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下)——少微子

中篇·锦瑟．六

　　路萧那夜似乎睡得不好，慕容雪衣起身时，他正睡得香。

　　其实慕容雪衣也没有睡好。

　　他没有惊醒路萧，留下够用的银两，一个人走了。他没有再叫车，而是要了匹快马。当路萧醒来时，他已策马穿过了关口。

　　他们借宿的客栈在一座小镇里。

　　这镇子是通往北方各大城市的必经之路，每日往来者众多，算是交通要道，镇子本身虽不大，客栈却不少。

　　待到下午，路萧实在无事可做，便去镇上走走，

　　这镇上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他心不在焉的走着，不时有人纵马快速从身边驰过，卷起一阵风。

　　一个推着小车边走边叫卖的老人引起了路萧的注意。

　　路萧注意的不是这个老人，而是他卖的东西。

　　白枣糕

　　这是北方的小吃糕点，他曾在京城里吃过一两次。他默默地站在车前，看那热气腾腾的糕，突然发现京城里的人与事早已离自己很遥远很遥远了。

　　那些欢乐而恣意的日子全部象天上的流云，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去的，还有掩盖在一切丑陋之上的繁华外衣，那下面裸露出来的真实，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污秽丑恶的多。

　　那老人见他驻足，以为他要买，便停下来等他，结果等了半天他都只是站在那里发神，老人皱起眉，拉起车，恶声恶气的说一句：“不买就别挡路！”

　　路萧这才醒悟过来，“给我切一块，”他说，也不问价，随便拿了点碎银放在车里。

　　老人愣住了，口气也变得谦恭起来，“小少爷，你这银子能把我一年的糕都买回去……”

　　路萧浅浅的笑了一下，“你拿着吧，我只要一块。”

　　老人心想今天遇到了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少爷，赶快切了一块皮最嫩馅最多的糕拿纸包好递给路萧，然后推起车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了。

　　路萧拿着热烘烘的糕，香甜的气味不断的从纸包中透出来。

　　他拿着糕，却并不吃。

　　他本来就不想吃。

　　没多久，出了镇，一条小河悠悠流过，水波粼粼，树阴微动，路萧随便捡了块地方坐下来，然后掰着手里的糕扔去水里喂鱼。

　　虽是小孩子的把戏，他却觉得很开心，玩了一阵，突然感觉有人的视线，他偏过头，刚才还是淡淡微笑的脸上立刻笼上一层寒霜。

　　有个人牵着一匹马，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好像已经看呆了。

　　路萧冷冷的看他一眼，站起来要走，那人见被他察觉，便笑着走近来，口气很随便的说：“你可知道云来客栈往哪里走？”

　　这分明就是没话找话，这镇子不大，从这头就能看到那头，也没有别的岔路，一条笔直大路两边就是众多留宿之地。店面比较大的连招牌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更何况路萧就宿在云来客栈，所以他理也不理这个人，转身就走。

　　这个人仍笑着跟上来，说：“我叫连星痕，你叫什么名字？你我这么有缘在这小镇上遇上了，交个朋友吧？”

　　路萧皱眉，这人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眉清目秀，穿上好的绸缎，还带了把折扇，扇柄上的环佩玎玲作响，怎么看怎么是个文气的公子，可说起话来却和一个登徒子无异。他不理睬，加快脚步走。可那人就如认准了他般，嬉皮笑脸的跟在后面，还不屈不饶地问：“你一个人来的吗？你住在哪里啊？”

　　路萧脸都白了，要不是慕容雪衣嘱他不要惹事，他早一把暗器打出去。

　　连星痕追问了路萧半天，见他不理不睬，仍只是笑笑，说了句，“不理我，算了”，这才走开。

　　路萧皱着眉在外面磨了很久才回去，唯恐和连星痕撞上。

　　夜

　　路萧朦朦胧胧的睡着，也不知是打过几更了，窗外突然传来呼啸之声，是有人纵轻功掠过，路萧当即惊醒，慕容雪衣不在，他便警觉些，他一张眼，见窗子仍然关的好好的，舒一口气，正要入睡，忽听得有人推窗，路萧一跃而起，刀在手上。

