一圈,买了几个面包圈,再慢慢往回走。
  难道是以前的女朋友?看样子不像啊。母亲?哪个母亲骂儿子会这样狠的?难道是──
  情人的妻子?
  想到这里,张哲一个激灵。但随即也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要是这样的话,曾虚白大可以挂断电话了事,干嘛要受这种气?再说,这些天他和曾虚白的接触也不算不频繁,他根本不像是有伴儿的样子,无论男女。
  带著疑问,张哲又慢慢踱回去。
  那个电话终於打完了。
  曾虚白燃起了一支烟,坐在书桌前继续他的工作。他看起来十分平静,平静得像不见星月、一片死寂的夜空。这是张哲第一次看见他抽烟。
  早上没有吃饭,刚才饿得不行,买了几个面包圈,老师您要吃一点吗?
  曾虚白微笑著摇头,但是笑容很勉强。
  连伪装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这时候的张哲,突然感觉到一种残酷的快意。他的灵魂像一个嗜血的野兽,悄悄蹲坐在一边,欣赏著曾虚白撕落面具後血肉零落的模样。
  现在还不是走上前的时候。
  曾虚白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这种冷空气并没有冰冻住张哲,他一边咬著面包圈,一边翻著材料。他知道,曾虚白需要的不是小心翼翼,而是平静如常的气氛。
  终於,张哲把书款和材料费都核对完了。
  放在曾虚白案头的时候,曾虚白抬头向他表示感谢:又侵占了你的休息日。今天我有点别的事情,改天请你吃饭。虽然还残留著遭受打击後的虚弱,但显然又重新将铠甲披挂上身了。
  张哲也没有推辞:好啊,我等著。到时候我拿瓶我爸藏的好酒请老师尝尝。
  曾虚白没有食言。周一把材料交了上去,项目的初期准备工作就算暂时告一段落了。周三的晚上,曾虚白请张哲到学校附近的江南春酒楼吃饭。
  张哲也没有食言,实际上他甚至是超额了。他带来了一瓶白酒和一瓶红酒。
  不知道老师喜欢喝哪种酒,所以就各带了一瓶。张哲这样解释。诚恳的模样掩藏了真实的意图:酒掺著喝更容易醉。
  这瓶剑南春是80年代产的吧?曾虚白很有兴趣的望著那瓶白酒。
  啊?老师对酒有研究?张哲早知道曾虚白不是书呆子,但是有时候还是会遭遇意外。
  只有80年代的剑南春是这种瓶子,到了90年代就换了新包装了。
  张哲连忙给他斟上酒。
  曾虚白抿了一口,露出了一副很享受的神色。
  两个人就这样推杯换盏起来。
  最开始当曾虚白用一种内行的眼光打量那瓶剑南春的时候,张哲就知道自己将要面临考验,但那时候他对考验的严峻程度还没有明确的估计。
  张哲一向对自己的酒量很有自信,但是今天他终於见识到了什麽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不过能喝酒的人往往都会有那麽点臭脾气,就是不能遇到比自己更能喝的人,否则一定得把对方干趴下,不然就是让对方把自己干趴下,总之要以某一方或双方的趴下了局。
  张哲今天本来是打算听听曾虚白的酒後真言的,不然看看他醉酒後的真人也好。但是到了後来,却莫名其妙地开始和曾虚白拼酒。
  先是白的,後是红的,然後又上了几瓶啤酒。
  最後的结果,趴下的那个,是张哲。
  出了酒店,张哲挂在曾虚白身上,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喝醉了酒的张哲,不知为什麽,感觉特别想和曾虚白谈心。天知道他这是怎麽了,平时喝多了他总是蒙头大睡的。
  老师,老师,你听我说,你别、别总这麽著急往前走。曾虚白拖拽著他往前走,张哲就往下沈,他还想站住好好说几句话呢,干嘛这麽著急赶路。
  你说,我听著。曾虚白其实也喝得有点过了。不过他的体质有个好处,醉了只要多喝水,多去几次卫生间,多出出汗,就很快能缓过来。绕是如此,现在他也感觉有点摇摇晃晃的。
  曾老师,曾老师,嘿嘿,我真想不到你这麽能喝酒。张哲啪啪地拍著曾虚白的胸膛,好!今天这酒,喝得爽快!我,我佩服你!你,你是个真汉子!张哲竖起了大姆指。
  谢谢!嘴里敷衍著,曾虚白不禁苦笑。早就知道这个孩子并不像表面上看著那麽乖觉,而是颇有心机和城府,但是今天这种酒醉之後的江湖气,却是曾虚白没有想到的。
  老师,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我不再只把你当老师了,我们做朋友!张哲豪气干云。
  好、好。曾虚白虚应著。
  张哲显然对他这种态度不满意,又站住了不肯走,你说,你把不把我当朋友?是不是你是老师,我是学生,我不配当你的朋友!
  当然不是,不是朋友的话,能这麽尽兴的喝酒吗?曾虚白信誓旦旦地表示。
  真的?
