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赖?”赵简眼珠子一转,朝着门外喊。“正我,正我,秦二世而亡,策论开题——”
然后得意洋洋地转向先生。“我侍卫代我答!”
学子们笑得一个个前仰后合。
门外黑衣抱剑的诸葛正我闭目,随口代主人作论——
“阳谋天下,虽为枭雄;鞭策万民,终是独夫。夫秦之一世,垂以万代车仪同轨之圣功,难盖其百年酷虐骄横之政心。民不从而不顺,仁不济而不张,即韩非墨翟再世,呜呼何挽?颓然同覆倾巢之下,待圣人出而救之。”
老蜘蛛听得连连点头。“好,好,好文采,好文心!”
纵是席间众子,亦被这日日守在课室外看来武功高强的侍卫所拟策论,惊了一惊。
赵简更是拍手叫好。“如何如何?不比你们差吧?”
老蜘蛛哼了哼,“许仕林。多日缺课,老夫倒要听听你的见解。”
众学子唰地全部将目光转至许仕林身上。
一个颠三倒四纨绔子弟的护卫,都能作出文采斐然的策论,众人是正牌儒生,腹中吃了数年的墨水,总不好被人生生盖了过去。
更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心内已打好了同题草稿,紧张地看住许仕林,想听他答案,再看有无机会献献身手。
许仕林缓缓站起。
“秦二世而亡么?”
老蜘蛛颔首。“快快拟来。”
许仕林微微一笑。
“三皇五帝,使民如蚁,不知而不为。尧舜禹汤,驱民如鱼,无争而无息。春秋乱开,战国烽起,政如虎,民如豸,弱肉强食,日夜奔逃,乱心惑起。惟至于秦邦,焚伪书而绝民智,坑儒生而弃民乱,图天下,惜天下,罪一人,祸一身。一者二世而亡,一者百代流芳,孤注一掷,身败而名裂,其何如哉!”
自老蜘蛛始至满堂学子,个个都被许仕林朗朗议论,震得目瞪口呆。
门外的黑衣侍卫,更是抱着长剑,以不可思议之讶然神色,看住许仕林。
汉朝以后,以儒家为正统。始皇帝焚书坑儒,向来以暴虐之称名垂青史。诸葛正我那番议论已算客气,换作有些词锋尖刻之儒生,吕不韦阿房宫的痛加贬损讽刺一番,才会过瘾。
如今许仕林却坦然在座席之上,为千年前的暴君赢政翻案,还唱起来赞歌!
“这这这……”蜘蛛精倒是不在意这些千古评判之事,看住满座举子讶异鄙夷脸色,只好为许仕林勉强解围。“别出心裁,也算借了老庄之说吧……今日提前散课。许仕林你留下。”
赵简正盼着散课后立即冲到许仕林身边一亲芳泽——抑或至少倾诉个衷肠,谁料许仕林又被先生留下,闷闷不乐地随着众学子走出去。
“正我,你想啥呢?”
黑衣护卫一直凝眉不散,神游天外,猛然回过神来。
“少主,刚才许仕林那一段论述,属下从未曾听闻过。”
“啊,他说啥了?”
诸葛哭笑不得。“没啥。少主今日课毕,我们先离开吧。”
“正我明儿个早点叫我起身!我要早早来跟仕林说话。”赵简蹦蹦跳跳,眼中透出快乐光华。
诸葛正我无语,只得应了声是。
“我说这个仕林哪。”老蜘蛛精也不知道自己将许仕林这块青蛇白蛇的宝贝疙瘩留下来能做些啥,只好象征性地责备几句。“你今日之言论,上了考场可得改改。你的文才无人能及,若非年岁太小,现在去考,也能拿个状元郎回来。只是……”
“仕林多谢朱先生。”许仕林揖了一揖,抬头温柔微笑。“剑走偏锋并非大道,仕林年少莽撞了。定没有下次的。”
老蜘蛛也未料到许仕林如此容易就乖乖认错,只好点头捋着山羊须。“那就好,那就好。去吧。——真是个好孩子。”
赵似晃晃悠悠走在路上。
“喂喂,正我,你还在离魂哪?想啥呢,万一有人来刺杀我怎么办?”