　　一个人推开窗跳进来，路萧看准对方的要害，顺手就是一刀，那人一伸手，扣住了路萧的手腕，再顺势一拉，他便倒在了那人怀里，那人快速的点了他全身的穴道，同时脚尖一挑，将那柄快要落至地面的刀踢起来接住。

　　他抱起路萧放在床上，几乎是耳语般的说：“别怕，我避一下风头就走”，再跳过去窗口那边，谨慎的四下里一打望，很快的把窗关上。将一个小包袱仔细的放在地上。

　　他刚回过眼来看了一下床上的人，突然笑了，“呃，怎么是你？！”

　　路萧又羞又怒，只听他那句耳语已得知他就是白日里遇见的那个连星痕。

　　连星痕笑笑，走近路萧，轻声说：“你千万别出声，我解开你的穴道就是。”正说着，他已经伏下身来，手指落在路萧肩上，正要点，突然看着路萧发神了。

　　路萧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自己不能出声又不能动，脸都白了。

　　连星痕轻声说：“你怎么这样看我？”他轻笑一声，“你又不是个小姑娘，怎么还怕我吃了你？”

　　路萧听他言语轻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星痕本是帮他解穴的手竟然摸上了他的脸，他几乎是压在路萧身上轻声说：“难道你是女孩子扮的？”

　　连星痕当然不知道路萧最反感男人碰他，女人还好一点。

　　只见此刻路萧满目怒火，盯住连星痕恨不得马上就杀了他。

　　连星痕继续轻佻的笑，“你是哪家的小公子？怎么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你武功又不好，万一被坏人欺负了可怎么办？”说着还在路萧脸上点了一下。

　　路萧气极，却无计可施，只能咬牙暗暗运气，企图冲破穴道。

　　连星痕好像连一点要解开路萧穴道的意思都没有。他借着月光看着路萧，良久，叹一口气，轻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长的像你这样好看的男孩子……”说着竟连看路萧的眼神都变了，“就连我这个对男人从不感兴趣的……都有点动心了……”

　　路萧心里一惊，他恶狠狠的瞪着连星痕，差点将牙都咬碎。

　　连星痕一点都不介意，仍是轻浮的笑着，很温柔的抚摸路萧的脸，一只手慢慢的探下去拉开路萧那件单衣的带子。

　　他好像是故意这么慢这么轻，脸上一直有一种隐隐的笑意，在看着路萧的表情。

　　路萧咬着牙，绝望的看了一眼连星痕，记住他的脸，留待将来再清算，

　　连心痕已经解开了路萧全身衣物的系带，却不动手，他看路萧闭上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笑出了声。

　　“你真可爱，”他笑着点了一下路萧的脸，“我看你长得好，和你开个玩笑罢了，”说完便快速的解开了路萧的穴道，然后跳去窗边一望，拿起地上那个包袱，笑着留一句，“我走了，后会有期。”便翻身跃出窗外。

　　路萧在床上躺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能够动弹，他气愤至极的跳起来，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啪的一声甩上窗子。

　　中篇·锦瑟．七

　　终于等到天亮，路萧怒气冲冲的出门退宿，瞟见对门的墙角边画了朵很不起眼的莲花。

　　他本想去找慕容雪衣，可又怕路上错过，便只能在远离云来客栈的地方另寻了家客栈住下。直至下午才冷着脸从房里出来至楼下用饭。

　　门外突然一阵疾风卷着沙尘，几个身着劲装的男子从马上跃下，大踏步走进客栈。

　　店里的伙计不慌不忙地迎上来，“请问……”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男子便打断他说，“我们吃饭，快点上菜！”

　　正说着，四下里一看，路萧就挡在他们面前，占了店里最当中的一张桌子。

　　店里人不少，但都是三三两两来的，路萧他一个人，占了张六七个座的大桌，怎么看怎么扎眼。

　　感觉到身后的气氛后，路萧微微回了下头，那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便很不客气说：“小孩子边上坐去！”