  当然!
  醉鬼这才听话的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絮叨朋友如何如何,下次再喝什麽酒。越唠叨声音越是含糊,以至於曾虚白问了他好几次住在什麽地方,他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没办法,只好把醉鬼搬回到自己家里。
  终於进了门,曾虚白长出了一口气。

  8
  刚刚把门碰上,突然一股大力推过来,曾虚白被张哲压到了玄关的墙壁上,酒气、热气迎面扑来。
  张哲的眼睛灼灼地盯著曾虚白:老师,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觉得,觉得你特别亲切。
  曾虚白挣扎了几下,却被醉鬼用更大的力气按了回去,只好采取绥靖政策,配合地摇了摇头。
  那、那我现在告诉你,我觉得你特别亲切。特别、特别亲切!醉鬼为了加强语气,梆梆拍著曾虚白脑袋旁的墙制造音响效果,你、你知道为什麽吗?
  曾虚白从善如流:为什麽?
  因为我觉得你特别像我哥哥。醉鬼捧著曾虚白的脸,声音异样地温柔,特别像......。
  他、他比我大四岁。伸出四个指头。四岁,你知道吗?四岁你知道是什麽概念吗?
  一、二、三、四,我知道。曾虚白全当是哄小孩。
  四,不算多吧?是吧?可是,他对我特别好,不仅是哥哥,还像父亲一样。我爸我妈老是忙、忙、忙,打小,是我哥给我洗澡、带我上街、送我上学,我哥还给我开家长会。哈哈,你知道吗,初中生给小学生开家长会......哈哈。
  张哲好像觉得特别好笑,笑出了眼泪。
  你猜他现在在哪里?
  其实曾虚白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但是还是摇了摇头。
  他死了!张哲突然脸上一片颓败,他死了。低声念著这几个字,似乎至今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张哲手上放松了力道,曾虚白叹息了一声,想把他搀到客房去。可是刚扶上张哲的肩头,张哲突然抱住了他:
  老师,我哥哥,他死了!死了!呜呜......张哲把头埋在曾虚白肩头,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颠三倒四地诉说:
  谁都该死就他最不该死,呜呜......。小时候,整个军区大院都知道他是最好的孩子,学习棒,懂礼貌,整个大院的姑娘、小子都喜欢和他玩儿。小时候我和别人打架都是他护著我。长大了,我犯浑,每次惹事了,也都是他护著我。那年他刚考上研究生,带回家个女朋友,我爸不同意,嫌那女的配不上他,他头一次和我爸顶得那麽厉害,爷俩不说话。可是那一天,那一天,呜呜......。
  张哲又哭又说,时不时还打几个嗝,弄得几乎喘不上气,曾虚白只好慢慢给他顺著背。
  我妈,我妈就说,也不能老僵著,一家人出去吃个饭。刚到酒楼门口,那边就有几个人从暗处冲出来,拿著枪。他们是冲著我爸来的,警卫离得远,我哥转身把我爸抱住了......。
  张哲说的含糊不清,但曾虚白却听明白了。像张哲父亲那种位置上的人,不可能没有几个政敌。矛盾激化,就有了一些过激行为。关键的时候,是长子替父亲挡了子弹。
  死的其实应该是我!是我!张哲揪著自己的头发,我哥那麽好的一个人,那麽优秀的一个人!我爸我妈肯定也这麽想,要是死的是我,把我哥换回来多好!
  张哲的情绪有点失控。曾虚白知道,这些话一定积郁了许久。那麽,今天的努力和隐忍,就是对逝去的哥哥的祭奠,对死去爱子的父母的补偿吗?
  说实在的,在此之前,曾虚白虽然对这个细心勤奋的学生颇为欣赏,面对他时却实在放松不下来。他那种太过有分寸的礼貌和隐隐探究的眼神,让曾虚白不得不把自己严密地武装起来。
  但是,在今天,他和他,都不知不觉卸下了武装。
  张哲的眼泪鼻涕揩了曾虚白一肩,曾虚白没有动,只慢慢帮他顺著背。
  突然,张哲喉头喔喔做响,曾虚白连忙使尽全身力气把他拖到卫生间。
  闹了好一阵,才终於把张哲安顿在了客房里。
  盖上被子,曾虚白转身要走,却被张哲拉住衣角:哥,哥,别走......。
  曾虚白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住了,任床上的人攥住他的衣角,直到张哲呼吸渐渐平稳,放松了手指。
  曾虚白到浴室冲了个澡,到书房打开了台灯,坐在书桌前,燃起了一支烟。
  之後好几天张哲没有联系曾虚白。
  他觉得这次糗大了。
  在曾虚白面前,他一贯是一副有礼貌,有分寸的好学生的样子,谁知道那天喝多了居然会挎著曾虚白的脖子称兄道弟。
  那天最後自己都说了什麽话,做了什麽事,都不大有印象了,但是那种倾诉过的放松,却仍然记忆鲜明。
  本来算计著想听曾虚白的真言,看他的真人,不成想自己的原形倒先落到了曾虚白眼里。
  郁闷啊!