“少主放心。属下一面出神,一面看着四周的。”
赵似噗哧笑了出来。“我跟你开玩笑哪。你还在想那个啥啥啥论述?喂,小王警告你,可不许跟你少主我抢人啊!许仕林是我先看上的!”
“属下不敢!”诸葛正我懵然看住赵似。“少主尽管将许仕林大卸八块——只是若有机会,属下还真想问一问他,这篇策论,下文又要如何铺陈开展。”
“好好好,待到老子得手,一定给你机会问哈。”赵似哼哼着,眼珠子转来转去。“走,去楼外楼吃好吃的去!”
两人还未走到楼外楼,才在苏小小墓附近,便被身着官服的两个文官截住了。
大白天的,杭州城内人流不多不少,倒也不算晃眼。但两名官员翻身便拜,被诸葛正我大力扶住。“殿下微服巡游,莫行大礼。你们怎会从京城赶来?出了何事?”
“请殿下速速回京。”
“才不!去跟皇兄和皇祖母说,我在这儿念书学文的,不知道有多乖巧呢,才不回去!”赵似嘟嘴。
“殿下……”一个文官忽然放出哽咽悲声。“太皇太后……怕是要驾鹤去了……”
赵似退了半步,怔怔复述,“皇祖母……怕是要驾鹤去了?”
——当朝哲宗皇帝,十岁即位,太皇太后高氏听政。
哲宗之生母朱太妃笃信道教,高氏为防太后专权,故意压抑她的位号,硬是封了神宗的正妻向皇后为太后,却将朱德妃撇在一旁。
哲宗即位这八年来,被高太后死死压抑,大政俗务,均事事不能自主,选后时为了孟氏与刘氏之争,竟被太后罚跪了一日一夜,晕倒方休,亦未能让自己心爱的女子登上后位。在朝政上,是仿照高太后的仁宗时柔行旧制,还是继承自己父亲神宗时变法良政,更是存在着激烈争端。
两年前皇帝为亲政还政之事,更是与高氏彻底撕破了脸皮。简王当时年幼,横行无忌,肆意跋扈,朱太妃怕皇帝被亲弟所累,狠狠心派了十岁的赵似为钦差,常驻在江南等地,以免妨和京都残酷的宫斗。
人算算不过天收。
高太后毕竟是快六十岁的老人了,今次终于病重欲死,赵似虽孺慕祖母之情,却也心知肚明兄长之志愿,这一时之间,应该悲恸还是应该兴奋,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诸葛正我反手狠狠掐了赵似一记。
赵似吃痛,哇地哭了出来。
“殿下节哀,殿下节哀——传太妃口谕,请殿下回转京都,即刻起程。”
赵似挣扎了一下雪晴书院与许仕林,便乖乖放弃。
“嗯,我先随你们北去——正我。”赵似小心翼翼拿出自己的一块贴身巾帕。“你先回书院,将这个送给我林弟,随后快马追来。”
巾帕上简简单单绣着一个赵字,天家之姓,大气逼人。
诸葛正我点头。“殿下一路珍重。章蔡二位大人,殿下的安危暂交你等,勿显行迹,以防有变。”
“我们晓得。”二人护着赵似,匆匆离去。
诸葛正我回到雪晴书院之时,正逢旭日斜归,满园暮色。
守门人认出他是赵似护卫,亦没阻拦。
“许公子啊,他今夜没回去,寄宿在园内的。你去问问两位佘先生好了。”
“多谢……”
“哎,等等。想起来了,刚才瑟楼的单老板来找他,将他接走了。”
“瑟楼?”诸葛正我忆起初遇许仕林之状。其实赵似到如今也没弄明白为何妓院的小倌忽然换作了书院的书生,诸葛正我身为护卫,自然也没这个闲工夫去问。
“多谢,那我去瑟楼寻吧。”
——也许,白天做书生,晚上做小倌?