　　路萧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坐到角落里去了，伙计们一边把路萧的饭菜都给他拿过去，一边抹干净桌子，招呼这几个人坐下。

　　那伙人等着店家上了菜，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不到一会儿整桌的饭菜便如蝗虫过后，清理的是干干净净。一个人掏出饭钱放在桌上，众人正要起身，其中的一个人突然“啊”的一声倒在地上，剩下几个人一看，只见这个人面色青紫，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分明就是中了毒。

　　这几人皆大怒，当即抓过店家，大声喝道：“居然敢在菜里下毒！”

　　店家好不冤枉，哭着说：“我们好好的做生意，毒你们干什么。”

　　那人正要逼供，手突然一软，也倒了下去，紧接着和他一道来的那六七个人都倒了下去，就连店里的伙计都倒了几个，都是刚才给他们擦过桌子拿过路萧碗筷的。

　　一个坐在旁边的白衣人看的清清楚楚，站起来就走到路萧跟前，严厉的说：“拿解药来。”

　　和他一同到来的黄衣女子惊讶道：“乔师兄，和这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

　　被叫做乔师兄的人冷冷道：“中毒的全是碰过这张桌子的，而在他坐在这里之前，并没有人中毒。”

　　顿时全部人的目光都瞄准路萧。

　　路萧仍然在漫不经心的吃着，感觉到气氛不对之后，转过眼瞟了一眼这白衣人，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那十多个人，略为停顿，收回目光继续吃。

　　白衣人变了脸，左手在路萧桌上一拍，顿时塌出一个手印来。

　　路萧放下筷子。

　　站起来。

　　后退两步。

　　眼中并没有看这个人。

　　黄衣女子赶紧走过来，“乔师兄……不是这孩子……”

　　白衣人冷笑道：“云师妹，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肠太软，你看他年纪小，就觉得他干不出这种事来。”

　　黄衣女子说：“不是……刚才还有个人也碰过那桌子，他……”她不好意思说下去，那个人被地上的水滑了一下，下意识的伸出手在路萧的桌上扶了一下，现在早已离开了。

　　他滑倒的时候，那些人正喊路萧让座。

　　白衣人又冷笑一声，“那他为什么没有中毒？”

　　路萧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手指已有些微麻。但毕竟他的身体已炼出毒性来了，这种毒还伤不了他性命。

　　“小小年纪便这般恶毒，将来还了得，”白衣人冷冰冰的说，“你最好把解药拿出来，否则……”

　　路萧苦笑了笑，全部人都听到他话不对题的轻声说：“雪衣，雪衣，我不找事事找我。”

　　白衣人见路萧不动，心想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只恐怕他还不晓得厉害，心中一念，一掌便向路萧劈来。

　　路萧顺着他的掌风一个转身，已到了他的身侧，一只手轻轻的在他的肩上一按，白衣人顿时脸色大变，纵身跃出，另一只手快速点了自己肩上的穴道。

　　黄衣女子扶住她师兄，刚刚被路萧碰过的那边肩膀上隐隐闪着丝光，原来是根毒针。黄衣女子惊骇的看着眼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这一下事情变得非常明了，又有四五个路见不平的人站起来。

　　其实路萧的武功不如这白衣人，但他毕竟念在路萧年幼，没有使出狠手，而路萧手脚也有些麻木，若要打暗器确有些不便，他这才冒风险近身将毒针刺入那人肩上。

　　路萧打量了一下四周，知道即使自己全力也不能敌，更何况现在还中了毒。

　　他本来也不怕死在这里，但一想到慕容雪衣，便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门口。一个人见他想逃，挡住了门说：“我们不伤你，你把解药拿出来，我就放你走。”

　　路萧问：“真的放我？”

　　那人一愣，看一眼白衣人，白衣人冷笑着说：“放，不过我要给你留个教训，以免你以后再去害人。”

　　路萧平静的说：“你想要我变成残废？”