  不过郁闷归郁闷,但却没有那种对不对的人说了不对的话之後的後悔。很奇怪,尽管有丁昭的例子在先,张哲却依然直觉地认为曾虚白是值得信任的。
  这个周末,张哲没有往曾虚白的公寓跑。
  但,没有想到的是,曾虚白居然主动打电话来约他。

  9
  饭菜是曾虚白自己做的,炖鸡、蒸鱼、油麦菜、荷兰豆,都是家常菜,却美味爽口,吃下去肠胃熨贴到十分。
  这一次,曾虚白的态度亲切了很多,不再是那种彬彬有礼却注意保持距离的模样。
  这顿饭吃得很有些安抚的意味。
  当我是需要安慰的小孩儿吗?张哲心里很不是滋味。
  最郁闷的是,对方根本就没有出招,自己就已经先输掉一局。
  郁闷的结果就是,嘴里嚼著酥烂的鸡肉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却是曾虚白的脖子。
  曾虚白今天穿著灰色的毛衫,领口露出淡蓝色的衬衣领子。
  不知道为什麽,从曾虚白家里走出去好远了,那淡蓝色的衣领还在张哲眼前晃悠,从中午晃悠到晚上,一直晃到张哲的梦中去。
  学校是现代社会最具规范性的机构,早操、晚自习,上课、下课,一天很快就过去。
  又是周末。
  曾虚白这一段时间确实很忙,周末也坐在电脑前用功。本来计划今晚要把书稿的第一部分完成的,但突如其来的访客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是张哲。
  他的突然到来让曾虚白很感诧异,一向做事很有分寸的张哲,这次不但没有电话预约,还带了一身酒气。
  怎麽,到这里醒酒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吗?曾虚白挑了挑眉毛,不过还是给他端来了一杯红茶。
  张哲这次却不像上次那样闹腾,只拧著眉毛说:我能不能在您这里坐一会,您该干嘛干嘛?说著把自己摔在了沙发上。
  曾虚白居高临下看了他一会,说:好。
  书房的门开著,劈里啪啦地打字声清晰地传到张哲耳鼓中。单调的敲击,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异能。
  张哲捧著茶杯发呆。过了一会,闷闷地开口问:我可以抽烟吗?
  烟灰缸在茶几上。曾虚白回答。
  得到首肯的张哲从口袋里摸出了烟和打火机。这是他刚才喝完酒从贺肃那里顺过来的。他和曾虚白一样,平时不抽烟,偶尔想起来才抽。
  不知是第几根烟时,曾虚白站了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肩膀,走出来把客厅的窗户打开,春天的凉风带著些湿润的气息悄悄潜入屋中。
  怎麽了?心里不痛快吗?
  曾虚白的关心,张哲却不想领情,他不喜欢这句话里的那种老师对学生的官样腔调。因此只是点点头,什麽也没有说。
  和家里人闹别扭了?曾虚白知道张哲没有女朋友,这个年纪的人,如果不是感情纠纷,那就是很可能是对家长的叛逆心理了。
  张哲翻起眼睛看了一眼曾虚白:老师您不用管我。
  曾虚白苦笑,醉醺醺地坐在人家家里,连问也不让问一声,现在的孩子。
  还是耐心地放缓了声音说:尽管有些长辈确实对孩子有太多的控制欲,但是这种态度当中的爱的成份还是不应该被忽视的......。
  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张哲突然暴躁起来。但是吼完马上就後悔了。在他面前,自己怎麽变得这麽缺乏自制力?
  但是你可以告诉我啊。曾虚白的声音依旧温和平静。
  张哲的胸口起伏不定,似乎在极力隐忍著什麽。半天,终於慢慢平静下来,低著头问:我今晚能呆在这里吗?
  曾虚白半天没有说话,张哲还以为他会找借口把自己支走,毕竟今天已经麻烦他大半晚了,而且还刚犯过冲。但末了曾虚白还是说:好。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消耗过多,张哲十点左右就倒在床上了。曾虚白安置好了他,又回到书房。
  睡得太早,导致张哲起夜之後,就怎麽也睡不著了。看了看表,才凌晨一点半。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张哲点起了烟盒里的最後一支烟。
  虽然经过了一个晚上的折腾,愤怒和无奈仍然盘踞在他心里,无非拔除。其实很想对曾虚白倾诉,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怎麽能告诉他,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父亲......
  一个远房表叔把小表妹送到北京来,美其名曰是帮忙家务,其实是想靠父亲的影响,给她找个好工作。
  但是,今早张哲回家的时候,却看见她衣衫不整的从主卧室跑出来......
  母亲是文工团的团长,前天带团到西北去了。张哲并没有说他今天要回家。
  是,他霸道、多疑,做事不择手段,凡事以自我为中心,从来不知自责和忏悔为何物。这也是他历经70、80年代的政治风暴而屹立不倒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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