这江南风情,临安行状,还真与京师不同。诸葛正我不禁又咀嚼起许仕林那番策论——
好奇特的论调。好奇特的秦始皇。
以自己身名来赌的帝王,绝民之智慧,换民之安居。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现今朝中的新政旧政,亦在其中见了分晓。
新政强君权,弱民势,不遵宰相,不归圣人。
旧政四平八稳,无波无折,国弱民强,兵散田园。
何者正,何者误?
瑟楼后院,一个小倌正端着一盆脏水,向巷子里泼了出去。
诸葛正我敏捷地在最后刹那跳开,才没被泼了一脸,但身上也溅上点滴水渍。抬手闻闻,一股臭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泼水的小倌抛了个媚眼过来。“皱什么眉头啊,这可是老娘洗屁股的香水,多少阔家子想闻还闻不到呢!”
诸葛正我怔怔看着这位“老娘”,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原本想登门拜访,只得改为高来高去,上房揭瓦。
瑟楼远对琴楼,琴楼高处有姑娘绰约倩影,正是梳妆整束时候。刨花头油的味道飘得四巷都是。
中间的花港中,秋霜露重,大朵大朵的名贵菊花开得正好。桂树还未争发,秋月季一丛一丛的,簇在一侧点缀。
整个花园布置得似有洞天,却又全无章法。中间一汪鱼池,碧波深黯,隐约能看见游鱼影动。
诸葛正我目光锁定花港中的那栋小小阁楼——视野最佳,位置最秘,前眺花港,后观西湖,形制上又似是私人所住而非宴饮之地。双楼之主不住在这种地方,更去住在何地?
诸葛轻巧地落在观鱼阁檐上。
却听阁内喘息声紧密。
诸葛正我脸上飞红,但怀中皇家锦帕又不能随便一扔了事,硬着头皮揭开瓦片看了下去。
却是一惊。
许仕林与一名他未见过的俊美青年,双双裸裎,坐于纱帐之中。
但二人却并未做何苟且之事。
两人盘腿依次而坐,俊美青年的双掌抵在许仕林的琵琶骨上。
——这是在,疗伤,还是传功?
诸葛正想再看真切,却忽遭一股完全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力量,被狠狠推了出去。
妖风诡劲,生生将高大魁梧一个活人击得如风筝一般。
诸葛正我被击落西湖之中,水面浮起一丛血花,载浮载沉。
“有人窥测——”
善财童子闭目开口。“仕林,请守住心门。洗骨伐髓共需经六十四重天,现今已到五十二。再有半个时辰,你身上妖族骨血便可尽消,惟留仙脉。”
许仕林闷哼出声。
善财悠悠叹。“差些忘了,你被我点了哑穴,根本不能答我。——仕林,今日之事,我虽未遵你心愿而为,但到你二十岁后,记忆尽复,仙灵归位之时,你便会明白此中原由。其实,原本该到那时再为你施这洗伐大法,无奈……”
善财捏决。
“第五十六重天了。原本此法并无苦痛,但你现今身躯尚是少年,承此大变,会有少少苦痛。尽力忍耐便是——此法一旦功成,纵使我不能再在你身边守护,你也能应付种种风雨,以及世间歧路了。”
白雾蒸腾。
善财面上露出欢色。
“六十三重天了,再有片刻便可功成——仕林?”
善财法界陡然重重一震。
许仕林口吐腥膻鲜血,昏了过去。
六十三重天的洗骨伐髓大法,竟在紧要关头失败,前功尽弃!
善财惊疑间拥住许仕林,伸手探他腕脉。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仙气如泥牛入海。
妖氛却炽烈如织,四下肆虐无迹!
“因为五年前,我就早已给仕林换了一套筋脉啊。”
无视善财法界,施然推开房门含笑而立的,正是佘青。
法界徐收。
善财童子面色如纸,颓然靠在榻上。
许仕林双目紧闭伏在他面前,脸色却透出诡异的妖红。
佘青走入来,给自己倒了杯酒,举杯示意。
“满盘皆输的滋味如何,善财上仙?”