　　白衣人冷冷道：“这是为你好。”

　　路萧笑了笑，“那如果我不拿出解药呢？”

　　离他最近的那个人一听，一伸手抓来，口里还说：“这小孩子不懂事，我来教教他”，路萧急退几步，已经抵至墙角。

　　那人身形急近，又向路萧抓来，路萧已经站在墙角，无处可躲，他想也不想拔出刀来。

　　刀光只一闪。

　　众人惊呼，那人已停止所有动作，后心上露出一截闪亮的刀尖。

　　与那人同行之人大怒，翻身过来抢过他兄弟，一看，已经气绝身亡。黄衣女子大声喊道：“他不过是教训教训你，你怎么一出就是杀手。”

　　他们不知，丁冼之的功夫招招都要人命，若要路萧出手而不杀人，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人将他兄弟的尸首放在一边，一言不发纵身跃来，左右两手带着劲风，朝路萧前胸直袭而来。

　　路萧刚才那一刀已经很勉强，又站在这四面临敌的不利之处，他干脆不躲，等那人已经逼近门面，才发出五六根毒针。

　　那人气急，全部力道都倾注在拳上，哪想到路萧这玉石俱焚的法子，虽看到毒针打来时侧身想躲，但距离太近，还是不慎擦到一点。

　　待路萧就势滚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毒发身亡，下黄泉陪他兄弟去了。

　　路萧也吐出一口黑血。

　　原来他一直在逼毒，只可惜没人发现他们冤枉了人。

　　众人又惊又怒，眼前这少年转眼杀了两人，当下就有人冷冷道：“乔兄弟说得不错，这孩子还是趁早除去，免遗祸害！”

　　话音刚落，一把长剑已经拿在手上，剑光一闪。

　　路萧轻身跃起，凌空一转，衣袖一翻，只见银光闪闪，已朝他打出四五件暗器。可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发现一柄剑的剑尖从暗器间穿插而出，已抵至自己胸口。

　　路萧脸色大变，拔出短刀艰难挡开，身形急退，可身后已围上来几人，至少有三柄剑指着他的后心，就在这情急之时，突然有人笑了一声，大声说：“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人家一个小孩子，也不觉得丢脸。”话音刚落，只见一条人影在围攻路萧的人身旁快速穿过，最后才站到了路萧的眼前。

　　路萧一眼，心头火起。居然又是连星痕。

　　连星痕笑着拿折扇在路萧肩上一拍，路萧侧身要躲，可还是被他轻易拍中。

　　“这么快又见面了。”

　　路萧不想理他，转过脸防备包围他的人，这才奇怪的发现他们全部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是被人点中了穴道。

　　连星痕笑着对路萧说：“跟我走吧”。还未等路萧回话，他便抓住路萧以极快的身法把他带走了。

　　中篇·锦瑟．八

　　路萧当然火冒三丈，一回过神来马上拼命反抗，“让我下去！”

　　连星痕笑笑，松了手，由着路萧跳下马。

　　路萧心乱如麻，走的很急，可很快发现连星痕仍然骑着马慢悠悠的跟着他。

　　“你跟着我做什么！”路萧生气地说。

　　连星痕一听就笑，“你是京城人？是偷跑到江南来玩的吧？”

　　路萧脸色突变，转过头走自己的。

　　连星痕继续说道：“我要是晚一点下楼，你就惨了。我在等你谢我救命之恩。”

　　路萧有些惊讶，他想连星痕不是打听云来客栈吗？怎么却宿在别的地方。

　　“我就说我们有缘吧，”连星痕还是嬉皮笑脸的说，“你昨天帮我挡了一次，我今天救你一次，我们两清了。”

　　清你的头！路萧恶狠狠的想。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连星痕问。

　　路萧全当没听见。连星痕看他不说话又问，“雪衣是谁？”

　　路萧脸色大变，心想这人原来早就站在旁边看戏了。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的走着。

　　连星痕看他走的方向不对，赶忙拦住他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怎么往回走？”