善财只有苦笑。
“你以何等筋脉换在他身?妖气之烈,竟是我平生未见。”
“我自己的筋脉。”佘青举杯一饮而尽。“你若是能换,倒是奇闻。恐怕不空绢索亲来,亦只有对骨兴叹了。”
“那你——”
“我换了龙筋呀。五年前,你师姊在钱塘江畔说,蛇永远只能在地上爬行,惟有飞龙才能在天。呵,当时我很想告诉她说,凡事都有未必。例如我这条蛇,便用着正宗东海龙族的筋脉,随时都可以——化云布雨,亢龙而无悔。”
“你,你用了她的筋脉……”善财声音颤抖。
“蛇换龙筋,同类其殊。有趣不?”佘青娓娓道来,语气十分动听。
善财耳中,这却是最为狠毒的诅咒。“你从一开始,就算好了一切?你从未想过给龙女一线生机?”
“有一个秘密。”佘青起身,来到善财面前,带着欣赏神色,轻抚他面庞。“嘘——千万不要告诉旁人听哦。钱浙是我的人。对了,虎蛟也是。”
善财忽然全身一震,明白过来。
“那么,因虎蛟之死,而找上我的那个大麻烦,也在你设计之中咯?”
“童子,你是世上最最聪明的童子。”佘青低头在善财唇上印下一吻。“待你何日堕落为魔,再来投奔我吧。今此一世,我与不空绢索之间的斗法,唯有其中一方神魂俱灭,才能销账。你身陷其中,美好少年,真是何其无辜……”
佘青抱起昏迷之中的许仕林而去。
善财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在眼前的敌人面前,他根本连动手的机会也无——
青蛇,若是你真救出白蛇,这悠悠天下,又要从谁来祭!
许仕林在书院内醒来之时,眼中妖氛已然浓得再藏不住。
“仕林先前虽然晕倒,但却听见了先生与单老板谈话。”他伸手挽自己发髻,越挽却越松,终于全散落下来。
青蛇背对许仕林,正在提笔书些什么。闻言回头。“则,有何感受?”
“仕林身上有先生的筋骨血脉,所以会隐约捉摸到先生心思;先生的筋骨血脉在仕林身上,所以亦能轻易探查到仕林心中想法,是么?”
“这便是我所说的,你我之间的奇特联系。”佘青笑眯眯地放下笔。“你是白蛇之子,又换了青蛇血脉,现今就好似我俩的后代一般哦。”
“你们的后代,难道不是雪晴先生么?”许仕林垂眸。
“果然与我心意相通。”
“也难怪仕林虽然年幼,但心中所思所想,却无比深沉开阔,遇事常常有奇怪智慧,似在冥冥中提点,却又似将仕林推得无处容身,无地落脚。这些,亦是从先生身上而来。”
“你的身躯虽然是个小小少年,但智慧才华,却已经举世难得。这其中,既有仙胎,亦有妖骨。天地之间钟灵毓秀,仙、人、妖三族之华彩你身皆俱。仕林,你之前途,不可限量。”
许仕林从榻上站起来,只觉视线模糊,禁不住略微晃了晃身子。
勉强稳住身形,吸气呼气,吐纳之法自行运转,视界才回复清明。
视线所及,佘青正在描画的,却是一副观音图。
许仕林咬牙笑了笑。“仙胎也好,妖骨也罢——仕林此身,终有一日,不受摆布。”
“……拭目以待。”
佘青将画好的观音图比在壁上。
水月林中,白衣大士,宝相庄严。
“好不好看?”佘青笑问。
许仕林眯眼凝神,看了半日。
一时间,两人的容貌,从某个角度看来,竟神似至极。
“好看。”许仕林看了很久,才认真答。
夜色如水,明月朗朗。
白佘山下,终须一别。
涂九歌对月遍照比了几个手势。
迤逦替他言道,“多谢你护送我们至此。暂时别过,他日有缘再会。”
月遍照哑然失笑。“好俗气的说词,跟江湖切口似的。喂,我说徒儿啊,你放开那姑娘的袖子管啦,你若是一直把持着不放,涂兄可是会生气的。你别看平时不说话的人,一生气起来,必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